這是一封寫給妳的信。
前些日子，我看完了《七月與安生》，然後想起了妳。算一算，我認識妳的時候，我們才十歲吧，跟七月和安生相識的時間比起來晚了一點。
放學後，在最舊的那棟大樓，被認定是違建的它，早已被學校拿來當作儲藏樓，每間教室依序放著舊桌椅、紅布條、木板等等雜物，除了最後一間。斑駁的牆壁、充滿刻痕的桌椅、搖搖欲墜的吊扇，還有隨時會閃個兩下，好像在抗議它想退休的日光燈管。「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破舊不堪的教室下面卻違和地坐滿了一群充滿朝氣朗讀著的孩子們，台上的老師帶著老花眼鏡，邊推著眼鏡邊翻著書。台下的孩子年齡都不大，就算裡頭最大的也不過小四而已，而台上的老師，歲月爬過的臉頰看得出她應該退休已久。這裡是某間國小的「課後照顧班」。
課後照顧班，顧名思義是宛如安親班的存在，然而它卻是在學校的安親班，還免費。只是，這裡的學生，都有一點特別。坐在我旁邊的小萍，是我在班上的好朋友，她媽媽是中國籍配偶，爸爸早逝，人生地不熟加上濃濃中國腔，在那個年代，光是開口就是會吃虧，小萍媽媽就這樣撫養著兩個女兒。而我每次去小萍家玩，她媽媽總是活力十足、笑臉迎人，我小時候還覺得她媽媽真是樂觀開朗，但長大後想想，就算要哭，也不是現在了。坐在前面的小婕，明年就升三年級了，但遠比同齡人瘦小的身軀，總是讓她被誤認為小一生。她這輩子都沒看過爸媽，從課後照顧班寫完功課後，她就跟阿嬤一起去撿回收。有次她曾經興沖沖地告訴我們，她在家找到了一張媽媽的照片，雖然是黑白的，但媽媽長得很漂亮，而且還很年輕。我看著她清秀的臉龐，似乎可以想像得出來媽媽應該是個大美人。坐後面的是思謹，她是班上的模範生，不但總是考前三名，而且排球田徑籃球等等的運動也很擅長，一頭俐落短髮跟大喇喇的個姓，再加上萬年滑板褲的造型，讓許多男生在後面說她是男人婆。但我知道，她比誰都細膩，誰臉色不對、傷心難過需要安慰，她總是第一個給予擁抱。爸媽離婚後，爸爸欠債逃亡，媽媽另組家庭還生了孩子，她寄宿在阿姨家，沒人管她，她卻沒有搞砸自己。
坐思謹旁邊的是妳，高挑的身材跟潑辣的個姓，讓妳從小就像個大姐大，哪怕是學校裡惡名昭彰的小混混，也得讓妳三分。如果被人欺負了，思謹會給上一個擁抱，說別怕、別理他們。如果是你，就會氣沖沖拉著我去找那個人「你他媽給我道歉聽到了沒啊！？」這樣的怒吼。而發育得早的妳，在我們同齡女孩還搞不懂衛生棉要怎麼用的年紀，妳早已生得一身秀麗，這樣說似乎有點變態，但十來歲的女孩就這麼有女人味的妳，我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驚訝。這也難怪你從小身旁就不乏追求者，對於男女之情還矇懞懂懂的我看了很是羨慕，妳總是不以為然的跟我說「你記得，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妳家是開自助餐店的，由你年邁的祖父母經營著，課後班的同學中，我最喜歡去妳家玩，五顏六色的菜盤在我面前擺了一長排，從這走到那、從那走到這，好像都看不完所有的菜色，而妳也總是會丟給我夾子跟餐盤，跟我說喜歡吃什麼自己夾吧。對於常沒吃飽的我而言，看到妳家的自助餐店，覺得妳家簡直是天堂般的存在。雖然妳總是一臉不屑的說吃十幾年了膩死了！但我還是每次都期待能去你家玩順便飽餐一頓的日子。
去你家玩的日子，偶爾能看到妳醉醺醺的母親跟從沒贏過錢大吼大叫回來討錢的父親，妳總是不客氣的對你爸爸吼回去，再大聲的跟妳阿公阿嬤說不要再給他錢了，你阿公阿嬤一臉為難，但最後往往還是只能從小小的收銀櫃中的掏出僅有的幾張千元鈔票。然後妳家又會換來短暫的和平。「我跟妳講，男人真的很爛！以後都不要結婚！」妳握緊拳頭，指甲都幾乎都嵌入肉中。
但我們的日子，也不總是這麼悲慘，你偶爾也來我家玩，即使當時成熟如妳，還是在小小的上鋪上陪我一起玩著紙娃娃，我給紙娃娃穿的衣服大多是洋裝、裙裝，而妳總是幫她們換上比基尼，或是火辣的裝扮「這樣男生才會喜歡我跟你講！」然後我們一起笑倒在我的床鋪上，在我的床鋪上互相打鬧、搔癢、說悄悄話，直到兩人都玩得累了，就這樣沈沈地睡去。
大概是國中開始吧，我家開始好轉，爸媽開始有能力送我進了補習班，英文數學自然，稍微有點不拿手就補習，班上跟我要好的同學都是成績好的學生，好勝心旺盛的我也開始拼命地念書，為了每次段考校排三位數還是兩位數斤斤計較，也因為逐漸進步的成績而成了老師眼中的好學生。而妳，跟越來越多學校中那些所謂「大尾」學長們溜達，妳找不到我，因為我每天下課後就往補習班報到，不到九點十點不會出來，我也找不到妳，因為你每天下課後就上了那些學長們的車，然後我也不知道妳究竟去哪了。
妳沒有唸高中，而我雖然不如預期，卻還是上了第三志願，已讓身邊的父母老師十分滿意。高中這三年，我的生活就宛如少女漫畫中的那樣夢幻美好，瘋狂的玩社團，認識了一大堆人，遇到了志同道合外校的男生，談起了戀愛，在班上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然後拼命地念書，希望能進入夢寐以求的科系。全都跟我從小幻想過無數次的高中生活一樣，單純而美麗。而我家好轉的經濟幾乎已經讓我不再為吃飽煩惱。而妳呢？妳去哪裡了呢？
今年我大四，升大四的暑假我跟國小同學開了同學會，拜臉書之賜，只要敲上名字，找到失聯已久的同學也不是一件難事。有個女孩子，挺著八個月的肚子來，大家雖有點驚訝，但也不算什麼新鮮事，還搶著摸她的肚子看看身懷六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同學會到了尾聲時，那女孩偶然說出一句「其實我這也不算早啦，那個XXX的女兒都五歲了呢！」「啊？你是說XXX？」已經好多年了，沒聽到妳的名字，妳幾乎快從我的記憶中消失。結果，再次重逢，居然是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你的消息。聽說妳沒唸高中，十七歲那年懷了孕，妳選擇生下來，這很像你的作風，妳當了酒店小姐，還是紅牌，你這麼性感，我是男人都會被妳迷昏的，孩子現在都五歲了，給你阿公阿嬤帶⋯⋯。我回家敲了電腦，輕鬆找到你的臉書，你沒有用真名，畢竟臉書上不少是你的熟客，我看著妳豔麗的臉蛋跟性感的裝扮，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妳了，猶豫了三秒鐘還是敲了你「XXX！你還記得我嗎？」「你居然還記得我本名！」「我在台北念書，有機會可以來找我玩！」然而第三句話，我卻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著你臉書上酒店的廣告、性感的舞姿跟妳。好想問妳，這些年，妳過得還好嗎？你阿公阿嬤還好嗎？那個永遠沒贏過的錢的爸爸還在跟妳要錢嗎？妳的女兒有沒有好好教她注音符號？不如我來教她吧！難以想像這些歲月妳是如何用纖細的臂膀承擔起這一切，但我知道，走在平順路途上的我，多麽無能，連妳的一絲一毫都無法體會，更無法為妳做些什麼，所以就連一聲問候也變得如此艱難。
「嗯嗯」妳簡單回了兩字，我已無話可說，望你平安、保重身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