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徐浩文 〈順妹〉
  • 最後修訂日期:2017/10/18

 

  指腹挪往社群網站,展開恆常佈滿一片測驗的景色,或不必飄洋過海就琳瑯滿是的日本籤詩。讓人想起函數──函數是給予鑰匙便能芝麻開門的一種數學對應關係,其密碼通往答案。但當姓名可以,生日可以,第一眼看中的選項也成立,意味著密碼和答案都不只一組。我們如何承認,算命的「算」字明明帶著數學氣味,卻離科學非常遙遠,多對多,永遠不在函數範圍之內。而現實場景中,善男信女燒金焚香、擲筊問卦,供品和香火絡繹,信仰和疑問始終不墜。

 

  對人類幽渺且無垠的心靈而言,占卜和科學同等重要。

 

  姓名學或能稱得上顯學,遑論迷信與否,馬虎者少,以筆劃配合五格,推衍吉凶之數,再對照五行生剋絕不苟且;紫微斗數的時間刻度則較小,將生辰八字排定命盤,尤其在乎天時地利,一秒之差就是蝴蝶拍翅,氣流下一刻旋轉成龍捲風暴,自此走上兩種運途;星座是古老而詩意的想像,專家統合數據,在最大公因數中,抽絲剝繭再綰合為個體形貌,十二是實也是虛數,天體運行有其規則,卻非如如不動;塔羅牌用圖像作為表徵,人類的行為發展無法脫離精神活動,透過讀牌,將潛意識給予的指引做出詮釋。探索內在的同時,也勘察外在萬事萬物的移動跡象。

 

  說多了似乎輕佻,信者不過是同意「結果種種,必有肇因」。念國小時,常找來各式手冊後方的附錄,拉著同學玩心理測驗,偶爾獲知意外的答案,彷彿不小心窺見對方來不及上鎖的交換日記,罪惡中有僥倖。長大後拿起智慧型手機,習慣下載幾個抽籤或解夢app,極少點開只是放著,如供養一尊小菩薩,無事但求安心。或在邁出家門之始,考據鞋子擺放方向和植物安靜透露的神色,微小現象內蘊藏無盡天數。其實不敢驗算,過往預料的如今是不是同我所盼的正相關,僅是一再盲猜,拿未知數填充未知的破口。

 

  迷戀占卜,似乎不是頂文明或現代的表現。而基因這樣洋派的名詞極為科學,卻也無從阻止,巫覡之家的一滴血,終點流往心臟。

 

  客家人稱呼曾祖輩為「阿太」,對應到閩南語體系則是「阿祖」。一般喚「阿太」不分男女,以中間添公或婆字作為區別。阿婆太是瞎了眼的算命仙婆,在農業時代,瞎子唯一的生存方式是乞討,他們目不能視,殘缺的雖然是一雙眼睛,但沒有顏色形影的世界,四肢形同半廢,五感六覺也連帶缺陷,極有可能一生自苦自傷。天公摘除阿婆太的視力,差半步就是末路,祂卻改換心意,將另一種觀看方式留給了她。

 

  想到客家人,直接聯想到的大概是「山歌」、「硬頸」和「桐花祭」等關鍵字。其中油桐之於高貴的梧桐,是生長快速但木質相對輕軟的樹種。三年成木,十年成林,種籽落地即成花季。它是客家人賴以維生的經濟作物。且不論油桐對生態系的影響,其枝幹能燒柴火、種蕈類、做木屐,維持日常生活運作;樹皮適合煉膠,果殼用以製造活性炭;而根、葉、花和果皆可入藥;油桐子雖不能食,但榨出的桐油具有良好防水性,是油漆和印刷油墨的絕佳原料。天生給油桐一身寶藏,而寶藏終究根於險阻,贈予這隻擅長適應困境的民族。

 

  阿婆太在遇見阿公太以前,有名字叫做順妹。阿公太出生即半盲,瞎子配半盲再合適不過,他們是彼此的輔具,誰也不嫌棄誰。這個不能下田做事的男人,以微弱的視力,攙著妻子到鄉里各處,為迷惘的靈魂開解。阿婆太使用的籤筒如今還在老家,豈不荒誕,鄉人的黯然竟交由虹膜不再受光之人點亮。

 

  阿公是他們的么子,不健全的視力並沒有跟著基因抵達孩子的眼睛,他到八十歲都沒有近視,還能目光炯炯,騎摩托車上街遛達。阿公年幼即代父職,陪伴阿婆太外出工作。看見路上挑著扁擔賣水粄、米食點心的小販,他常吵著要媽媽買。阿婆太念及八張要吃飯的嘴,不曾答應解他的饞。但童年何嘗不是由甜食餵養成的肥美流域呢,得不到零嘴,幾個小孩能忍住哭鬧。阿公刻意做壞引路的工作,把阿婆太領到牛糞或爛泥地上,看母親踩髒腳,才斂起孩子氣,繼續為她指路。

 

  順妹的父母賜了一生平順的願望給她,她卻把這個平順的可能留給另個家庭。客家人取名末字常用「妹」,並不完全是長幼之序,有時代表情人或妻子。追索更深刻的意涵,卻是一種符號。客家是漢人來臺時候,最貧瘠的一隻,械鬥失利所以客居於較不易耕種的丘陵地,開墾艱鉅,資源稀少,經濟和社會地位也難以提升。在重男輕女的時代,客家文化尤為明顯,「妹」在年齡及性別關係中,是最弱最邊緣,也最常被犧牲的一個。名字入了命,個人很小,族群很大,能力高下並不是動亂年代可以周全的事。長輩指了一個角兒,或成為某個人情人之際,「妹」就得進入劇本,塑造硬頸耐勞的性格,肩負家族興衰。一次一次,一代一代,臺詞取代卜辭,她們吞下自己的聲音,一路把社會和歷史寄託於女人的想像演對。

 

  她們是家家戶戶心靈和經濟的支柱,阿婆太藉著算命,拉拔六個孩子長大。她減去自己陽壽,添到祈求福祿的幸運兒身上,換回頭一頓溫飽。而說出太多秘密的人,逃不掉提早被收回的註定。阿婆太等不到子孫滿堂的好光景,么兒尚未成家,仙婆卻已風塵僕僕離開人間。家族沒有因為任何人的努力富庶起來,連平穩的日子都搆不上。老天大概也怕裁決不公,避免落人口實,即使許多時刻她很靠近神,卻被擺放在離神極遠的位置上。

 

  阿婆太走後的半世紀,神跡漸漸淡去。然世上諸多運算法則,仍抖擻行進著,持續預測天象,鎮定搖晃的氛圍。不停堆垛著千百年前即有,人類為了建立幸福,而發展出的卜筮文明。順妹成為其中一枚齒輪,為了平順,為了犧牲,失明的她,甚至沒有看過自己的樣子,就決意成為這個家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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