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麼臭的嗎?我才一出密室,不到十秒的時間,便又得重新習慣這濃厚的屎味,原來十一月冰冷的空氣,也能醞釀出窒悶的夏天味道。管不了這麼多了,我重新坐下已經溫暖的馬桶,開始催促著如貓一般執傲的疼痛,趕快滑出我的後門,我發出撕裂的鳴叫聲,開始擠出了固液態的糞便,許久沒有拉肚子了(這難道是拉肚子嗎?),卻有些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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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北上求學的日子,還可以每天看得見阿嬤。阿嬤在莫拉克颱風來時,因為天色昏暗,而跌倒中風的,幾年後家中換了位看護,媽媽喚他「阿雅」,也所以他就叫作「阿雅」。阿雅是個做事細心的看護,也總是陪在阿嬤床邊,兩個人看電視時,阿雅時常拿著鼻胃管,上方量杯似的針筒,裡頭裝著亞培安素,它緩緩地減少,當我再經過阿嬤的房間,阿雅已經又坐回一旁的看護床上,陪著阿嬤看電視。
「阿嬤,那個有沒有好笑?」阿雅看著阿嬤,一手比著電視中的主持人胡瓜,用興奮的口氣,同時稀軟地靠在牆壁上笑著。
阿雅是我高一時,才從印尼過來我家工作的。那時候的我,已經開始可以記得生活中的細節,四五年過去了,仔細回想了一開始見到阿雅的地方,就是在阿嬤跌倒的廁所外頭。她拖著地板,彎腰抬起頭看著經過的我。決定搬入學校宿舍後,對於阿雅的印象,好像只剩下每日早晨清潔阿嬤身體的畫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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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宿之後,只要有機會回家,偶爾週六早上七點從宿舍趕回去,回到家裡的時候,一樓的病房總空無一人。
「阿雅!」我一如往常喚著她,之後便知道不需要喊了,阿雅在裡頭的浴室幫阿嬤洗澡。其他時間,我都是禮拜五晚上回家,習慣早起的高中生,睡不到中午,八九點就起床了。我晃著剛盥洗完輕飄的身體,走下客廳去找昨日爸爸先買好的麵包,經過無人的房間,後頭的浴室傳來沖洗的水聲,輪椅的卡榫不斷切換,在忘了關上門的時候,可以看見阿雅彎著腰,將輪椅上的阿嬤轉了個圈,直到定點才又按下椅腳的卡榫,鎖上,繼續用柔布洗刷阿嬤厚重的背。「看什麼看啦!」阿雅有些嬌羞地為阿嬤抱屈,速速關上門,而我也笑笑地看著阿雅的臉,讓她知道我是無意的,之後我倒起冰箱中的咖啡,配著麵包,趕快回去埋首書桌。
起初在那樣的眼神交會中,我感到尷尬,除此之外還有難以忍受的不適,我摀著鼻子,甚至不斷用沾了水的紙巾,來回擦拭我因乾燥而脫皮的鼻子。之後才知道,阿雅在幫阿嬤洗澡時,阿嬤習慣趁機拉出糞便。病人的屎味好像一般人拉肚子時的味道,只是味道相當純淨,隨蒸氣從門縫中逸出來,一股臭氣竄了出來,形成巨大編織的墨綠色網子,在我前面張羅開來。因為食物都是流質,所以牙齒和舌頭也逐漸失去功能,如今阿嬤歪斜的臉不論是在昏暗未點燈的房間,或是在水霧氤氳的浴室門縫,都難以讓我直視,並且想像她曾經有張端正清秀的臉龐。阿雅用窄小的背影擋住阿嬤朦朧的眼神,是中風使她模糊嗎,是照顧使阿雅的背影堅挺嗎,我在書前想著。
偶爾睡晚一些,從三樓的房間出來,可以看到有人在隔壁的房間燙著衣服,或是在陽台刷洗,也時常於細小的走廊,與人交身而過,此時媽媽也已出門上班,不用看也知道是阿雅。雖然主要工作是照顧阿嬤,但閒暇時也幫忙照顧家務,掃地、洗碗這些瑣碎之事。看著阿雅工作時的側身,認真得讓我不好意思直接無視,即使在恍惚的剛醒之際,我也會沉沉地喊聲「嗨,阿雅!」,接著打了個呵欠,從陽光佈滿的冬天走廊,走到冰冷凝濕的浴室,再到客廳吃個早餐。
從樓梯就可以聞到還未消散的屎味,也早已習以為常,前幾個月還會因此覺得整天霉運沾身。想到每次回家,爸爸總交代要去探望阿嬤的叮囑,我先是備好早餐在客廳桌上,才又拖著細碎的腳步,發出冬天的摩擦聲,進到阿嬤房間裏頭。
「阿嬤,早!」我試著用阿雅的音量,吸引阿嬤的注意。阿嬤望著循環撥放,每日重複的相類新聞,緩緩地往可以移動的左頸轉了過來。循著阿雅的動作,我把手伸進阿嬤終年覆蓋毛毯的床中,衛生紙、密封的口罩、暖暖包、阿嬤因中風而退化蜷曲的手。
我拖著阿嬤的左手,先是翻開兩層棉被,才緩緩抬起來,在記憶中阿嬤的手總捏著什麼東西,小時候她捏的是衛生紙包著片好的烏魚子,之後卻慢慢只剩下衛生紙。我攤開她的手掌,換下濕軟的衛生紙,摸到了阿嬤的手心,跟想像中不太一樣,是濕潤並且柔嫩的,像是小時候尚未長繭、仍然細嫩的腳跟。我注意到阿嬤看著我,從頭到胸,曾經是等高的孫子,如今胸膛逐漸硬實挺起,站在病床一旁,凝重地俯視中風的他。
「阿嬤!今日禮拜六,我昨晚回來…」,「快要考試了,我等一下要上樓讀書。」我先是用台語講完一句話,才趕緊又補上了今日的行程。後方門上的磁吸防蚊簾悄悄地發出吸附的聲音,阿雅端著換洗的毛巾進來,卻在放置歸位前,看向被我擋住的阿嬤的臉,發出勸阻的驚嘆聲。阿雅趕緊把成疊的毛巾丟在床上,幫阿嬤臉上的鼻胃管,測量心跳、體溫的儀器管線重新安排,阿雅有些嚴肅地念了一下阿嬤,而阿嬤只是羞怯地看著我,眼神不時飄向阿雅,同時縮起了脖子入棉被。阿雅想到忘了唸到的,又開始唸著,我放下阿嬤的左手,補上新的衛生紙給他揉捏後,我緩緩地走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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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持續醞釀腹中淤塞的糞便,下方的排遺物已經開始發酵,但我無能為力,只能忍著,因不斷排出而摩擦疼痛的後門。這樣的無能為力,跟圍繞自己的臭氣有共同的不安,直到決定結束奮鬥,回到書桌前吃著早餐,才想到或許都是阿雅所引起的。
來台北生活第二年了,習慣了零碎的回家時光,所以在家裡時,會更珍惜眼前的事物。與家的距離,從高中到大學,從沒有很遠到非常遠,對於家裡的印象,剩下總是躺臥的阿嬤和阿雅進出廁所、房間的身影,還有比較多的是成長中的自己。
阿雅剛來的那年,高一的我在離彰化數十公里的台中,距離總惹得爸媽擔心,而我也總在宿舍的深夜時分,想起以家為中心,快樂而單純的國中小生活,裡面有爸媽、有健康的阿嬤;漸漸的過了一年、兩年,爸媽也停止焦慮,我也習慣了台中彰化往返的高中生活,夜間所想的事物逐漸改變。遙遠的家中,有阿雅照顧阿嬤的身影,曾童言童語、臥在沙發的自己,曾經害羞於跟媽媽睡覺的小學四年級的自己,停止回憶的最後一幕,是搭上山線區間車的自己,回望著火車站外面,曾經呼吸過的空氣與回憶。有誰見證了這如祕密般,悄悄進行的成長,無聲拉長的距離,不斷厚實的肩膀,沉重的書包,回首的臉龐。
上次回到家裡,聽聞陪伴我五年如家人一般的阿雅,奉在印尼父母的媒妁之言,和一位緣慳一面的男人在十一月要結婚。爸媽也有意無意地說「阿雅下個月要結婚了!」媽媽神采飛揚,平常和阿雅共同照護的姑姑,也和爸媽同聲共氣地用嘲雜的聲音,複述這場既定的安排。
「阿雅是個細心的孩子,她老公真是幸運!」姑姑在一旁吃著便當,自然而激昂地說。
我並沒有透露出一絲遺憾,持續看著電視,並意識到這次回家還沒有探望阿嬤。在新聞廣告間,我走進了的阿嬤一人待著的房間。
附耳跟阿嬤說著「阿嬤,阿雅要回去結婚了,你會傷心嗎?」
阿嬤看著我才又挺直的身子,我透露一絲哀愁地望著即將清空的看護床,阿嬤朦朧地看著我,老花眼恐怕沒有辦法勾勒出我的細部輪廓,不久便往後一看。阿雅拿完最後一趟換洗衣物,走回看護床的右邊,嚷嚷著逗小孩般的阿嬤開心。
「阿嬤,我等一下要回台北了。」我如往常說出了今日的行程,不久又若無其事地走了出門,我放慢腳步,捨不得離開。
遠遠地聽見「嗚嗚,你會不會想伊」,阿雅用不輪轉的台語說著,協助傳達阿嬤長久不能開口的思念之情。
火車是下午兩點發車,一點時我已經收好冬日的換季衣物,媽媽在旁邊叮囑著我,好像我還是不熟悉遠行的高中生,也湊過來幫我清點,打包完最後收整。家裡離火車站只需步行三分鐘,我看著分針已到四十分,才緩緩背起書包。
五分鐘後我已經在月台上,探頭望著不知何時到站的台鐵列車。火車靠站時,揚起了劇烈的風,瀏海不斷向後飛逝,等到我上車,下一班的乘客們,仍站在月台邊,被啟程的風反向刷起他們的瀏海。
畫面加速更迭,那些熟悉與不熟悉的人事物,只是快速掠過,沒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