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總圍繞在身邊。
火經常出現在神話故事或宗教儀式裡,帶有一種魔幻的象徵。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和我一字排開,媽媽用台語喃喃唸著:住在XX市XX區XX路XXX,保庇一家平安,阿彌陀佛。
我的指腹謹慎地輕捏著香,鬥雞眼盯著鼻子高度的橙黃色火點,看著那個小火點很神奇地不斷冒出白色的煙,裊裊往上空飄,視線盡可能追著白煙,看著它慢慢變得透明,最後消失不見。
傳說中,神住在天上,但我看香煙怎麼連屋頂的高度都無法到達,就隱形了。也許禱詞藉著某種超自然介質,跨越空間及語言的物理限制,以某種不為人知的途徑上達天聽了吧,我想。
經過度秒如年的立正發呆,一旁的媽媽終於講完落落長的禱詞,我趕緊跟著彎腰膜拜,並且按照輩份依序走向前方的佛桌,穩穩地把香垂直插進小爐子裡,雙手合十,再次彎腰膜拜。
這樣就完成了一年一度的過年儀式。
依稀記得幼稚園時期,總會在晚餐開飯前,從家中的任何一個角落淡定地放下玩具,嗅著麻油腰花、京醬炒豬柳、蔥爆羊肉的味道找到廚房。我站在門邊窺看著,流理台上擺著下午剛從市場裡買回來的食材,當下明明沒什麼特別的香味,當食材被媽媽放在火的上方,就會變出讓人瘋狂分泌唾液的氣味。
廚房裡的火我多半沒接觸,火勢比小時候香頂上的火點來得大。一來害怕,二來媽媽時常覺得我礙手礙腳,就算我鼓起勇氣湊到一旁聞香,也會被趕出廚房。
雖然太不認識,但火似乎不是個壞東西,我想。
廚房裡的火乘載了我無數次的兒時美好回憶,其地位甚至略勝我的玩具,不能沒有它。
「我喜歡火這個東西。」
上了高中後,我住進了學校宿舍,更頻繁地外食。逛超市時經常看見生菜,每天在學校自助餐裡,也經常見到各種油亮軟爛的葉菜。我看著那些綠色植物,從當初翠綠色直挺挺的驕傲,轉變癱軟放棄掙扎的樣子。
高中化學課裡讀過:火是一種強烈的氧化反應,必須具備可燃物、燃點、氧化劑並存才能生火,缺一不可。
火可分為外焰和內焰,內焰大多是參與反應的氣體和固體小顆粒,外焰主要是等離子體狀態。燃燒是一種劇烈發光、發熱的現象,我突然有點同情某些動植物,燃燒過後在餐桌上那種放棄掙扎、無可避免的命運。
某天放學後,爸媽突然來到學校接我,帶著一大袋水果禮盒,拎著我到附近的廟裡拜拜。
大學入學考試在即,媽媽遞給我一柱點燃的香,說要在心裡默念自己的名字、生辰、居住地址,幾年幾月幾日幾時要進考場,請神明保佑能有理想的成績,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先是對著這尊神像說,然後是那尊、再來那尊,儘管站了那麼久,我還是沒搞清楚祂們個別的名字。我的語速稍快,但在媽媽指示我走向下一尊佛像之前,我不能動。乾瞪著也無聊,索性在心裡繼續閒聊。
「敬愛的神,我講完了,不知道祢有沒有收到?有沒有嘛?」
其實拜拜就是這樣,不能期待雕像點頭或搖頭,完全是一場靜默的凝視以及單方獨白,連像通訊軟體裡的「已讀」功能都沒有。
一柱香捏在手裡感覺好細好細,好像小時候在草地上一面奔跑一面拉著長長一條細線,風箏隨著風飄到不可及的彼方。
我立正站好呆看著鼻子高度的火點,亮亮的、小小的。
當我放空到了極致,內心自然也停止各種吵雜的訊號,我便突然聽見火的聲音。
「啪滋——紙張燒成灰——之後——你會——」橘紅的小火點居然在對著我說話。斷斷續續。
這是我初次聽見這低赫茲且沙啞的嗓音,我瞪大眼睛盯著閃爍的小火點。
「好了,我們到右邊那尊佛像吧。」媽媽的高頻聲調瞬間澆熄了火的聲音,我還來不及仔細聽完。
廟裡幾乎每個佛像前都擺著一個大大的塑膠盒,裡面放著各種准考證影本,而母親也放進我的,影印紙在爐火下日以繼夜地煙燻著。好似燻著燻著,便能被神保佑著。
自從那次的經驗後,我突然意識到當我走進廟裡的那刻起,火圍繞在身邊,火無所不在。
火彷彿以一種傲慢語氣的訴說,他才是神。
在久遠的人類歷史裡,火被視為神聖的,是善與智慧的象徵。人類崇拜火,因此逐漸出現了各種拜火歌、拜火舞、拜火教。
在古印度,火是神與人之間的仲介,貢品必須通過火,才能傳遞給神。分佈在北美、北亞、中亞的薩滿教裡,火被視為清除邪惡與厄運的道具。火總是如同神一般。
不同文化底下的神話故事裡,火分飾了好幾種角色。比如在古希臘神話裡扮演赫淮斯托斯,被視為火神,是奧林帕斯十二主神之一。而阿耆尼,是吠陀教及印度教裡的火神,象徵火焰不朽的奇蹟。在日本神話裡,火神為迦具土,將祂視為防火之神。
火是總圍繞在身邊。
火跨越了空間及語言的物理限制,火擁有易變的外表,火講著不同的語言。
我對火的語言感到好奇,我開始四處尋找火。
我在深夜裡假裝散步,靠近咖啡店門口那些叼著菸的人們。人們含著菸嘴吸一口氣,香菸前端的火便會瞬間亮了起來。但一般來說,那樣的場合通常是幾個人聚在一起抽煙聊天,再不然也有呼蕭而過的汽機車,我豎起耳朵卻也什麼都沒聽見。
嘗試過早餐店裡瓦斯爐上的火、廟裡冒煙的大香爐、跟吸菸朋友借來的打火機、家人蛋糕上紅白綠相間的蠟燭,但火都不說話。
我一直找不到火的聲音。
有天我下了捷運要步行回家,一陣冷風從我背後吹來,很趣味地順向推著我前進。
慢慢地,風也吹到家的那條巷子。當我一轉彎面向家的那條巷子,遠遠地看見電影特效般的灰黑色的大霧,仔細一看,灰黑的霧團後藏著的是鮮紅的烈火,是火。
幾年不見火的蹤跡,火的軀體變得更大了。
火越變越大。
我清楚地看見也聽見輪廓及聲音,但我對火的語言還不熟悉,我無法跟他溝通。火似乎是在怒吼。
那天晚上家裡正對面發生火災,印象有些模糊,蔓延了幾間房子其實我不太確定。幾張熟悉的面孔,曾經對著我講話、對著我笑的臉,自從那天之後便消失至今。
我害怕軀體越變越大的火,害怕怒吼的火。
「火你屬什麼生肖?你怕水嗎?」我問。
火有幾種不同屬性,可分為A型、B型、C型、D型、K型,分別對應到不同的燃料特性以及撲滅介質,可能是水、可能是乾粉或二氧化碳。
直到睡前當我的腦袋陷在枕頭裡,仍追問著,一路追到夢的彼端、追到巷口。
火沒回應它屬什麼。
我放棄尋找火。
我屬豬。
二十歲那年,祖父在加護病房裡病危,不樂觀。
當我一接到電話,便馬上衝到台北車站買了最快南下的高鐵車票。幾分鐘之後,電話那頭媽媽叫我回家,不用去醫院了。
下車後我一路奔跑,闖了幾個紅燈,僅保持不被車撞的理智與敏捷,轉過那擁有怪誕回憶的巷口,我便聽見誦經的聲音。
全家人穿著黑色衣服,圍坐一起折紙蓮花。
這時火出現了,以一種傲慢的姿態。
火的軀體又變得比以往更大了。
「你沒——對祖——父說過我愛——你。」
「甚——至連一句謝——謝也沒有,啪滋。」
火圍繞在身邊指責我,依舊用它沙啞的嗓音。
火的軀體越變越大。
我一面自責,一面頂撞它。
「東方文化的情感表達較為含蓄,那是常態!」
「啪滋,你沒對——祖父——說過我愛你,沒——對祖父說過我——愛你。」
「啪滋,啪——滋」火在一旁嬉皮笑臉。
我看見深棕色的棺材,然後便是骨與碎屑了。我們用一副很長很大筷子,夾起一塊塊白骨。九十年歲月便收進小小的陶瓷甕裡。
火在祖父最微弱的時刻,將祖父的身體包圍,溫暖、吞噬。
「啪滋,啪滋——」
祖父火化的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火。
根據質量守恆定理,火不會使被燃物的原子消失,只是藉由化學反應改變了分子的型態。
祖父沒有消失,祖父只是成為灰的型態。
至今我仍深信靈魂應該是帶著紅色的半透明狀物,就像手沾到墨水會染上黑,搓揉葉菜會在指尖留下淺淺的綠那樣。
穿越火的人,理所當然是紅的。
即便對宗教信仰有點叛逆的我,喪禮上跟著用不標準的台語跟著唸佛經,意外地讓我感到心安。師父念一句,我們跟著念一句。那些不太懂意思的字詞,其實都無所謂。有那麼一瞬間,我相信禱詞可以化成給祖父的力量。
香火不能斷、傳統要代代相傳。原本以為宗教信仰這種東西,會在高舉科學旗幟的我們這一代告吹。
天底下的小孩都頑皮,青年都叛逆。我思忖著祖母那輩的親戚們年輕時難道就不曾懷疑過宗教嗎?
是科學科技的時代來臨,抑或年齡增長的一種必經過程?會不會當我到了某個年齡,我也就熟練地按下打火機、遞幾炷香給我的孩子、孫子。
祖父去世一年後的忌日,按照習俗仍需要請師父到家裡誦經,這也是最後一個儀式了。
我望向祖母,橙黃的光線打臉頰上,皺紋縫隙裡反射出水珠的光,三兩條亮亮的線條掛在兩頰,我想像著那樣的皮膚曾經是個女孩。
我看著鏡中自己的臉龐,那塊為了幾顆痘子而進出皮膚科的表皮,每晚耐心塗抹藥物,每隔三天敷一次美白面膜保養。有一天它終究是要燒掉的。
《說文解字注》:「火,燬也。南方之行,炎而上。象形。凡火之屬皆从火。」
火越變越大,火會燒毀一切。
難以想像自己的身體有一天會被燒掉。開心與不開心,都質量守恆變成了灰。
《說文解字注》:「燒,爇也。从火堯聲。」
廟裡持香唸禱詞的信徒手裡有火,有意味著消災、平安。
火化、火災的時候也有火,但火毫不遲疑地吞噬人類。
火會用低啞的聲音,安撫著無數個信眾。火也會大聲呼吼,怒斥不堪一擊的人。
火燒的時候,時好時壞。
每個人一生中會遇見大大小小的火,直接的、間接的。
終有一天,我也將學會火的語言,成為走進火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