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偶然,我摻上了一個有趣的女人。
那是個風雨的晚上,我經過那個轉角,一台黑色的賓士轎車從我面前駛過,短短的一瞬,裡頭副駕駛座上的女人和我四目相交。
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會面,可能是腎上腺素作祟,她嫩白的皮膚上起了十分鮮豔的血紅色,柔弱的四肢起了顫抖,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極像一隻受驚嚇的小兔子。
我也同樣覺得驚訝,能在這樣的情景下遇到這樣的女人是我沒有預想到的,我至今從未認為有什麼比這次更值得被稱為驚鴻一瞥。
這一刻我甚至沒來得及在乎身邊其他事物,有著些什麼的火花就在我們之間激起,燒出了熱烈的火光。
而後因故我忙碌了好一段時間,也搬離了原先的住所,不停冒出來的問題和事情讓我的腦袋沒有空間在仔細品嚐這個女人,但她總在思緒的空隙中遊走,想抓卻又從指間遺落。
再一次遇到她,是我在搬家的第一個禮拜日,而這次,我沒有像之前一樣放開她。
我住的是一個戒備森嚴的公寓,一個能抵抗外界危險的社區,誰也想不到,一個小臉通紅的女孩毫髮無傷地走了進來,她坐在我的面前,粉色的眼框盈著滿滿的淚水,嘴唇咬了又放,放了又咬,直到上頭出現了暗紅滲血的牙印,樣子十分楚楚可憐,我好像能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卻說不上任何能夠安慰她的話語。
那個白天,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情緒,也交換了彼此最純真的情感。
她的年齡與我一般,長相也是符合年紀的成熟,個性卻像小孩子十分古靈精怪,更有個很小孩子的興趣—角色扮演。
她也很黏人,總是穿著藍白條紋相間的洋裝,跑到我的住所和工作地點,一股腦兒的要求我陪她玩角色調換的遊戲,卻每次都不說明白,要我來猜測她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妳怎麼來了?」一天我在家樓下的公園看見了笑盈盈的她。
「我當然要來!你都抱怨我不陪你了。」她笑得更開心了,低著紅潤的小臉衝進我的懷裡。
看來今天我是丈夫,「對啊,我太想妳了。」她看起來很滿意,戲能繼續演下去了。
一天早晨,我被臥房外一位總是很嚴肅的先生喚醒,說是她給我送飯來了。
「妳怎麼送飯來了?」我揉著惺忪的眼皮含糊的問著她。
「講什麼呢,」她捏了捏我的臉蛋,看起來格外慈愛,「我不每天給你送的嗎?」
……一大清早做了這麼個考驗嗎?我腦袋都還沒清醒呢!
思考猜測了半晌,看見她有些不悅的神情,心一橫,用一個幾近撒嬌的口吻,「謝謝媽媽!」
眼前的她沉默了,難道是我猜錯了?正當我在思索如何逗樂她的時候,她舉起手往我的頭拍了拍,「乖,多大的人了,不要學小安。」
「……知道了。」原來我還是她丈夫。
我對於她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很容易混淆,因為她的寵溺都是很類似的,我只能從她拿的物品和她的語氣,大致猜測更偏向哪一個,失敗的次數非常頻繁。
但女兒這個角色就簡單多了,或許是她的粗心,或許是給我的提示,她開口總會先叫一聲,「爸」。
對於這樣的遊戲似乎樂此不疲,和她相處久了,有些時候我也會開始對我的角色產生混亂感,不過我一直清楚,我永遠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孩子,更不會是她的父親,在她的世界裡,我會是一個獨立而特別的存在。
在我的世界裡也是一樣,她的出現是令人震驚的,可是不代表我對她有任何愛戀的情緒,用「愛人」這個詞彙形容似乎有些侮辱我們純粹的關係,但我們之間緊密的連結是所有人都能察覺的。
字典裡大概沒什麼簡短的詞彙能夠真正形容我倆,若要我以句子來描述,就像是兩條微微生鏽的鐵鍊,半生庸庸碌碌摩摩擦擦,在世俗間輾轉搖晃,偶然相互碰撞,鏗鏘匡啷,勾纏住就再也解不開,羈絆著過完餘生。
她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同樣也改變了她的人生,而如果沒有對方,變了的生活將過不下去。
她的情感同樣也很像小孩子,起起伏伏的情緒反應帶著些許的任性,時常又吵又叫,很是鬧騰。
說起她起伏的情緒,前科可是豐富,常常前一分鐘還開心的跳著舞,下一分鐘就撕心裂肺的吼著,那難過的表情著實讓人心疼,但當你靠近她想要安慰她時,她又能憋著笑著和你說,「開玩笑的。」
「……」舉起的手還是順勢的拍了她兩三下,帶著濃濃的怨氣,竟然又被耍了。
她的黏人和情緒也能扯上一起,常常我工作時間到了,或是必須和她分開的時候,她會流淚抽泣,像是壞掉的水龍頭般停不下來,豆大的淚珠像是要把我心裡最軟的一塊淹沒,因為哭而不能清楚聽見她說的所有內容,不過我總能聽見她哭喊的一句,「為什麼要留我一個人!」
僅一句,僅一刻,我就想拋棄工作,和所有阻擋我的人鬥死,只為了留在她身邊久一點,只為了不再讓她哭得這麼死去活來。
而每當我想把提醒的廣播給砸了的時候,她就會立即變得冷靜,好似剛剛那個哭得淒厲的女人不是她,望了我一眼,清澈的瞳孔帶著失望和冷酷,「下次見。」
「……」搖搖頭,乖巧的回到工作崗位,什麼拼死的計畫,下次再議吧!
對於我們倆的關係,大多數人都不贊同,不論是她的家人好友,還是我的同事、同袍、鄰居。
「她從來不耍脾氣的,卻在碰到你以後全變了。」
「她以前很成熟穩重的,是你毀了她。」
有時候我會聽到她從前的家人朋友對她的評價,我是一笑置之的,畢竟,如果他們真的在乎她,便不會讓在她最翠朔的時候放她孤身奮鬥,便不會讓她覺得,如果她沒有我,就會是隻身一人。
如果她願意,我能成為她的丈夫、孩子、父親、朋友、家人。
而來自我方的反對聲浪,主要是因為她的個性。
她太過任性了吧?她太衝動了吧?她這不是在折磨你嗎?她瘋了吧?
心情好的時候我也是笑笑帶過,我說,這是我欠她的,所以任何包容都是她應得的,聽起來洋溢著寵溺幸福。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能夠大打一架,然後讓自己被隔絕。
我們能在一塊兒,像是與全世界的人為敵,但連愛情,甚至美,都能成為烽火的理由,我們這麼獨特而深厚的情感,如何不能反對全世界?
但這只是我自以為是的以為,只是我幾近瘋狂而激進的想法。
近幾日,她漸漸不再來找我,最初,我確實有些鬆口氣,我的工作踏上穩定,我和鄰居恢復了原先的接觸,我不會再因為夢到她而在半夜醒來。
但時間像未關緊的水龍頭,一點一滴的流逝,也像一點一滴的在累積什麼,我開始慌,開始胡思亂想,我開始埋怨,開始崩潰,就像是我們共同築起的高壩從角落侵蝕崩塌,裡頭的水洩洪而出。
許是她被輿論壓垮?許是她不再需要我?為了找尋一個確切的原因,石牆的裂縫越來越大,直到水量重新減少,水位接近地面,我好像重新發現底部那不可告人的真實。
我一直認為我知道這一陣子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一個在家賺錢就不須擔心三餐的工作,一個沒有房租負擔的住所,一個超越親情愛情的伴侶。
但其實我根本不清楚,這陣子,失去她的我才反覆推敲才察覺我們的關係,不是包容,不是愛,是恨,是愧疚。
我愛她,恨她,感謝她,對不起她。
所有對她的情感大概都是源自於那天夜晚。
那是個風雨的晚上,雨劈裡啪啦的點在我的車窗,然後化開暈染在前頭的擋風玻璃上,雷雨區離我很近,雷公敲了鼓之後不到一秒我就能看見閃光,在閃電照在浸濕的車窗時,我開車經過那個轉角,一台黑色的賓士轎車從我面前駛過。
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會面,許是腎上腺作祟,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產生了大幅度的顫抖,再一聲巨雷聲響,她的臉上出現了鮮紅的血色。
我也同樣覺得驚恐,我至今從未認為有什麼比這次更值得被稱為災難。
這一刻我甚至沒來得及在乎駕駛那台四輪的是不是她的老公,後座的老男人是不是她的父親,男人身旁吃著糖的小孩兒是不是她的孩子,帶著些什麼的火花就在我們之間激起,熊熊燃燒,將我們從前的生活燃燒殆盡,然後被冷雨澆熄。
總之,總之。
在探望時間結束後,她總是大聲的斥責我為什麼要留她一個人。
她總是以為丈夫、孩子、父親都還在身旁
她總是穿著藍白色條紋的洋裝晃來晃去,因為她和他們說裙子才漂亮。
我願意永遠扮演她的丈夫、孩子、父親,因為她是因為我而失去他們的。
他們說她在折磨我,我說,這是我欠她的。
她的出現改變了我的生活,就如同我的出現改變了她的人生。
那天,陽光明媚,甚至有些乾燥的空氣,我從我的工作處所和戒備森嚴的公寓離開,卻再也找不到她了,有人說她穿著藍白色條紋的洋裝,在馬路間起舞,與道路上奔馳的車輛相互碰撞,有人說她穿著洋裝雕刻了她自己,意志堅定的讓血自行流至乾涸。
與她交往相處的每一天,都是陽光普照的,除了初次見面,我埋怨,為什麼要有如此的例外,如果那天也是晴朗的白天,我或許不會與她相識,或許就不會失去她。
她的出現是令我詫異的,離開卻讓我依依不捨,沒有多少人懷念這位有趣而魅力驚人的女性,除了我。
「創傷症候群、重度解離症。」
我細看著入住時遞來的合約書,似懂非懂,上頭潦草卻意義明瞭的字跡逐漸成了密密麻麻的小蜘蛛,啃噬我原先早已坑坑巴巴的心。
就像是齒輪轉動連帶效應,我身著藍白色條紋的套裝,住進她那時所住的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