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吧……」佇立在明亮的走道,秋鳳緊握住裝著鱸魚湯的透明塑膠袋,在病房外,聽著浩志宣判婆婆的死亡。
略微顫動的聲音裡,除了終結,秋鳳似乎還聽見了,一個兒子對於母愛最後的回報。在幽深的長廊,微弱的呻吟就飄蕩在承載各種病痛的房間裡。
直到醫生出了病房,秋鳳都沒走進去,看到醫生護士也沒有任何招呼,只逕自的發著呆。從婆婆癱瘓到現在已經有八年了,她想著會讓自己遭受報應的話,在心裡一次次的說著「終於死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期待一個人的死亡,是令人歡愉的一件事,而實現這樣的死亡,又是這麼讓人舒心。秋鳳一面為了婆婆的離世而高興,一面又為自己如此邪惡的思想自責。但「終於死了」還是不停在她的腦海盤旋,什麼也不想的,僅僅為這件事而愉快。
她還記得那天那個年輕人,如果現在再見面,大概也有三十幾歲了。那個年輕人跪倒在地上,一次一次的磕頭都發出巨大的響聲,好像無法克制恐懼的不斷說著抱歉,緊繃的情緒讓他嘴裡的話含糊不清,唾液和淚水佈滿整張驚慌的臉。那天早晨,婆婆到市場買完菜,行經每日必經的交叉路口時,這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為了逞快闖了紅燈,婆婆就在路口的中央應聲倒地。
看著跪在地上的年輕人,浩志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的沉默讓這個年輕人更不知所措,一連磕了更多的響頭。秋鳳也不記得後續的程序是如何處理的,只知道後來這個年輕人賠了一些醫藥費,與浩志又見了幾次面,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年輕人了。
秋鳳提著鱸魚湯放輕腳步的走進病房,看見浩志握著婆婆的手趴在病床上,她知道浩志還醒著,還在聽婆婆最後微弱的心跳聲。秋鳳把鱸魚湯輕輕的放在桌上,又看了一眼婆婆乾癟的手,走出了病房。這八年來,秋鳳一直沒有好好的看著婆婆,在她的印象中,婆婆是一個矮小,但身材還算飽滿的女人。手術之後,在醫生的判斷下,浩志從醫院把婆婆接回家中照顧。為了給婆婆騰出房間,秋鳳在她和浩志的臥房地板鋪上巧拼,讓孩子們當晚上睡覺的通鋪,而婆婆就睡在孩子們的房間裡。
婆婆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也無法再行走,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醫生告訴浩志,婆婆是有再開口說話的可能的,可是他們一年等過一年,八年之間,婆婆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秋鳳每天都幫婆婆翻好幾次身,在晚上的時候幫婆婆擦背,所有的飯菜也都煮成泥,一口一口慢慢的送進婆婆嘴裡。孩子們還小,雖然知道奶奶好像生了一場重病,但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每天還開心的爭著用石磨磨奶奶的藥粒,比賽誰磨得最好最細,讓奶奶最能入口。
秋鳳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雖然要照顧婆婆,又得注意孩子的行為,讓她每天都在勞累中入睡,但漸漸習慣之後,也還算足夠應付。一天,秋鳳在買完晚餐食材回家的路上,看見二兒子子晉一個人坐在公園的榕樹下,旁邊的孩子找他也不搭理,只看著地上的碎石,用樹枝在土上戳出一個一個的小洞。秋鳳走上前去準備帶子晉回家,她握著子晉的胳膊向前,但子晉卻奮力甩開了她的手,一路奔跑回家。秋鳳以為只是孩子不想回家在鬧脾氣,也沒多理會。但那天之後,子晉就再也沒有跟她談論過學校的事,除了每天下午固定到公園與鄰居玩耍的時間,都安安靜靜的待在房間裡,什麼也不做。
某天下午,鄰居奶奶牽著子晉到秋鳳家,還沒等秋鳳開口招呼,鄰居奶奶就指責秋鳳。
「我也能夠理解要照顧無法行動的婆婆很辛苦,可是也要顧到孩子的情緒啊!因為這幾天妳冷落他們,子晉都一個人悶悶不樂,又不敢跟妳說,怕妳又忙婆婆的事,又要照顧他,什麼都不敢說。妳看這個孩子多孝順,有空也要顧顧他們啊!」
秋鳳一邊聽著鄰居婆婆的數落,一邊看著低頭不語的子晉,心疼的把手放在他的頭上。起初子晉還有點閃躲,像是怕媽媽只要多放一點心力在他身上,奶奶的病況就會加重一樣。秋鳳一次次溫柔的輕撫,漸漸化解了子晉的不安,他積藏多日的眼淚隨著眼角滑落,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哭泣,張大的嘴除了發出的哭嚎,還吃進了一粒一粒黏鹹的淚水。
秋鳳獨自在心裡盤算著,她想她撐不下去了,就算可以再繼續下去,現實也不允許。婆婆已經活了七十年,但她的孩子才剛要體驗這個世界,不能說這是她的決定,她是逼不得已。
「我們把媽媽送去安養院吧!」秋鳳將自己的盤算告訴浩志。
「不行,送到安養院我不放心。」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要這樣要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到什麼時候?實際上我們就是沒有能力再繼續了,送去給專業的處理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可是她是我媽!我怎麼可以把她丟那種地方去!」
「我知道她是你媽!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能力了,你知不知道啊?你知道你還有三個孩子嗎?你還是一個爸爸,你知不知道啊?」
浩志沒有再說話,他想著子晉近日的反常,想著三個孩子的未來,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能像正常的小孩一樣,他要他們擁有快樂的童年,而且母親也的確需要更專業的照料。秋鳳每天忙著照顧母親,家裡的事、小孩的事越來越沒有時間處理,情緒起伏也越來越大,而他只能忙著工作,什麼也顧不了。他們確實沒有能力再繼續下去了,這是現實,並非他的自願。
三個星期之後,秋鳳就找到合適的安養院,孩子們也搬回原來的房間。對孩子來說,這個家就像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奶奶回去了,就像以前每個星期要回臺南的老家看奶奶一次一樣,只是這次奶奶要定居高雄了。
婆婆的最後一個晚上,浩志一直牽著婆婆的手,秋鳳就坐在病床邊的小床上,像是在等待婆婆斷氣的那一刻,浩志會把牽著婆婆的手放開轉向她,讓她看見,並安慰自己的脆弱。但握著婆婆的手的浩志,像被母親的溫柔牽引,發出平穩的呼吸聲。那天晚上,秋鳳整夜就守在沉沉入睡的浩志與婆婆身邊,等待著隔日的到來。
婆婆住進安養院後,每個周末的清晨,浩志都會買容易入口的米粉羹。把用魷魚熬得入味的濃湯,一口一口舀給母親喝,需要嚼的米粉再自己慢慢吃完。精心挑選的安養院沒有像浩志與秋鳳想得專業。一次,浩志站在玻璃門外,看見一個負責照料的看護偷捏了一個吃飯亂動的老人好幾把,他立刻走回母親的病床,拉開母親的衣袖和褲管,一個一個小而沉的瘀青,就像出生時的胎記印在母親的身體上。而母親像是積累了很久,眼眶打轉著淚水發出咿咿啊啊的低泣。浩志看著她的臉,好像讀懂了她無法開口的語言,輕拭去母親流下來的淚,自己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浩志不斷想著解決的可能。就算規勸,甚至斥責這些行為,在他看不見的時候,還是無法阻止這樣的事發生。也可能因此更變本加厲,把對他的不滿,轉而發洩在母親身上。浩志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更讓人放心的安養院。
「我已經找過幾家了,但都沒有更合適的。」正在打掃的秋鳳看著浩志推開家門,停下了手邊的工作。
「妳已經找過好幾家?」浩志不可置信的看著秋鳳。但秋鳳始終沒有看他,只是態度堅定的一臉沉著。
「那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妳有沒有看到媽媽被弄得全身都是傷?」
「告訴你有什麼用?實際上就是沒有更適合的了!」秋鳳的情緒像是瞬間被引爆的從沙發站了起來。
「沒有更適合的?妳不要因為不是妳媽就這樣,我的媽媽我看了會心痛!」
「我看了難道不會心痛嗎?我看了難道不知道你會難過?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存摺裡有多少存款?房貸、車貸還有幾年?好,就算不要房子不要車子了,我們也一起省吃儉用,那孩子呢?小孩長大要買書要補習要教育費,這些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以後到底要怎麼過?」浩志沒有回答,只憤怒的看著秋鳳。
「你知不知道媽媽這筆額外的支出,讓這個家多了多少負擔?」浩志伸長了手往秋鳳的臉揮去,像是失去了理智。秋鳳本能性的閃躲,讓他撲了空,但他的手還停留在他們之間。秋鳳不敢相信的狠狠瞪著他,浩志收回手,發現差點就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妳怎麼可以說媽媽是這個家的負擔?」
「當初說為了可以應付臨時狀況,已經找離家裡近的了。為了品質,也找負擔得起的價格裡面最好的。沒有更適合的了。我們不是有錢人!我可以陪你一起吃苦,可是我告訴你,換安養院這個家就準備完了!」秋鳳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快步的走進孩子們的房裡,用力的甩上了房門。
浩志一個人被留在客廳,他坐在沙發上,起初想著更適合的解決方法,想盡力找出點什麼,但腦子一片空白,毫無收穫。在一連串胡思的聯想之後,他想到國中畢業,家裡沒有錢供他繼續讀書,父親認為長子最大,次子有識字的能力就足夠了,決定讓他出去工作,是母親的堅持才讓他可以繼續讀書,他永遠記得母親的那句「長子有讀書,你也一定要讀」。母親說一定要讓他跟大哥都有高職的學歷,以後在社會上才好找工作。當完兵之後,浩志認識了秋鳳,兩個人很快就結婚了,他以為幸福的家庭就是兩代人一起生活,婚後他們就住在以前的老家。起初還沒什麼,但日子久了,他發現母親和秋鳳之間有越來越多的磨擦和隔閡。母親也好秋鳳也好,兩個人他都想保護,可是最後只是讓兩個人都因他而都受到傷害,還分別來責怪他,為什麼要偏袒一方。他只能跟秋鳳說媽媽年紀大了多禮讓一點,又跟母親說秋鳳只是不熟悉環境,久了就可以成為讓家裡得意的好媳婦。兩個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更差,浩志像是什麼都做了,又像是什麼也沒做,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樣複雜的問題。還好後來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出生,實在沒辦法在老家繼續擠下去了。在他們搬出去之後,秋鳳就很少見過母親了。
自從母親在安養院生活,有好幾個深夜,浩志躺在秋鳳的身邊,看著沉沉入睡的秋鳳,他都在心裡想著,是不是他娶錯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把他的母親送進了沒有人願意去的煉獄,那是個只能等待死亡、孤獨終老的地方,是她告訴他只能這麼做。但浩志知道這些並不能完全怪在秋鳳身上。即便秋鳳有錯,她的自私也是為了他還有孩子著想,這樣他還有什麼能夠怪罪秋鳳?他們的確是無法承受這樣的負擔。浩志獨自望著深沉的天花板,他自認一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一輩子腳踏實地,努力的過日子,為什麼是他必須承受這些苦痛?他一次一次在黑夜思索,可惜每次苦思的結果卻什麼答案也沒得到。最後他只能怪罪是上天太過殘酷,要把所有無法忍受的苦行都加諸他的身上,而他卻無力反擊,也沒有機會反擊,只能選擇承受,也接受。
浩志躺在沙發上,想著母親身上的瘀青和眼眶滿溢的淚水,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法改變現狀的無能。母親帶給他的,與他所回報於母親的無法平衡,他在失衡的付出中迷失了。以自己的立場,他想用盡所有可以做到的可能填補這樣的失衡,但現實卻什麼也無法完成。有時候他會懷疑,究竟是自己選擇的,還是被逼著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浩志的淚順著眼角,滑過寬厚的臉頰,流向雙耳,最後一滴一滴浸入布質的沙發。苦惱了很久,浩志還是決定去和安養院的院長溝通這件事。那之後,他就很少看到母親的身上有瘀青或是傷疤,他鬆了一口氣,慶幸著自己踏出了這一步。但偶爾再看到那些,他又會再次陷入這樣做是否正確的循環思考裡。可是不管是哪種情況發生,他都再也沒有和秋鳳提過換安養院的事了。
清晨當浩志醒來的時候,婆婆已經失去了呼吸和心跳。浩志看著一動也不動的母親,輕輕捏捏她的手,像在做最後一次的溝通。浩志並沒有哭,他凹陷的眼眶和泛著血絲的雙眼,除了疲憊,還有迷惘。他知道母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使她痛苦的世界,他在心裡默默的想,母親再也無病無痛,但他也成為了不再有人疼愛的孩子,他永遠不會再是一個孩子了。
婆婆車禍之後,秋鳳和浩志一邊照顧婆婆,一邊處理老家的問題。浩志的哥哥因為生意失敗,早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就連浩志也有幾年的時間沒有聯絡過他,因此老家的問題全都由浩志一個人負責。他們只要有空就回老家整理房子,把一些不要的舊物處理掉。有好幾次,秋鳳都在衣櫃的夾層和婆婆的舊物中找到許多紙鈔。她默默的把錢收好,不讓浩志看見。但幾次的整理,浩志也發現了這件事。他站在老家的佛廳前,看著祖先的牌位,心裡想著母親的名字會不會有天也被寫入其中。每次回家,母親都告訴他錢不夠用,一直向他催討。為了這件事秋鳳和浩志不只吵過一次,但秋鳳最後都還是把要給孩子額外買玩具的錢省下來交給婆婆,因為她知道婆婆在浩志心裡的重要性,也知道這是她選擇離開老家,讓婆婆一個人在公公死後獨自生活,所要付出的,這是她唯一能補償的方式。
整理的舊物有幾張紙塞在婆婆的枕頭套裡,在那些紙上,婆婆用她僅知的幾個中文字記錄著她的帳冊,上面有浩志和大哥的名字,以及金錢的用度。秋鳳吃力的試圖理解紙上的文字,即便猶豫,她最後還是把帳冊拿給了浩志。那些歪斜的漢字,記錄著婆婆是怎樣把浩志給她的生活費轉交給大哥。後來每次回老家整理房子,浩志都會把發現的紙鈔交給秋鳳。秋鳳並沒有把那些錢當作生活上的花費,而是拿去支出安養院的費用。
婆婆最後安葬在公公旁邊的墓地。從婆婆離世到下葬的過程,很慢也很快,每天都重複著相同的事,秋鳳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只要葬儀社的人指示,他們就照做。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葬禮舉行的那天,葬儀社安排的主持人在臺上講著煽情而毫無意義的話時,浩志站在家屬席上,在所有的親戚面前痛哭失聲。秋鳳坐在臺下遠遠的看著這一切,她打從心底認為葬儀社這樣的行為無趣,並且無恥。失去至親的家屬心裡已經足夠悲痛,不需要再添加這種煽情的成分。而她只能遠遠的看著跪倒在地的浩志,她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補足浩志心裡失去母親的那一部分,就像浩志從來沒有因為婆婆而放棄她。
在婆婆車禍後的前幾年,每年的過年浩志都會把婆婆接回家中吃團圓飯。看著孫子們向她拜年,婆婆雖然無法開口說話,但嘴角總是掛著笑容。持續了幾年,浩志就沒有再把婆婆接回家中吃團圓飯了。孩子們還小,並沒有因為奶奶的缺席,而失去過年的興致。只有浩志一個人總是在過年拿香祭拜祖先的時候,在心裡告訴父親,母親已經記不得他了,以後都沒辦法再帶母親回家過年。他不捨母親在人世一天一天拖磨,更痛恨自己無法成為失去母親的孩子。母親失去了思考,這樣等待死亡的日子,或許就能減少幾分痛苦了。
日子過得總是比想像中的快,並沒有誰因為失去了誰而過不下去,春天還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到來。秋鳳提著祭品到婆婆的墓前,捻著香誠心的在心裡唸著希望家裡平安順利。出門前,她照著命理節目上的教法,到院子裡摘了幾片榕樹葉,讓每個人放在口袋,當作避邪用。回家的路上,秋鳳把車窗搖下,將口袋裡的榕樹葉隨手丟了出去,她看著車窗外一年看過一年的風景,她感覺到每年都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