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拖把〈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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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妹妹

 

我看著那一切發生。

妹妹跟男友,還有兩位朋友一起玩了撲克牌。最後一局,她被大家圍剿,輸得一敗塗地,而男友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將她推入深淵。待另外兩人走後,妹妹才氣得躺在冰涼的地上,不過這樣的行為也冷卻不了她心中的怒火。

男友無奈地說:「那只是遊戲。」

妹妹忿恨地問:「那為什麼不幫我?」

我明白她為何如此在意。如果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場遊戲,那為什麼不放點水?反正他是自己的男友,就算明目張膽地幫忙,其他人並不會多說什麼,妹妹也不會輸得那麼淒慘;他卻沒有那麼做,甚至對她趕盡殺絕。

男友隨著她躺下,妹妹挪動了身子想遠離他,他卻一把將她抱在胸前。妹妹使勁掙扎,而他將她抱得更緊。深知逃脫不了,無能為力的妹妹便放棄抵抗,任由男友的溫暖蔓延到自己身上。她還不打算消氣,故意加重了呼吸。

「我們去床上躺著好不好?」他柔聲地問。

「不要!」妹妹不領情。

「地板很冷,妳會感冒。」

「才不會!都生氣了哪裡會冷?」

「那要不要吃宵夜?」

「不要!都生氣了怎麼會餓?氣都氣飽了!」

「乖啦。」語畢,男友用臉頰蹭了蹭妹妹的頭頂,蹭完還親了一下。

然後他抱著妹妹好一陣子,她這段時間都非常安分,男友以為她不會逃開,便放鬆了一點力道,結果她趁機掙脫。妹妹想滾到牆角卻沒拿捏好速度,伴隨著一聲「咚!」她一頭撞上了比自己堅固許多的牆壁,那聲響也不留情地撞進我的腦袋。他趕緊衝到她身邊,溫柔地撫摸她撞到的地方。

妹妹不滿地嚷著:「都是你啦!」

男友心疼地說:「嗯,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抱緊妳的。」

根本是妹妹的問題,是她自己想跑掉,沒注意才會撞到牆壁,但她竟然得寸進尺地說:「對!所以你要補償我!」

「我要怎麼補償妳?」

「給我搔到開心為止!」

「好。」男友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明明之前不太讓我搔癢,就算我再怎麼不開心,他也不想讓步。他不喜歡被搔,即使我會因此而快樂,他也不喜歡。

在他們那個位置進行的話,不是撞到牆壁就是撞到地板,會很痛吧?正當我這麼想,他們就移動到了床上。

「床比較軟,怕你會受傷,我多貼心!即使生氣了還這麼關心你!」

「對啊,妳最棒了。」男友寵溺地捧著妹妹的臉頰。

真的可以嗎?我思索著,但跨坐在男友身上的妹妹,雙手已經放上了他的腰部。她的十指輕巧靈活地移動,男友止不住地大笑,而妹妹淡漠地笑著,眼神流露著復仇的快感,我卻擔憂男友會受不了。若是以前,他難得允許我搔的時候,也會不小心把我甩開,他反抗時總會左翻右轉,即使是無意的,也會把我甩了下去;但他現在只是上下掙扎,兩手憑著意志力沒有護住腰間,更沒有抓住妹妹的手,只是用力地握拳、不停捶打床墊。

妹妹滿足地停下動作,歪頭問:「你會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嗎?」我不知道她這時間問這個要做什麼,大概是突然想到的吧?

男友過去從不輕易給出承諾,即使是我們相隔一個月的約會,他也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無法斷言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能見面。「當然會啊。」但他立即說出了這句話,「六月二號,星期日,對吧?」甚至記得日期。

妹妹默默留下了兩行淚,似乎不只因為感動。

男友皺眉,緊張地問:「妳怎麼哭了?我會去啊?」

「我知道啊。」妹妹緊閉雙眼。她到底為什麼要哭?

「我還會帶一大把花束喔?是妳喜歡的紫色喔?」

妹妹破涕為笑,「當然要啊!」

男友輕柔地抹去她的眼淚,妹妹將手覆上他的右手,雖然眼眶泛淚,但還是幸福地笑了。

他們轉移到沙發上,妹妹抱膝而坐,男友則伸直了雙腿。

妹妹盯著他看,緩緩吐出:「所以你為什麼不幫我?」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那剛剛都在做什麼?事情不是解決了嗎?

男友也感到錯愕,隨即收起驚訝的臉色,真誠地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想那麼多。」

「不原諒。」

「那要怎麼做妳才會原諒我?」

我想起過年期間,因為他的冷落而導致我的憤怒,終於有空見面的時候,他讓我盡情揍了雙手,就像把他的手掌當成沙包一樣地揮拳,非常適合發洩情緒。

妹妹思考完,回應了他的問題:「讓我揍你的手。」

男友二話不說,攤開了手掌,手心朝向妹妹的方向。

妹妹打了一拳,「太遠了!我手那麼短,你離我那麼遠,我怎麼打?」她嘟起嘴,閉起眼睛不再出拳。

「妳睜眼一下。」

男友的手就在她的眼前。「太近了!我這樣怎麼打?」妹妹的雙脣更翹了,但她沒有再閉上眼。

男友笑著把手移到適當的位置。

妹妹笑了一下,又繼續打他。她的其中一拳,不小心打到男友手上的戒指,她激動地說:「好痛!」男友疼惜地看了她一眼,正想說什麼,她就又開口了:「開玩笑的,其實不會痛。」妹妹調皮地笑了笑,再出拳了好幾次。某一次,男友將手縮了回來,仔細地看了手背。「怎麼了?」妹妹擔心地問。

「傷口好像裂開了。」男友說的傷口,是過年在家整修時弄到的,要刮平牆壁,卻失手讓硬掉的水泥劃傷自己。

妹妹立刻掉淚,「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明明受傷的是自己,男友還是憐愛地撫摸她的頭。「我只是說傷口裂開,又沒有流血,而且不會痛啊?沒事的。」

「你騙人!都裂開了,怎麼不會流血?」她越哭越嚴重。

「妳自己看。」

真的沒有流血,但妹妹還是很愧疚,「可是一定會痛。」

男友失笑,「真的,真的不會痛,才這麼一點傷口。」

「可是我害你受傷。」她淚眼汪汪地看著男友。

「不是啊?是水泥。」

「可是我害你傷口裂開。」說著,眼淚又快掉下來了。

「沒有,是我害妳心情不好,才會這個樣子。」

她還是很自責,「對不起。」

男友憐惜地望著她,「真的沒關係。妳現在好多了嗎?」

妹妹輕咬下脣,一臉無辜地點點頭。

最後,他們躺進暖和的被窩,神情安穩地彷彿置身天堂般。

我曾想過,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懷裡,但觀賞完這場鬧劇,我不這麼想了。我闔上雙眼,他們相擁入睡。

 

隔天,我傳訊息向朋友說了這件事。

「妳有想過再去諮商嗎?」

「有。」

她直言不諱地說:「妳這樣有點變態。」

「我也這麼覺得。」

「妳要去要快,我們要畢業了。」

「我知道,但我不想一生都依賴他人給我答案,這是我自己的課題。」

「老師只是引導妳思考更多的可能,讓妳更快找到解答。」

「嗯,我知道,我再考慮一下。」

為什麼不馬上預約,真要說的話,我覺得昨晚那樣不盡然是件壞事吧?

 

我認真思考了一番。

「我這麼做是不對的嗎?」妹妹問我。

「沒有,那些,確實是我想做的;我可以阻止,但我沒有。」

「我很高興妳沒有。不覺得很過癮嗎?」

我沒有回應,因為答案顯而易見。過去的我總是壓抑自己,總把負面情緒拋諸腦後,假裝沒事。但妹妹跟我不一樣,她會讓所有情緒都得以宣洩,而且不會有罪惡感,只認為包容跟體諒是別人應該要做的。這是曾經的我辦不到的事,因為我會自責,會覺得自己造成了他人的困擾;為了不成為其他人的麻煩,而導致自己陷入了壓抑的惡性循環。

「所以妳需要我,」她說:「我能讓妳跳脫。」

沒錯,所以我需要她。因為她,我總算可以想哭就哭、想氣就氣,不用遷就別人的言行舉止,而忠於自己的感受。

「即使妳知道,這麼陰晴不定,甚至無理取鬧,身邊的人會很辛苦,妳仍然需要我。」

「但我怕他們會受不了。」

「其他人我不知道,可妳不是有給他退路嗎?」

「對,可是他沒必要陪我面對,也不需要肩負重擔。」

「所以只要他一句『受不了』,妳不就會立時抹煞掉恣意妄為的我,恢復成理性的自己嗎?」

「是沒錯。」

「妳選擇將任性的行為推託給我,而他選擇留下,妳勉強他了嗎?沒有吧?這是他自願的。妳要知道,這只是過渡期。原本的妳處於極端,不懂得正視自己的情緒、覺得很多都不是必須的;而我是另一端點,無視他人想法,只管自己想怎麼樣。妳需要先學會重視所有情緒,才可以找到平衡點,用適當的辦法面對跟抒發。」

「所以,要再去諮商嗎?」

「如果妳覺得我這個妹妹是不好的,那就去吧。雖然我認為,比起之前,現在的妳好多了。」

「我怕自己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往壞的方面發展,因為沒有人能告訴我,妳到底是好是壞。」我想起曾跟姊姊說過自己的情緒問題,她對於我的處理方式不以為然,但她也不清楚怎麼做會比較好,只給了我一句忠告:「妳不要弄到精神分裂就好。」如果會讓我比較不痛苦,精神分裂是不好的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妹妹」就是我。想像一個「妹妹」,或許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至少現階段,她讓我好受許多。

 

我逐漸發現,我的壓抑,來自於小心翼翼,因為我怕自己不被需要,所以我努力讓自己成為有價值的人,我不希望自己是任何人的累贅。因為害怕自己不值得別人的好,因為深怕沒有人會愛自己,所以盡可能地隱藏負面情感,只展現好的一面,這一切都是想對自己證明──我值得被愛,我不敢相信無論自己是怎樣的人,都值得。

我因為妹妹而發覺,在這世上,不管我多麼糟糕、難以捉摸,總會有那麼一人願意待在我的身邊。光有這樣的事實就足夠了,即使未來不幸失去他,我也能夠試著相信,不論我是怎樣的人,終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因為我曾經遇過,這種人存在的可能性並非為零。

 

我看著妹妹生氣,也看著妹妹哭泣,雖然在心裡想著:「這有那麼嚴重嗎?需要大發雷霆?需要傷心落淚?」我還是沒有制止她,就讓她隨心所欲地喜怒無常。妹妹並沒有忽視別人的感受,她只是不太在乎,或者該說,她最珍視的是自己,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在意一下其他人──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並沒有把我們當成兩個人,我只是刻意把某些行徑歸咎於她,我仍然瞭解一切都是我的所作所為。雖然明白自己小題大作,但還是氣憤,我就怪罪並遷怒於男友;不懂自己為何而哭,只因為想哭,我就放任眼淚滴落。我看著自己脫序。

那一晚雖然荒唐,卻彌足珍貴。我第一次這麼放縱,好像把所有毒素都排出體外,我感到無比地輕盈;緊接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將我層層裹住,那讓我有十足的安全感,卻沒有一絲負擔。

我不確定「妹妹」還會陪著我多久,但我感謝她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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