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首獎
  • 適用身份:楊哲軒〈白色〉
  • 最後修訂日期:

白色


  對26號床的病人來說,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是新來的,某天晚上她自己搭著計程車,到急診室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吞了太多藥,不知道該怎麼辦,值班護理師安排她一個暫時的床位,替她打了點滴,後來她都忘記了。

 

  她記得她一個住醫院附近的朋友代替她的外婆陪了她一晚上,盡力和她說話,甚至還替她拍了張照,在她真正醒來後看著那張穿著病人服,比勝利手勢的自己很蠢,早上外婆到了, 跟她想的一樣,好朋友一個都沒有來。

 

  沒有人問她吞藥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她病了,常心情不好,但這是她第一次嘗試吞藥自殺,直到醫生來了,不是平常替她看診的那一個,醫生問她怎麼了,她說:「我同時傷害了兩個人,我不知道怎麼辦。」醫生沒有多問,告訴她,必須住院觀察個幾天,她現在很危險。

 

  危險?

 

  用自己傷害自己,如果屬危害的一環,那切出哪部分的自己應該感到害怕?

 

  外婆來了,替她辦了住院手續,並通知了她在外鄉工作的母親,就住個四天吧,她決定,因為在四天後她想跟喜歡的人去看舞台劇,也就是她傷害的其中一個人。她看著腕上的痕跡發誓註記,這是任務的一部分。要逃。快點逃。她想。

 

  故事該怎麼說起才好,吃了藥的她喪失語言組織能力,大概是這樣吧,有兩個人,她都很喜歡,但一個比較喜歡她,一個並不,於是他們展開了「開放式關係」,像是愚蠢美式電影那樣,但到最後卻三個人都受傷了。

 

  在辦理住院手續的那天,外婆替她帶了她指定的書——王曉波《黃金時代》,還有她的包包,但入院是需要檢查包包的,那時比較喜歡她的那個人,稱他為X好了,X也在,護理師在她包包中找到了一包菸,他們稱之為「紅媽」,還有打火機,因為家人還不知道她抽菸的事,她把這些東西推託給X了,X跟在這段感情一樣,只能不斷接受。

 

  在急診室與她談話的醫生和她談了幾件事,像是院內不能使用手機之類的,她同意了,最後住進26號床。

 

  第一天她已經忘記是怎麼過去的了,吞了太多藥的她昏昏沉沉地,X替她在臉書上發了探病資訊,關於她在哪棟樓的哪號房哪張床,X陪著醒不來的她一整天,到了晚餐時間她終於清醒了一點,不再斷片說些無人能懂的話語,能組織成一句完整的感謝,X沒說什麼,就像他在這段感情一樣,一直沒說什麼。

 

  睡覺時間是9點,她等不到訪客,於是外婆來陪她,她乖乖地到了櫃檯領了今天的藥,然後一口吞下,不像其他病人需要半哄半騙,護理師說她好乖好棒,但她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她壞透了,也就是因為她壞透了才會住進這裡。

 

  明明不能使用手機,她還是偷偷使用了外婆的手機,每十五分鐘護理師會巡房一次,看看病人有沒有做出脫序行為,她躲在棉被裡頭看著自己的臉書,看著有誰留言說明天會來看她,她虛構帳號上的朋友好多,帶著期待,她可以安心入睡。

 

  第二天外婆先回家了,X從夢裡來看她了,但沒待太久,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的C晚點也會來,X只是靜靜地坐在病床旁聽她斷斷續續地哼了幾首她常哼的歌,就飄走。

 

  在沒有人的空檔,隔壁25號床的病人向她搭了話,25床的病人已經23歲了,但心智還停留在5歲,她不太回應25號,只是嗯嗯哦哦地敷衍她,讀著她的《黃金時代》,她在想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也能只愛上一個人,在月光下義無反顧地和對方做愛就好了。

 

      朝向著窗口的光亮,自主聚光,而且作用,用最大的能量做出貢獻。那麼大的能耐,秘密排列,會不會連自己都不自知呢?

 

      光慢慢聚合到一個舊友身上──Eric。Eric從她高三時追求她直到現在,即使知道目前的她陷入混亂的關係他也不退卻,Eric氣急敗壞,一進病房便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傻笑地說我不知道啊,Eric也不能說什麼,他只是陪著她,偷偷借她手機,替她注意巡房的護理師,翻著她的《黃金時代》,連她還沒上大學就先認識的直屬學長也來看她,但藥效還沒全退的她什麼都無法認真思考。

 

  最後他們離開的原因是C,C竟然來了,他拉開房門的那一刻衝著她傻笑:「這裡好難找。」Eric忍住想揍他的衝動,默默地離開了病房,25 床的病人去做生活訓練了,房間是她自己的,世界由她作用了。

 

  C坐在她的床邊,「在這裡可以親妳嗎?」他問,她笑了笑主動親了C,C也笑了起來,她多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刻,擅長唱歌的C問她想聽什麼歌,她說宋冬野的<年年>,C唱了起來,每每C唱到「別說親愛的你還有音樂呢,去他媽的音樂是誰家的姑娘啊」她總會笑出來說你還有很多東西呢,排球啊、朋友啊、LOL啊之類的。

 

  但她沒說她自己則是什麼都沒有了。包括記住。

 

  唱到馬頔的<傲寒>時,他總是特別深情,護理師巡房看見她自己在唱歌,笑了笑把門輕輕闔上。

 

  「我得走了。」C說,她說好,就像在這段感情裡她只能是說好的那方一樣,C離開了之後,她又睡著了。

 

  再次起床是有個編劇朋友來找她,他特別擅長虛構的部分,加上晚餐時間到了,她拖著緩慢的腳步去領自己的餐盤,坐在病床上和編劇聊著天,飯只吃了一兩口便放下了,「你吃太少了,等妳出院我們去吃壽喜燒、燒肉、火鍋——但不吃吃到飽,那太虧了!」他們都笑了,他們談起一部劇叫做《Dear god》,裡頭「逃走」的概念。

 

  「妳想逃嗎?」他問。

 

  「禮拜六我一定要出院,我要去看舞台劇。」她堅定地在心裡說。要逃。

 

  編劇也走了,外婆替她買了張電話卡,好讓她使用院內的公共電話,她打給了一個好朋友,果然也是被臭罵了一頓,「誰叫妳吃這麼多藥!活該!」他說,她傻笑地說不知道啊,就覺得愧疚嘛。

 

  如果X和C必須選擇一個,那對她而言肯定是C的,但C不准,C說除非維持這樣的關係,不然什麼都沒有,因為C還不會愛人,必須靠著X的愛才能支撐她。

 

  C好自私哦,她想,但她又能怎麼辦呢?就像在這段感情裡,她只能是說好的那一方。

 

  又到了睡眠時間,吃藥,外婆來了,睡覺,但這次她卻在病床上哭了好久才睡著,吞藥只不過是一種威脅,她記得那晚X對她說了好多惡毒的話,她承受不了內疚,於是她吞藥拉著X一起沉淪在對自我的愧疚裡頭,X天天來看她,偷偷讓她用手機,讓她吃巧克力,都是因為自己以為是自己害她住了院的愧疚感所致。

 

  第三天,每次替她看診的醫生來了,像日劇裡頭一樣後面帶著好多實習醫生。

 

  「覺得怎麼樣?」

 

  「明天我能出院嗎?」她像乞求般問了,醫生想了一下笑了出來。

 

  「另一個醫生說妳想趕快出院看舞台劇,當然可以啊。」

 

      手腕上的深痕慢慢變淡,日曆就會一張一張被撕掉,讓床沿的光聚攏。

 

      當世界是她的光合作用。越來越多人來了,高中學長、高中同學、國中同學,好多人輪流來看她,護理師感到有點煩躁,「又是26床的病人」她們總這麼說,因為人太多了所以不能待在病房,她帶著他們走到交誼廳,快樂地敘舊,就像他們不在精神病院一樣,聊了很多,有人問Eric呢?她說他今天要上班。

 

  沒有人敢提到X和C,最後他們也走了,她慢慢地走進自己的病房,又拿起《黃金時代》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午餐時間她選擇不領餐盤,而是打了電話給X。

 

  「喂?」

 

  「我是──」

 

  「我知道,我等等球隊迎新,沒辦法去看妳,而且,他不是會去嗎?」X冷淡但快速地交代,掛上電話。

 

  她傻楞楞地聽著電話的嘟嘟聲,又慢慢走回病房,這好像是X第一次對她說不。

 

  C在下午的時候趕到了,一樣唱著歌,牽著她的手,偷偷親了她,就像他們正在交往一樣,或許正在交往吧,但其實也不算是吧。

 

  C以為她忘了,以為她忘了在她吞藥後打給C,C大罵她:「誰會愛上一個動不動就傷害自己的人啊!」,其實她都記得,但她仍笑著,說好,因為在這段感情裡她只能說好。

 

  最後C也離開了,外婆又來了,外婆說明天就能出院了要乖一點。

 

  領藥,睡覺,隔天醒來,她向護理師詢問能不能使用浴室,護理師說好,她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地,穿得漂漂亮亮地,向25 床的病人告別,說有機會還會來看她,但也只是說說而已,今天還是有朋友來看她,並帶了一株滿天星,慶祝她出院,她走出精神病院,深深地向護理人員鞠躬,向精神病院告別。

 

  那天晚上她要和C去看舞台劇,她打扮了一下,穿著漂亮的白色洋裝及白色高跟鞋,走在路上,世界像一面乾淨的醫院地磚。但C走得好快,就像在這段感情裡C總是不等人的,直到到了國家戲劇院,坐在位置上,她才發現自己的後腳跟磨破皮了,高跟鞋上沾了血痕,這就是活著的痕跡吧?

 

  劇是以台語演出的,C有點看不懂,但她卻是看到哭了,故事是男主角有老婆,卻喜歡上了另個女孩子,最後決定自殺,就跟她的荒唐人生一樣,只不過她沒成功,沒自殺成功罷了。

 

  看完劇之後他們去搭了捷運,一路什麼話都沒說,回家之後她和X聊了很多,X說別再互相打擾了吧,她說好,在這段感情裡,她除了好還能說什麼?而C仍然是那副樣子,她也放不下。

 

  過了幾天C的學校先開學了,她穿越整個大臺北到C的學校找他,他們走在建在山邊的學校,手牽著,牽著牽著就抱在一起了,C笑著問她為什麼會突然就抱在一起,她說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心是磁鐵,磁場一對,會把適合想像的人都吸在一起。

 

  最後C送她去搭了車,她不再追著C了,在前往市區的公車上她封鎖了C所有聯絡方式,面對自己孤獨的人生。

 

  她也要開學了,在島嶼東方的學校,誰也見不到,每天早上五點她起床,騎著腳踏車繞著偌大的校園一圈,一邊唱著透明雜誌的<少女>,一邊哭著,一邊放逐自己在最傷心的時刻。

 

  「決定離開待了十七年的世界/沒有打算要和任何人告別/回想起來每一個人的臉/不知道你們之中有誰也會想念」

 

  她唱著,大聲唱著,但她早已要十九歲了。

 

  最後她會回到宿舍洗個澡,沖掉淚痕跟汗,然後去上課,每天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直到她不再因為X或C心痛為止。

 

  那天晚上Eric打了電話過來。

 

  「喂?」

 

  「我是Eric。」

 

  「我知道啊,幹嘛?」

 

  「我能去看妳嗎?」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能嗎?」他再問一次。

 

  「我的學校太遠了啦。」

 

  「沒關係。」他篤定說。「妳只要想要我過去,我就過去!」

 

      她那時候有點想哭。但沒有。她檢查過自己手腕的傷,顏色變得好淡。過去的日曆,被她撕掉了好幾張。午後的光突然變得懶散,這次換她想過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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