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鄭家怡〈陌生化教學〉
  • 最後修訂日期:

陌生化教學

 

  初來這所山坡上的大學時,她看了空拍機記錄的校園鳥瞰照,心想會被戲稱梯田大學不是沒有原因。應該說,整座校園就和她在國中地理課讀到的梯田地形幾無二致:狹長而巨大的階梯,各學院大樓按著各階段站立,如同俄羅斯娃娃,裡頭還有更多的階梯。但電梯極少。少到大家每年都會開玩笑說要發起興建纜車銜接各大樓的聯署。

  城市的交通網絡雖然發達,捷運和輕軌卻無能抵達學校所在的邊陲。唯有老舊的高底盤公車,一小時兩到三班的低頻率。有次她去系辦繳交講師聘書回條,秘書的話匣子開了,和她聊起在校務會議上,大家嚴肅討論交通不便造成學校註冊率逐年下降的嚴重性。他們分析:學校每年的QS亞洲排名都進前三百大,教學卓越計畫獲得的經費可是名列前茅。未來還要成立專攻VR/AR/MR的實境研究學院,走在時代尖端,並不爛啊。這麼好的大學,大家怎不會想來讀。

 

 

  這學年她在學校的唯一一門課開在星期五早上八點。大一國文,兩學分。一如往年。教室位在最高等高軸的文學院頂樓。從最低處的校門口徒步走來需花上二十分鐘。教室窗外看去,只有層層疊嶂的山。冬天寒流時開窗,還會有霧如舞台乾冰效果那樣地飄進來。

  授課對象是人文創意學系。簡稱文創系。大概也是學校為求跟上潮流而於近年新設的系所。她已和他們相處一學期,有些同學認真積極,更多人頹靡如爛泥。但相同的是:他們大多志不在文創。這也是冷門科系的命運吧。她想。

  新學期開始兩個禮拜,課程加退選階段也已結束,一切都該塵埃落定。她看了昨晚印出來的最新版修課名單,再環視整間教室。上學期五十六位,這學期驟減十位,實際出席大概只剩二分之一。三位坐在搖滾區,其餘都擠到後方,低著頭,如烏鴉群聚。「同學上課了!」她用早晨應有的愉悅心情大聲說著,拍手三聲。烏鴉們仍然低頭。瀰漫一股死寂。這樣的畫面讓她想起唐捐的詩〈瑯琊榜餘波〉。

  對於那些沒來的同學,她想,也許有人新年還沒過完吧。第一堂課結束後的晚上,她處理了幾位同學的電子郵件。信件內容多為出國過年回不來要請假,最後也無署名。她靠著校園系統記錄的學生信箱拼圖式地配對無名信件,回覆寫道:近日天氣乍暖還寒,在外要多注意身體,並且記得來上課喔,老師期待你們回來!並在信末署名「葉子頓首」。上學期教到傳統書信格式時,她提及只要同學寄信來,她回信的署名敬辭都會用頓首。「雖然是平輩之間的敬辭,但老師也可以用頓首。表示我重視你。」她說。

  當時無人回應。

  她把修課名單發下去讓同學簽到,又想,他們不來可能也和課程性質有關。文創系大一生的星期五課表只有兩門課,她的國文和通識。都是不受重視的共通課程。加上星期五總會讓大家心浮氣躁地等待假日。但更可能是校務會議上提到的交通問題。公車真的不好等,課堂開在早八也令人折騰。她看過一篇報導,青少年的生理時鐘和她這樣的成年人不一樣,促進睡意的褪黑激素要到早晨七點才達高峰,這時把睡意正濃的他們趕下床盥洗上學,「就像成年人早上五點被叫醒一樣地慘忍。」報導這麼寫。

  對於這些,她都可以體諒。

  名單在課堂結束傳回到她手上,數了數,共有四十人簽名。比她實際見到的還多。

 

 

  這學期她開始教詩詞曲,並把重點放在元代的散曲。畢竟宋詞在他們的國高中階段已接觸不少。唐詩更不用提了(琅琅上口的抬頭望明月,低頭吃便當)。期中考前她帶他們讀了幾首詩詞,讓他們恢復以前學過的記憶(她再三強調宋詞的單位是「闋」而非「闕」。期中考試出這題作加分,還是不少人寫錯)。

  也因為詞具音樂性,她設計了一個名為「舊詞新唱」的活動:同學分組,挑選後人重新譜曲的宋詞,上台報告這闋詞的作者和內容賞析,並在現場親自演唱歌曲(大概是會納入平時成績的關係,那次出席率明顯變高了)。有少數組別選擇像是歐陽脩〈蝶戀花〉、陸游〈釵頭鳳〉等淒涼之詞,投影片講唱也算得體,但多數說好似地挑了蘇軾〈水調歌頭〉,皆播放背景亮白一片、幾乎相同的網路資料複製貼上之逐字稿型投影片,最後異口同聲唱出鄧麗君的〈但願人長久〉。她想,其實張學友的版本比較好聽。

  期中考後,進入元曲講解前,她先花了一堂課解釋詩詞曲風格之異。引用曾永義和王安祈合著的《元人散曲選詳註》所言,詩莊嚴而雄峻,詞瀟灑而韶秀,曲輕俊而疏放;若各用人來比喻,詩是彬彬君子,詞則為翩翩佳公子,曲就是狂妄不羈的五陵少年了。

  她說,詩有種隆重的華麗感,詞更像孔雀般引人奪目,兩者皆在用字上講求美感。但到了元曲,因蒙古人入主中國,許多讀書人的社會地位被打壓到最谷底,受盡侮辱。想反抗卻無能力,即使屈服仍心有不甘。所有的理想與無奈,最終只能寄託於文字,以嘻笑嘲諷的方式看待這個社會及自身。所以在元曲皆不復見詩詞的美感,更多是不加修飾的俚俗,頹廢而鄙陋。

  講課至此,她想起每年備課時,都會一再複習書中以光喻曲的部分:

 

  譬之於光,則繁星萬點,雖然閃閃灼灼,終覺熒熒寒微;而間或烈火熊熊,刺眼飛舞,亦可以致人焦頭爛額矣。

 

  她非常喜歡這段比喻。是夏夜的螢火蟲也可以是火焰竄出的零星殘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感覺衰弱也可以奮不顧身地慘烈,留有一點餘燼的熱情。其實都是空虛荒涼。所以當最後一句寫到曲是廣漠而風沙,她想,用荒漠譬曲是再適切不過了。

  課堂上她也引用曾永義的《說俗文學》:詩詞讀多了像是吃膩山珍海錯,這時不妨換讀曲,果蔬蒜酪般,齒牙必定拂拂然。為了讓同學體會這段話,她帶他們閱讀了幾首散曲的小令:馬致遠〈嘆世〉、關漢卿〈題情〉、王和卿〈大蝴蝶〉……但不知道他們真能體會?無論她有多喜歡曲,解說再多,台下自始至終沉默著。

 

 

  「杜仁傑寫的〈莊稼不識勾欄〉這首套曲,對於元代當時戲劇演出的實況,不論是宣傳廣告、劇場規模、演員妝扮、搬演形式都有記錄,極具史料價值。」她說,並在黑板上寫下剛才所說的列點整理。

  時序來到五月,開始有蟬鳴,唧唧唧叫得好大聲。教室很安靜,座位上的同學彷彿畫面定格。

  只有她用粉筆唰唰寫字的聲音水波紋般地迴盪。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剛才老師有帶你們讀過全文,可以知道作者對戲劇一定非常瞭解。但是從一開始的廣告宣傳、舞台結構設計到劇目演出內容,他都讓一個對戲劇可說是一竅不通的莊稼漢,用滑稽的口吻來介紹這些細節。我們再看到睢景臣〈高祖還鄉〉──在我發給同學的補充講義裡,可以看一下──這首內容則由一個鄉下人描述漢高祖劉邦衣錦還鄉,上街出巡時的排場畫面。在這兩首你們都不會看到任何關於演戲、出巡排場會使用的特定名詞。」

  「這些都是寫作中一種陌生化的手法。」她在黑板寫下「陌生化」三個字,「就是說,作者對於某種專業瞭解透徹,卻透過對此不瞭解的外人作為敘述主角,來讓我們知道這些事。因為撇去了一些專業術語和理論,這位陌生人看事情的角度就會和我們讀者相近,多了些趣味,也就拉近讀者與此事件的距離。所以陌生化寫作可以說是運用熟悉的不熟悉感。」

  她問:「對於我講的這些,同學有問題嗎?」

  教室畫面始終處於停格。

 

 

  「你這次出給他們的作業還是太難了。」

  學姊喝了一口柳橙汁便說。

  六月初,外面的蟬叫得更大聲了,天氣熱得像熔爐。她和學姊在市區中有著強勁冷氣的咖啡廳喝下午茶。廳內播放一種藍調音樂,法國號吹奏聽來有氣無力。

  「但依同學的程度是能夠寫出來吧。」她小聲地說,低頭專心看著服務生剛端上桌的義式濃縮。在教完〈莊稼不識勾欄〉和〈高祖還鄉〉後,她公布這學期最後一份作業:運用陌生化手法,書寫自身興趣或過往發生的事件,題目自訂,字數八百以上。同學們聽完馬上打破以往的死寂,開啟哀鴻遍野模式。也有同學直接對她翻白眼。

  她默默加了一大匙糖,糖粒在冒煙的褐黑色液體迅速下沉。內心卻漸漸浮出小孩子做錯事的心情。

「他們也可以體驗陌生化寫作帶來的樂趣。」她又補了一句。

  學姊聽了微微皺眉,不發一語。

  她和學姊是在前年十月認識,一場學校主辦的「我們如何大一國文?」教學研討會上(她想,那樣的研討會名稱非常符合她當時的處境)。學姊是發表人之一。因為是第一年舉辦,怕場子冷清,系主任請所有教授大一國文課的老師出席。那時她剛進來學校不久,什麼都很菜。而學姊講了什麼題目?詳細內容她不記得了,大概是將學思達教學法施行於國文課的成效。印象中整場聽下來很精彩,講評教授亦對此給予很高的評價。不然她怎麼會主動去找學姊?菜鳥總是仰慕前輩。之後她們也就漸漸在這家咖啡廳熟稔起來。

  她還是生澀的博士生,學姊多年前已從南部一所大學的中文博士班畢業。去年年底,一個極冷極冷的冬夜,她們在咖啡廳內各點一杯熱紅酒,學姊不知怎地開始聊起自己的過去:埋首國內八○年代小說的死亡意象度過漫長的七年,拿到學位後跟隨各大學的職缺訊息進行吉普賽式的流浪。好不容易在梯田大學兼到大一國文和名為小說閱讀的通識課。好多年就這麼過去了。仍然密切關注各大學教師職缺公告,南征北討下來,都是一無所獲。

  「葉子。」

  聽到學姊喚她的名字,她抬頭。只見學姊眉頭皺得更深:「你教書也到第二年,不再是菜鳥了。我想你該體悟到不要對學生抱持太高的期待。他們很多只知道讀書,甚至連書都讀不好,然後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你要他們寫有興趣的事情,根本是天方夜譚。更何況還是用陌生化的手法,他們連基本表達都有問題了,你改過那麼多篇作文又不是不知道。」

  她有些不安地玩弄攪拌用的湯匙。

  學姊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她,「還有,你在過去兩屆辦的舊詞新唱不是很糟嗎?這學年的文創系你還繼續,到底在想什麼?」

  「這學期就好多了。每一組都有上台。」她不自覺提高聲量,想為自己辯駁什麼,「而且宋詞本來就是拿來唱的啊,我設計這個活動就是希望他們可以體驗──」

  「體驗,體驗,都是體驗,」學姊嘆了口氣,「學生不會感受到的。他們這次雖然乖乖做了,誰知道他們後續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你不要再想什麼創新的作業或課堂活動了。饒過學生,也放過你自己吧。」

  她聽完只是繼續攪拌咖啡。

  雙方之後沉默了一陣子。

  她看向窗外。六月的白日很烈,感覺要把道路和行人都熔蝕了。咖啡廳外的幾株盆栽被曬出影子,隨風微微左右搖動,很是虛弱的樣子。廳內的法國號藍調無力持續著。

  學姊的話讓她想起上學年的會計系。她的第二年教書。

  「話說,你知道前陣子學校臉書社團上有篇貼文引起很大風波嗎?」學姊開口,「學生們也開始發起自主評量系上老師了。」

  她想起那張非常精美的表格,各欄放上各系專業課程的教學評量分數,並用粗體註明由某某老師開設。其實和學校在每學期末讓學生填寫的課堂教學回饋問卷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有問題都用分數評斷,滿分五分。只要連續兩學期問卷平均分數皆低於三點五分,這位教師──尤其是兼任教師──大概就無法再教下去了。

  那其實是她一直揮之不去的恐懼。

  「所有教師的姓名都公開,分數也公開,匿名回饋也一併貼上,內容都是髒字。說什麼要建立師生溝通的橋樑、建立良好的教學風氣,結果情況變得更糟……」

  「所以還是顧好自己要緊吧。」學姊說。

  這時服務生端來兩份加有辣油的起司厚片。

  「吶,葉子,」學姊拿起厚片,「我突然想起和你合作過書信作業的程老師。」

  她有些納悶,「怎麼了?」

  「我現在覺得,能像程老師那樣其實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她是在第二年教書時遇見程老師,起初以為是與這間學校無涉的中年大叔:地中海型禿頭,啤酒肚,黑衣黑褲,斜揹破袋子,雙腳藍白拖。那時她剛結束上學期第一堂課,兩小時裡她都小心翼翼講自己的話,台下的會計系新生也只是冷冷地看她,下課鐘響便如鳥獸散。她收拾書包正要走出教室,有大叔啪噠啪噠趿著拖鞋快步走來,向她微笑:「沒見過你,新來的老師嗎?我是程老師,待會要在這間教室上課。」

  「啊,是。」她被唐突塞來的資訊弄得有些糊塗,只好先向這位大叔點頭致意。離開時看了一下貼在教室門外的課表,才清楚,啊,原來那位大叔是程恭,程老師。他負責物理系的國文課,接續她開在早八的會計系國文課。

  後來教到書信格式時,她想到學校要求國文課的其中一項作業有書信寫作。如果和物理系互傳書信,兩班分別屬於商學院和理學院,應該會有意想不到的火花吧。而且和她接續上課,交接作業也方便。

  隨後程老師也爽快答應。書信合作就在期中考後開始了。

  但從名單配對就不怎麼順利。程老師給了好幾次修課名單,每次更動甚大,她也只好一再更改兩班的筆友名單。她和程老師約定好由會計系先寫信,物理系再回覆。兩個禮拜後她就將班上的書信交給程老師,但到了約定的日期,他卻仍沒給她回信。多次傳訊詢問:「貴班的書信什麼時候給我?」只有換來無止盡的已讀。直到期末考前一週,程老師才終於將回信交給她。每一封紙張大小都不一樣,內容寥寥幾句,和會計系統一用的學校稿紙黑色墨水天差地別。她算了一下份數,二十份。甚至不及她班上一半的人數。

  「葉老師抱歉,我和那個班上的學生還是有點陌生,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全部了……」他抓了抓已無毛髮的頭頂。

  她以為自己聽錯,「你不知道班上有多少人?你沒點過名嗎?」

  他卻一逕笑笑地賠不是。

  她只得把這二十份發給同學。竟然也發不完。收信人名字很多根本不是班上同學,寄件人名字似乎也不是物理系學生,她一一對照名單,卻怎樣都無法找到。課後好幾位同學包圍她,怨她為什麼沒收到回信,為什麼自己辛苦寫那麼多字對方才回幾句,不公平啊,都是老師你的錯。你的錯。

 

 

  學期結束後的寒假,學姊在咖啡廳聽完她講述事件原委,便說:

  「確實是你的錯。」她有些訝異。

  「你不該去找一個完全不熟的老師合作作業。我們這些老屁股都知道程老師這號人物。他在中文系可是混到出名呢,博士班讀了十年還是被退學。」學姊冷笑幾聲,「不過你也才來學校一年多,對許多事還是很陌生。久了就習慣了。」

 

 

  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未和學姊提起。甚至不太敢回想。那件事也發生在第二年的會計系,下學期。在辦完格外挫折的舊詞新唱活動之後(那時全班八組只有兩組肯上台報告,其餘坐在位置上乾瞪眼),她也教到〈莊稼不識勾欄〉和〈高祖還鄉〉,一樣講到陌生化,一樣沒有人理她。不過她並沒有像今年讓文創系寫作文,反而規劃另一名為「陌生化戲劇」的課堂活動,讓會計系分組並照這兩首作品的描述透過表演呈現。

  進行演出活動的那堂課在期末考前一週,一個陰沉沉的雨天。她和往常一樣在上課鐘響後走進教室,卻發現電燈沒開,一片空蕩無聲。她起先以為自己糊塗走錯地方,再三確認,真的是自己上課的教室。

  她開燈,站上講台,翻開已經畫爛重點的國文課本,想著待會要給他們的補充資料。

  第一節課過去了。

  沒有人來。

  第二節課接近尾聲的時候,有一個男生走進來。但不是學生。他抱著厚厚的牛皮紙袋,詫異地看著空曠的教室:「我是中文系的助教,要來做課堂教學回饋問卷……學生都去哪了?」

  她只是搖搖頭。

  助教停頓了一下,面有難色。卻也是默默離開。

  鐘響了。

  她仍站在講台上。像小學生罰站。不久後程老師啪噠啪噠趿著藍白拖進教室,依然向她微笑:「怎麼了?還不離開啊?」她才回過神匆匆收拾,逃命似地跑出教室。也沒看程老師一眼。

  隔週的期末考他們都出席了。監考時她走過每一排座位,每一個都乖乖低頭寫考卷。彷彿上週的事從沒發生過。

  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感到好陌生。

  後來她收到教學回饋分數的通知信件,點開只有空白一片。想到上學期的分數也是不及格,她開始害怕是否會被系主任通知約談,教書生涯是否也就到此為止。

  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上網的,發現一篇在DCard發布的貼文。標題是:千萬不要修葉X老師的國文課。

  她點進去。匿名者寫下:

 

  葉X老師把大一國文這樣的廢科搞得像正課一樣

  幹 是不知道我們會計系課業很重嗎

  上學期的書信作業突然變調要我們和別班互傳就算了

  一直催我們要趕快寫好筆友在等 結果咧

  到了期末考當天才收到回信 還是一張寫滿物理公式的計算紙

  我他媽犧牲算會計的時間寫那麼辛苦是為了什麼

  下學期更誇張 要我們唱宋詞 還要演什麼陌生化戲劇 演你媽

  國文課變成戲劇課 幹

  初會都快被當了最好還有美國時間配合這蠢活動

  要演戲的那堂課大家都不要出席

  一定要抵制她

 

  #更新

  結果真的沒人去上課啊 呵呵呵

  她罪有應得

 

  她沒再看底下的留言。揉了揉眼睛,發現雙手竟沾滿淚水。

 

 

  程老師曾說自己在臉書經營國文課社團。會計系國文課結束後的暑假,她想起這件事。打開社團貼文,都是程老師教書多年下來的獨腳戲:授課大綱、課文、期中期末考的題目與答案、一些課堂通知。

  她看了幾篇,發現他一學期只教一篇課文,並附上不知從哪找來,點進去還是佈滿廣告簡體字顯示的網址。期中期末考試也很乾脆,考題和答案皆於考前兩週開誠布公。程老師也多次懇求同學交作業,每逢寒暑假還提供自己的住家地址請同學將作業郵寄至此。

  他也拜託同學儘量不要翹課:「我不認識你們,我也知道你們都不想聽我講話。如果想翹課是可以啦,但不要嚴重到讓我也知道。」有一篇寫道:「課堂報告的順序要抽籤,會請假或翹課的請找好代理人幫忙抽。」底下一堆留言tag程老師的名字。請老師幫我代抽。他都比讚。同學也貼文:「老師我這學期的分數可不可以打高一點,因為我轉系需要看成績。」他也回覆ok。

  她滑到的最後一則貼文,是在某學期中發佈:「這學期有修我課的同學,麻煩可以在下面留言讓我知道嗎?我不太清楚誰會來上課啊。」

  留言數是零。

 

 

  學姊說程老師很幸福,意味著和學生保持陌生距離是對老師最好的策略?

  她不太確定。

  她想起學姊和她說過,現在學生有發明甜度及涼度這兩種基準。甜度為成績,涼度則是作業量、上課方式、以及非常重要的是否點名,以此二者總結這堂課是否值得修習。網路太方便了,隨便輸入某某老師的名字即有十數筆評價。據說,還有某所頂尖大學的學生會每年皆自行出版一種小冊子,內容是非常詳盡的選課指南,凡繳交會費即可獲贈,按圖索驥。上課如趕場看表演,難看或嫌麻煩,翹掉即可。到了學期末的問卷調查,對於教很好(會討好)的給高分,反之則盡量打負評。

  有一件事便在各大學的教師群間廣為流傳:某校老師曾在月黑風高之時,偷偷潛入負責問卷的教學評鑑組,趁著登錄建檔前翻找並抽出會拉低他分數的卷子,再親手一張張撕掉。「但那不過是校園傳說。」學姊笑說。在現實世界裡,更多老師寧願在學期末請全班吃雞排,放電影,寓教於樂。或者不出作業,考前故意不小心洩題。或者直接閉眼睛打分數。

  「知識傳授已經不是老師的首要責任了。」

  學姊說,接著和她講起一則故事:

  有一個老師,初初教書時滿懷熱忱,投注所有心力在備課上:爬梳文本,自編講義,還製作非常精美的PPT。講課總是非常用力,滿有朝氣笑瞇瞇地看著台下學生。但是學生都一個一個接著走掉。很快就沒人來上課了。期中考當天也只有三隻小貓應考。老師走下台看他們的考卷,都是空白。翹了那麼多堂當然不會寫。所以那位老師做了一件事。

  他走上台,打開電腦,打開投影機,放下投影布幕。

  上課PPT亮晃晃地印在上面。

  同學看到狂抄啊。他們當然會有罪惡感,但是又能怎樣。學姊說。他們需要分數,老師也需要生存。

   最後,那位老師獲頒教學優良獎狀。因為那堂課平均成績極高的緣故。

  「但他從此失去靈魂了。」學姊說得雲淡風輕。

 

 

  她的第三年教書也結束了。

  校園裡的暑假特別燠熱,她待在圖書館批改期末考時收回的最後一篇作文,有些困惑。超過一半的同學把陌生化寫成論陌生。「論陌生:何謂陌生?陌為阡阡陌陌的陌,生即出生的生。人一生下來,即有阡陌交織的命運,終其一生都要面對陌生這樣的命題……」她其實讀不太懂,評語只好寫下:富有哲思。

  關於陌生化,其實有一套詳盡的文學理論。她記得是俄羅斯形式主義下的產物,提出的人有一個長長的名字,她記不起來。當初備課時,她借了一本論文《中西戲劇審美陌生化思維研究》,翻開第一章「偏離與陌生化」,不是很認真地讀著,偶然瞥見一段文字:

 

  ……這不僅僅只是陌生化的「手法」,而是使人回到對事物的原初經驗去,重新獲得這種初次面對事物時所激起的新奇和驚顫體驗。

 

  那麼,自己身為老師的原初經驗又在哪呢?她突然發現,第一年的學生是哪個科系,自己教了什麼,竟都成為空白一片。然而最初站上講台時的赤裸熱情卻是記得清清楚楚。可能是那樣的記憶,直到現在,她依然傻傻地花時間備課,也一再傻傻地受挫。

  在這所學校她仍有想改變實踐的事。她想找回那份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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