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李東霖〈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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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控制

盛青坐在辦公室,電話筒被放在桌上,遲遲沒有播出電話給妻子英昭。

要談的事情就連自己也很意外,像是臨時召開的會議,把一整天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原本計畫的半退休生活也許會受到動盪,室內的灰塵被陽光照得清晰,看似不斷蒸升卻是不斷垂降,無聲積落在地面。

盛青從椅子上坐了起來,看牆上的時間就要抵達整點,得趕快到班上課,於是一邊回想著備課的內容,一邊考慮該如何和英昭說起離婚的事情。

 

一群大學生在教室外圍著,剛好在盛青抵達門口時,前一堂課的老師才結束延遲的上課,老師和學生交會進出,好不容易才在下課結束前全都就座。盛青從國立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就依著眾人的期望讀上研究所,又到德國取得了博士學位,回來幫母校兼職上課。老實說,盛青的第一年教書十分緊張,可如今執教十餘年,教過的學生已經都在業界服務或當法官,學生們都十分感念盛青給他們墊下的基礎,正因為自己治學嚴謹,所以學校才給了無年限的兼職聘任書,在大二開授基礎科目。

面對一群才剛適應大學生活一年的學生,只有少數人找到自己所信仰的道路,不管是法律的非法律的,多數的學生都拚了命在讀參考書,和過往的自己一樣,想起自己二十多年來只有書,年近五十歲的盛青後悔地說「請記得給自己的生命留下不一樣的色彩」,幾乎是以這句話為大標題岔開來,給同學們課堂外的人生體悟,這也是身為師長的道德上義務不是嗎,盛青的話說得理直氣和,意圖不在辯論打倒學生,而是說起過來人的經驗,希望大家可以不要重蹈覆轍。

可是正要進入職涯發展的話題時,英昭打了過來,眼見離下課剩下五分鐘乾脆提前下課,盛青回到辦公室才撥給英昭,發現辦公室內的話筒還擱著,難怪打不通。

會不會是英昭發現了。

盛青不敢揣測那後果,如果告知離婚的真正原因英昭恐怕受不了,所以盛青等著,電話聲響得像是鐵皮屋上不斷下墜的雨,聽來讓人急躁,想知道究竟有沒有聲音被雨聲掩蓋著,是不是要破口喊出來才能傳遞訊息。

「阿青嗎。」妻子的語氣平順但顫抖著。

「我剛下課,你吃過飯…?」

「先別說了!小球不見了…。」

「不見?」

盛青用盡生命的力量質疑後,手機突然地沒電,話沒說完就倒在椅子上。

小球怎麼會不見呢,昨天不是還看他活蹦亂跳地在客廳看電視,回到房裡就安靜下來讀書。每次段考得到全校前五名的小球不可能讓人這麼不放心。盛青把電話重新掛好打回去給英昭,交代先不要輕舉妄動,失蹤要二十四小時才能通報警方,我們先和班導師聯絡,再請同學們幫忙注意有沒有小球的蹤跡,只要能讓他回來花再多錢都沒關係。英昭像是被摸頭的小狗啜泣地聽著,兩人一生的希望都寄託在肯定能升上明星高中的小球,想起大好前程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英昭急得就要哭出來了,他提早掛掉電話,確認掛斷後才一個人在小球的房間放聲哭了起來。

盛青沒有再打回去,看著手機想,還好不是發現離婚的事情,可是原本果斷地想要進入離婚談判的決心又軟了下來,因為處理過一些保護管束的孤兒,所以知道什麼都沒有的人連死亡都不怕,於是決定現在不提離婚,等到兒子的事情塵埃落定再說。

 

盛青回到辦公桌倚著,看著空氣中的塵埃,只有在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時才能夠看見,忽然間不清楚什麼是「不見」,是失蹤的意思還是找不到,一股疑惑忽然地在心頭上降落,彷彿把情緒全都隱翳起來,只感受得到漠然,連對於漠然而應該有的罪惡感都不見了。肯定是這麼重大的事件讓人摸不著頭緒,感知能力無法偵測情緒,像是失去衛星訊號般地被掛掉。

電話的嘟嘟聲響了不久。盛青恍惚了一陣子,電話便自動斷線。

 

辦公室的桌子旁有三個鐵櫃裝滿書,側邊貼的都是和英昭小球出遊的照片,照片中的大人笑容婉約,淡淡的水平蘊含無限幸福的樣子,而手中的小球被牽著,不注意看鏡頭的瞬間被拍了下來,像是恍惚或是純然的放空,視線對著現在持著照片的盛青。盛青想起了那次以及之前的出遊,小球因為無法理解大人的樂趣而總是被英昭等待,英昭在前頭揮手而小球在後方玩砂土,夾在中間的盛青往往陷入兩難,像是妻子和母親掉入水裡應該先救誰的問題一樣,法律上來看應該都要救,但生活畢竟不是都按照法律運行,如果是,那麼現在也可以不顧一切離開家庭只為了和男友結婚。

盛青衝回頭抱起小球,國中生的體重還堪負荷,於是邊跑邊招手示意英昭漫著,還振振有詞地唸起小球,「應該要按照我們的計畫走啊!懂不懂啊!」,小球沒說話,那沉默讓盛青感覺自己沒有開口,於是盛青又再開了一次口,直到確定小球答應不再犯。

英昭曾經談過,是不是應該再生一個小孩來陪小球,但想到試管嬰兒的手術費用以及日後的養育費用,盛青害怕了,害怕一個人的肩膀上有許多人站著,自己也許會負荷不來,英昭深宮怨婦也似地把願望收回自己的陰道,從小球出生幾年之後,盛青沒光臨過幾次。

 

小球的眼神並非放空,那是孤寂、不了解。盛青注視了好久才發現那空洞的意涵,可是有一個弟弟並非是好事,盛青害怕身為弟弟的自己所受過的傷,在下一代再次出現。他把手上的照片黏回書櫃,今天的課已經結束,離開辦公室前掛好電話,就開著車駛上交流道。

 

—

盛青的父親開早餐店為生,在他幼稚園時只是一個路邊攤位,可是父親的手藝不馬虎,蛋餅皮以自製麵糊煎成,在一面凝固成形時撒上蔥花和各式配料,生意好得要預約才能吃到。等到盛青上小學,父親就把原本佔據店面的店租了下來,又因為鄰近學區,早上的學生潮流過後,還能夠迎來上班族在室內短暫停留。儘管生意好,家中的雜項支出仍壓得父親只能收支打平,偶爾多賺的錢留下來才能讓哥哥去補習。

盛青記得國小放學的午後,因為國中的哥哥還沒回家,所以沒有人陪伴他成長,一個人在屋內除了把作業寫完就只剩看電視,以及沒多少的課外書,雨季莫名地開始,孤單和斗大的雨滴一樣,像是要把童年砸碎,而聲音不斷從鐵皮上墜落,直到某個假日爸爸和哥哥都在家,雨才漸漸停下,在稀疏的撞擊聲後面盛青聽見爭執的聲音。哥哥和爸爸在房間裡,湊耳才知道原來哥哥晚回家的原因是補習,哥哥的聲音聽來彆扭,說的是那樣可是想的不是那樣,「我想要繼續補習」,他知道爸爸想要讓弟弟去補看看,但絕不同意以自己退讓作為交換的籌碼。

盛青悶著頭回到電視前,等到卡通進入片尾曲,哥哥才走出來並若無其事地轉台,父親的房間暗了下來應該是暫時休息,盛青才把視線銳利地擲向哥哥。

「你聽到什麼?」

「什麼也沒有,但我好無聊,想補習。」

哥哥震驚了一下,從小以為家中沒有餘裕可以供給補習的弟弟,居然會戳破他和父親的謊言。

「我都要不能補了,怎輪到你補…」

哥哥的受害者立場在盛青聽來根本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於是狠狠地和哥哥吵起架來,你一言我一語地攻擊彼此的人生汙點,可是爭執的句點被哥哥一語畫下。

「你讀我讀過的書,穿我穿過的衣服。從此,從此都要做我做過的事情。」

盛青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摸著起毛球的衣角,手指纏繞一圈又一圈,往外拉長了一段才扯下。

 

盛青到考大學的年紀時,因為哥哥開始賺錢而使父親減少許多負擔,於是有多的錢補了兩年的習,在明星高中讀書的壓力真是不小,只好每天在學校的閱覽室待到十點半,幾乎沒有人從高一就和高三的學長一樣認真,可是家中還未能供給補習,只好加倍認真蒐集整理知識。

某次離開即將熄燈的閱覽室時,盛青一邊整理著手上的計算紙和書本,腦中反覆回想烙印知識,也不忘記提醒自己大學的目標是考上頂大的法律系,絕對不能辜負爸爸的期望。在一個燈前和燈後的距離盛青的速度慢了下來,聽見有人從樓上跑來地下室的聲音,幾個同學在樓梯口有說有笑,卻只有一個人真的走下來,還沒走遠的盛青就在那人的呼喊下,幫忙拿了過去。

「你叫賴洲玉呀。」

遞出學習講義的時候,盛青略過眼沒看清楚他的長相,可是眼神交會過,感覺得出來是個清秀的人,從盛青手中取走講義也沒忘記打聲招呼,兩人還握過手,才知道原來是同一個班級的。

 

盛青在班上的形象沒特別經營,除了讀書偶爾還會打Gameboy,大抵和多數的同學一樣荒廢,每日來學校交朋友,偶爾加入回答老師的陣列而穿插講著幹話而開懷。一群人在第八節課寫完考卷,把盛青揪出去,打球或者翹課都是常有的事。起初盛青矜持著,覺得就算寫考卷的義務達成了,也不該到球場打球,不過被拎到球場時才發現原來早就有人在打球,而且也無從分清楚大家的來歷。

 

一個禮拜幾天提早交卷,日常反覆運行,剩不到兩個月就到了要分班的季節,眾人也準備要進入到高二,忽然間盛青停在沿路經過的圖書館走廊,大風在挑高七公尺的廊道刮著,盛青的頭髮被吹散,視線陷入一個線條流經的世界,裡面有一條明確的分界,班上的每個人都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有的人走的是貌似順遂的路,有的人因為喜歡表演而整日忙著一年後的備審資料,說起不同世界的話,理組文組的差異就開始要分化了,盛青忽然覺得把他拉來打球的賴洲玉隔得好遠,甚至距離自己也很遠,遠得像遺落在一片風景中的小孩,讀書打球玩遊戲彷彿只是為了生存度日,而遲遲沒發覺生命的意義,除了和生命直接連結的「性」。

「小玉,我今天不打了,突然想到我還有老師交代改考卷的工作。」

 

盛青離開教室時想著,一個人反芻性的意思,和一群人反芻是不一樣的嗎?他和小玉等人曾經打完球,回到教室收拾東西後又待了下來,幾個人原先玩著遊戲而沒感覺太陽西下,只知道關上門要防止大風吹冷身子,仄縮在教室的插頭旁,圍著打時興的Gameboy,直到最後剩下小玉和盛青兩個人,意識到人都走了才準備收拾東西離開教室,小玉把大家剛才穿插欣賞的女優雜誌給收到置物櫃的底層。

先收拾好書包的小玉一邊敲著桌子,一邊用鞋子摩娑地板,盛青加緊收拾抽屜的書本,準備要到閱覽室報到讀書,腦中還想著今天有點晚開始讀,明後天得把進度補回來。

大樓即將關閉,只剩下樓梯轉角有燈,兩人從四樓的教室拖沓地走,一個明暗有秩序安排的走廊彷彿是一座迷宮,忽然間回頭就看不見小玉,盛青用聲音來辨識小玉的位置,但小玉沒回應。盛青先走到三樓,也許小玉走的是另外一側的樓梯,於是他又到另一側等,才看到小玉站在亮著燈的公布欄下看著。

「在看什麼?」盛青問。

「我們七月底會有分班結果,你想好要填哪一個組別了嗎?」

文組,盛青早就說過了,不相信小玉會忘記自己的決定,還是小玉有言外之意?盛青忽然地感性起來,小玉感受到話語緩速進行,也跟著放慢腳步,專注在回應盛青。

「你不覺得,即便我們再怎麼努力追求自己的未來,還是會失去控制?」

「我的意思是,我不覺得我考上這裡全是因為努力,也就是說在那之中還有其他的因素,比方運氣,其實就和人生的所有決定一樣無法控制。」

小玉彷彿弄懂盛青的意思,便把人生歸納成無奈的數學集合,虛無地討論別人的人生發展,演藝人員的坎坷經驗等等,盛青覺得自己沒有表達的很完整,打算想好之後再和小玉說明,兩個人閒話了一下就在側門分別。

 

七月多,已經開始暑假,兩個禮拜後就要進入暑期輔導,在最後一天的假期中盛青已經兩週沒有遇見同學,自然包括小玉在內,除了偶爾在父親的早餐店會遇到熟人。

盛青打給小玉,說是暑期輔導第一天放學後一起去公園打球,想著下午還很長也沒有計較時間,兩個人吃完飯,就走到一公里外的橋下公園打球。坐著吹風時,盛青鼓起滿滿的勇氣,如果現在不說,友情勢必會因為分班而稀釋下來,於是考量了兩個禮拜才決定說出自己的意思。

「我覺得這個年紀會想很多吼?」

「恩?廢話。」小玉看著遠方。

「多到很多東西不是這個年紀可以理解的。」盛青為自己舖了一條台階。

「考大學、變成大人的事情我也不能理解。沒事,你繼續說。」

小玉躺下來,雙手交叉在鼠蹊的上面保護著,防止被對場的球砸到。

盛青看小玉好像很放鬆,也覺得該是時候說出自己的心意,像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其實只是不知道何謂死亡才不懼怕,盛青也不知道失敗的感覺,只是想試試,試試無妨。

「我覺得,我希望我們能夠當很久的好朋友。」

「我也是。」小玉考慮後,有點認真地說。

「幹,別鬧啦。」

兩個人又安靜下來,濕衣服晾在旁邊被風乾,盛青玩起交換秘密的遊戲,而規定秘密必須是「講出來會讓人很想死掉的那種」秘密。

「我先我十七歲了尿尿很少能瞄準馬桶。」

「我想和你在一起情侶那種的在一起我喜歡男生。」

兩人異口同聲,青春期的黑暗就在那天漸漸落下的太陽裡安靜地生成。

 

—

盛青的車子下了交流道後就開進深夜的巷子,光線越來越暗,像是中年生活的暗喻卻也不僅僅如此,畢竟明暗從來是不分的,盛青的瞳孔是接觸到一點點的暈黃焦黃黑黃,才慢慢接受整個車廂的黑暗。

 

盛青把車停在家門外,還不想下車面對失去兒子的妻子,於是在車內打起了電話。男友沒接。

男友是在某次跨校會議時認識的,匆匆打量過彼此,用臉書來交換平日的訊息,像是一種試探,起初盛青的男友也擔心小三的污名,只是眼下已經能夠結婚,媳婦熬成婆就也什麼都不怕了,從立法生效開始就大膽地對盛青出櫃,兩個人才在黑暗的迷宮中搜尋到彼此,講著講著便在電話的一端哭了起來,而那一哭竟然就憋了將近三十個年頭。

 

盛青從高中後就沒有再把感情或者性當作生活的一部分,高二的那年是生命的黑暗時期,從認識到熟悉,小玉從來都是看著別人的身體在移植慾望,即便自己和其他人都使用著幾本同樣的色情書刊,可是那畢竟不同,從女人的身體無感地爬過,是為了抵達目的而非過程,盛青甚至可以為了和小玉親近而做出任何不情願的事情,可是這畢竟是沒有終點的路,從喜歡上的那時候就注定了告白的失敗。但如何避免不失敗呢,只要不去想就能夠免於失敗,甚至不會決定要告白。

和小玉告白之後,傍晚的雲慢慢淤積下來,最後在夜半降下大雨,而屋頂的鐵皮因為早先蓋上一層塑膠帆布,而變得小聲一點,但大抵還是無法清晰分辨室內的聲音,盛青一個人反鎖著門就哭了起來,狗一般地悲鳴,就連離開球場都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彷彿是怪物,彷彿連怪物都不足以形容的「那個東西」。成為了那個東西,而慢慢淡去在友情的交際中,像是風景中遠去的一點,腦中還可以想像得出自己蒼涼的背影,提著滿溢的心卻一路洩漏,不知道是遠行令人悲哀,還是終於搞清楚自己什麼也不是令人悲哀,總之是再也見不到賴州玉了,鎖死自己的心進入一間又一間的大學,迷宮似地徘徊,直到被父親安排相親。

 

盛青緩緩打開鐵門,英昭聽見老公的步伐,便連忙地把家中的狀況報告了一次,家中沒有闖入的跡象,小球的狗都還沒取名字,就在出門的期間從窗戶鑽出,也許是去尋找小球,英昭猜。盛青看著妻子蹲坐在地板上哀號,像是在盼求著一個結果,可是小球怎麼樣都不會因此回來,甚至連狗都不可能聽見。

兩個人吃完晚餐後就躺在床上,熬過長達五個小時的清醒才進入睡眠,而這一夜兩個人談起很多事情,比如盛青也應該對小球的孤單負責,唯獨沒有碰觸離婚的話題。

 

小球的狗是在寵物店購買的,某日小球從學校回來就一個人待在室內,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地板,英昭沒有生第二胎的愧疚被那個孤寂的地板召喚出來,緩緩地靠近小球,蹲坐下來跟小球聊天,才知道真的是太過孤寂了,兩個人抱著竟哭了起來。小球趁勢說想要養狗,也許是真的想養,也可能是想測試自己的價值,於是要求了一條生命。英昭走到化妝台拿出私房錢,就帶著小球到市區的寵物店買狗,辦理完寵物登記流程,隔天就把一隻棕色博美犬抱回家。

原先以為是朋友送的犬原來是個謊言,那交換式地聊天反而讓盛青考慮要不要談真正的要事,可是眼下就連狗都失去了,是不是至少要把狗找回來,才能夠說出口。他在內心反覆斟酌,最後仍然沒說,也沒有和妻子做愛,這時間怎麼樣逼自己硬起來,妻子也絕無法高潮的,女人是感情的動物而非性的動物,即便進入也只是介入,在一個穴道中進進出出的畫面在盛青想起來,只覺得噁心。

 

隔天他向系辦請假,小球的同學和老師也都告知沒有他的下落,只聽說小球想一個人出去旅行,這消息是真是假也無從辯證,但盛青相信小球是為了尋找一個寄託,也許會和人一起去,可是身邊沒有同學跟著消失。盛青跑遍了所有小球曾經到過的補習班和餐廳,秘密地詢問過親友們,吩咐好不准八卦才前往下一家,搜查的工作最後也由警方介入調查,兩個大人束手無策在家中等待消息。

英昭看著電話開始浮躁起來,沒有人打來顯然是一件壞事,可是守著電話並不會得到消息,盛青怕漏接於是請電信公司把來電轉接到手機,而在外奔波的一天內盛青除了找人也找狗,到原本的寵物店尋問如何處理,聽妻子說有裝晶片是不是可以定位,於是被店員帶到後方的工作室,才知道原來只需要上網填個失蹤登記。盛青婉拒店員的好意,假裝電話響起而走出大門。

 

回到家門,盛青頓了一下才深呼吸進門,妻子仍然以淚洗面,那高頻率的聲音正緩緩撕裂盛青的理智,可是老公不是應該要體貼老婆嗎,英昭先是揮一揮手,盛青轉著頭在小球的桌上尋找是否留下任何消息,作業本、考卷、聯絡簿。在前幾天的聯絡簿中,小球的日記寫著想和人去旅行,去看看海,而整本看下來那幾行字的筆跡顯得格外孤單,像是想到就寫的點子,也難怪英昭沒有放在心上。英昭見盛青沒有回應,嚷聲喊著「你如果再不理我,我就死給你看!」,感受到一陣情感勒索的盛青,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消息,像是安置一個秘密埋進樹底,情況越是緊急就越是要冷靜,情緒起伏不定的妻子又在盛青的軟話下屈服,和才剛停止鳴響不久的蟬聲一樣,他趁著這段期間把聯絡簿帶在身上,回到車中尋著日記裡提過的幾個朋友一一拜訪,看著老師給的同學通訊錄,慶幸稍早有和老師聯絡。

 

目前整個家裡只有父親是不知道的,幸好家中的電話也被轉接到自己的手機,妻子只有撥給父親他才會知道,可是他現在泣不成聲,即便是情緒緩和時也拗得不發一語,因為人生的希望已經黯淡下來,只有寧靜配得上暗室的深閨。

盛青打了電話給哥哥,要求不能和父親說,並且如果小球打去一定要回電通知。盛青連珠砲說完,但在掛掉前就被哥哥介入,兩個人的交談因為盛青正在行駛而黏滯,最後盛青停在一個寵物收容所的外面,這也是城內唯一的市立收容所。

「記得我小時候跟你說過的話嗎?大概大學時。」

哥哥不記得。

「母親過世後,爸跟我說傳宗接代的責任,我把話轉述給你聽。」

「爸也有跟我說過。」

盛青裝成剛好想到的語氣,把話安全地說完。

在離開小玉的那個暑假,所有的人生都走了樣,成為了一個在外流浪的怪物,只能被一櫃又一櫃的書包圍,所有的人生目標都失去了意義,男女之間的性彷彿和盛青斷了關係,世界被一條情慾的線分割開來。他感覺得到哥哥的不平,兩人從出生開始走這條路就知道這是非戰之罪,直到盡頭看見小玉,哥哥就不再開拓一條給別人走的路,反而在孕妻的陪伴下忽然看見自己的弟弟在一條不同的路上,那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再領先。

 

小球的消息還沒收到,盛青心中也焦急著,但內心的雷達開始強烈地運作,突然就懂了接到「不見」消息時的那股漠然,車窗因為冷氣的運作而蓋上一層霧,盛青關上冷氣打開窗戶除濕,動作完畢就躺在駕駛座上,眼睛直直望著前方的建築物,一個鐵柵欄高高地豎立在外面,裡面有幾幢鐵皮的房舍,讓盛青發起了車往前駛去,巡視一周才發現這是一個建立在郊區的動物之家,自成一塊土地,周圍偶有野犬出沒,盛青便慢慢經過他們。

遠方一雙白色的眼睛被車燈照得反射,棕紅色的動物隻身穿越人行道,盛青趕緊停靠路邊想要下去抓狗。門一打開,他就背對著盛青停在電線桿旁邊,對向車道只有五公尺左右卻感覺十分遙遠,盛青不知道應該喊他什麼,想著他肯定聽過主人的名字,便喊著小球小球,而那動物真的回頭了,但眼神竟是那麼熟識並閃著哀愁的光芒,像是看見了小時的自己。

盛青一眼就認出那不是小球的狗,土狗因為光的折射而變色,竟會誤判成博美犬,他認為一定是太累了才會看走眼,但是路竟然還要這麼長才能開回家,一不小心就走了那麼遠,再下去就要到出城了。

 

盛青準備開車回家時,接到了家中轉接的電話,看著無顯示來電的號碼讓盛青緊張了起來,而電話的那頭的人竟然笑著。

「爸爸嗎,我是小球,我再過幾天就會跟朋友回去了…」

「朋友,你不是自己一個人嗎?」

「我在國小的朋友這裡,放心。」

在電話訊號不良就要掛斷的時候,盛青也不問人在哪了,只問小球你現在快樂嗎。

「爸,我現在很快樂。」

聽起來那幾乎是用盡生命在喊,把過去十幾年應該要笑的聲量一次綻放,盛青不知不覺就要到家了。

坐在車內好久,直到在電話上和男友討論完,才進入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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