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校長遠去的背影

石校長遠去的背影

－王士斌

民國五十三年，我自東吳會計系畢業，屈指算來，離校恰為一甲子，卻不道流年暗中偷換也。年屆耄耋，興感容易，感人更甚，尤對於石超庸校長的風範和崇敬，歳月日盛。我不敢自比孔門弟子，但石校長師範固如夫子的學養德行：

「仰之彌高」，其學貫中西；

「鑽之彌堅」，其法學冠群；

「瞻之在前」，其德偉超凡；

「忽焉在後」，其秉性執中；

是真性情中人，是真聖人，後生如我，雖仰企不及，然哲人已遠，典型猶在，親歷親感，憶記幾件細事，以流傳後學，明教育家之襟度識見。

在我大二時，當時會計系泰斗陳振銑教授，為增加會計專業課程，訓練學生會計學力，基於本科之主觀，強烈要求校方取消「大二國文」課程，殊未知大二國文與英文兩科列為必修，乃校方為提昇和加強學生的語文能力和涵養，是東吳既定的政策和課程特色，石校長當然難以接受所求，因而陳教授認為以他在會計界的地位、聲望，對所提要求，竟未被採納，就當場退回聘書，隨即憤而掉臂而去，處此情形下，一般主事者或任其退聘，或迫於接受，然石校長卻未取其一，隨後即刻追上陳教授，婉言禮勸，申說辦校大義，除表示遺憾外，並請深慮體諒。陳教授在瞭悟之後，甚為感動，深悟一位辦學者的為難與格局，於是接回聘書，甘於奉獻所長，教化學子，使東吳會計系知名中外遐邇，傲視國內各校，這是石校長的寬厚修養與器度使然也。

石校長為淬練東吳學生努力向學，汰劣取優，要求教授除採嚴格淘汰制外，對成績分數的考核和給予，亦要求教授不能寬鬆，由於如此的結果，導致好學生的成續雖好，惟分數上卻被打得不高，因而向國外申請留學時， 每每與他校寬鬆的成績相比反而缺乏競爭性。為此有心人就提出建議校方從寬，連石校長早期的同學好友，時任美知名學府聖若望大學校長薛光前博士，在石校長赴美考察時，亦曾當面向他提出關於東吳給學生分數上應從寬的建議，而石校長他本於絕不同於他校和稀泥的做法，也並未接受老同學好友的意見，這是石校長辦校理念的自律與自信。

有一次在週會上，他特別向我們寄宿生說明一件事情， 他說:「有同學抱怨宿舍內的沖水馬桶，建造時為何不用坐式的，而是採用蹲式的，一定是校長苛扣了經費，甚或有偷工減料之嫌。」講此話時，他以非常溫和而毫無慍色的口吻解釋說:「我為了在馬桶式樣上的選擇，幾經深思熟慮，精打細算，最後所以決定採用蹲式的原因，因為學校的經費來源有限，每一塊錢都要花在刀口上才行，所以要請同學們體諒。」他表情嚴肅又顯得無奈。我們聽後，深深地能體會和體諒當時做校長之難為。由此推想，石校長處在那段復校建設時的艱困，他所承擔的壓力和責任，是如何在艱巨中才將東吳撐起，才有今天巍峨黌舍和優美的校園環境，這又讓我們感受到石校長的堅毅與卓絕。

早年，男生宿舍與校長公館比鄰相近，石校長早晚皆來宿舍巡視寄宿生的起居生活，看看我們晨讀和晚自習及就寢的情況。冬季較冷時，深夜亦嘗來關懷夜讀學生，見到熟睡踢被的同學，就替其蓋上被子，父母關愛子女，亦莫如過是，這份愛心，使我們感動不已，益激發和增加我們奮發苦讀的毅力。在那時，住宿生每隔一週的週一朝會，要穿大學制服，集合在寵惠堂前的操場上，舉行升旗典禮；有一次由我擔任升旗典禮發號口令，而在完成進行升上國旗階段後，按接下去的程序就是（校長致辭）的口令，但我一時竟疏忽了，此時石校長就站在台上，也未開口致辭，當時我還懵懵懂懂，覺得奇怪，校長怎麼不講話，下意識中，這才覺醒，在急促之下，慌忙地才補上口令，這時石校長才開口致辭。由此可知，石校長的守序、守紀、守律和守法；出乎我意外的是他竟也未加以責備和訓誡，使我至今內心還未忘自責。更覺到石校長的寬嚴取捨是有其拿捏分際的。

另外，我個人還有兩件小事，今天回憶起來，在內心上還是難忘石校長的細心、厚愛。一件是在大一的下學期，我因過度嚮往大學生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該住在學校宿舍受到教官的嚴格管理和拘束，因而在註冊繳完宿費，已住進一週後想退住宿舍，企圖想要求校方先行退還已繳交的住宿費再搬出。提出要求後，果被總務處嚴加拒絕；時我年輕氣盛、不知輕重，就衝到校長室理論。石校長心平氣和的除解釋校方的規定條款外，並就愛校和應遵守紀律方面，給我勉勵了許多，我在受感動之下，慚愧地退出校長室，就不再無理要求了。第二件事情，是在大三時，接受暑期成功嶺三個月預官訓練，受訓期間，先後參加各種比賽，分別得到全團的論文和演講兩項的冠軍，還有得到內務及槍械保養優良獎。暑訓結束返校後，按校方規定，以為可以此三項榮譽報請記「兩次大功及一次小功」；大功一次加操行8分，小功一次加3分。提出申請時，兼任訓導組長的胡教官說：「只能記大功一次，另外優良獎可以記小功一次」我聽後，頗不以為然的口氣責問，當時胡教官因兼訓導組長而有權威的說：「一次大功就是一次大功，另外加一次小功，你還想怎麼樣？」 他不解釋也不再理會。當時我就火上心頭，還他一句：「你不要太強勢，自作認定，莫名其妙。」我自以為理直，便就氣壯的跑到校長室，當時石校長一貫客氣溫和， 起身要我坐下，說明情形，隨後就請胡教官前來， 胡教官這才解釋說：「按大功一次加8分，小功加3分， 如記兩次為16分，再加上一次小功，合計為19分。操行基本分數為85分，再加上19分則總計為104分，那有操行分數是超過100分以上的，非但不合理，豈不也是笑話嗎？因而依此計算，總操行分數達96分，也已是超過常理了，還不滿意嗎？况且王同學剛才對師長的態度非常傲慢，理應記大過一次。」石校長靜聽後，就轉頭問我說：「既然如此，你還要求100分以上嗎？記功的意義在獎勵所得到的榮譽，現在你的榮譽已達到，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然後石校長就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向胡教官賠個不是。當時我除遵辦外，並向石校長和胡教官分別深深一鞠躬，並說：「謝謝校長」我內心充滿尊崇石校長謙和平易地對待。

環觀一般社會，即使是飽學有地位之士，亦不免「凡」「俗」的形象，而石校長卻是人如其名， 能「超」越「庸」俗，他的形象是身材高挺，儀容莊重，相貌堂堂，見之所感受到的是「溫而厲」，「恭而安」，是「威而不猛」。他身為校長，兼法學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是學者，又是大律師，諸多身份融合，其道範實已超越了「真・雅・澹・重・化」五個字的境界：

說「真」， 他真誠、真實，真於言，真於情，真於心，無造作，本來如是即是如真。
說「雅」，他高雅、儒雅，不但雅於言、雅於行、雅於事、更雅於量；能灑脫、能峻遠，風度翩翩、神采飄逸、有和風慶雲之褒。
說「澹」，他性澹，澹於利，澹於得，澹於情，已超越清明高遠之境。
說「重」，他厚樸莊重，不苟言笑，篤實守分，自有高山巖巖之象。
說「化」，他是道者應身，化育參學者，化於德，化於道，化於理，一身教化，有鳴條律暢之化。

陳繼儒的《讀書觀止》中曾有「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 群行群止看識見」，如今瞻仰石校長，「看」他一身行止，此四句識人之相，有以蓋之也。

行筆至此， 筆端益難止追思之情，重重背影，觸發我對石校長所盡心盡瘁於東吳的付出，有無限崇高的敬仰，復為詩四首──

        ・受業弟子說當年   功在東吳燦錦篇

            六十年來溪未逝   忍將吾筆弔前賢

        ・夕照朝曦望碧空   雙溪桃李煥新紅

            春風鐸愛人才出   長留風範振黌宮

        ・校園景色靜如詩   一代哲人萬世師

            遺策遺規東吳在   青山翠谷有餘思

        ・山頭蒼鬱露螺鬟   霧氣迷茫缥渺間

            陵墓松竹空翠色   溪聲如嘆自潺潺

當我返回母校，登步到後山上石校長墓地去瞻仰墓園時，環顧前方雙溪瀠秀，背面雲山蒼蒼，校景秀麗，正象徵著石校長道範千秋，山高水長，在陵墓上嵌著蔣公所頒（教績孔彰），更不禁使我而生陣陣悲懷與傷逝之情，哲人往矣，德範永在，悠悠我心難忘石校長遠去的背影。

         --------民國一一三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