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詹雅蘭〈張小翠〉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家搬到這棟四層公寓讓好多人羨慕,這裡並不是高級住宅,但是比起舊家,真的高級很多。媽媽說以前住的違建死過一個人,可是他沒有親人,所以鼻子、耳朵就被老鼠一個個地咬走,最後連全身也沒了。    雖然如此,我仍然喜歡舊家,因為那裡有許多小朋友,而且,我最喜歡在天還是暗暗藍藍的早上,趴在閣樓的窗口等米漿老頭。所以當爸爸叫我抱土地公上計程車時,我就下定決心要記著回來的路。    新房子好大,我們從舊家搬來的桌椅和床並沒有讓它變得比較擁擠。媽媽在廚房忙進忙出,一邊又催著我去買米酒。    樓梯很陰暗,從搬來到現在,沒有看過一個鄰居。我一手拿著錢,一手拉著裙擺,想像自己是踩著紅毯下旋轉梯的公主。    刺眼的光線從大紅門外射進來。嚇了我一跳,已經到一樓了,我趕快停止優雅的動作,怕被人看見。這時卻走進了一個女孩子,她背著光。看起來好黑,而且有點駝背。    我拉著裙子沒有動,直直地看著她,等到她走近了。我才發覺她也盯著我和 ——我的洋裝。她從旁邊走過,我不敢回頭,「假仙」,這句話從我身後響起。    她叫張小翠。才一天的時間我就打聽出她住四樓,而且還知道她是養女。而且知道,她討厭我。    接下來,我花了好多時間蹲在門口,因為這是從四樓到一樓的必經之路。這是我認識她的唯一方法。她似乎要做很多事,一天上上下下的好幾次,而且總是穿著一件灰色褲子,然後再露出一小截細細的腳。    「時間的力量很大,可以沖淡一件事,也可以建立一件事。」日曆上都是這麼說的,於是我們就認識了。可是她說我們不是朋友,因為她是養女,養女是沒有朋友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怪話,反正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小翠是啟智班的學生,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天,我問小翠是幾年幾班。她一直抓背,一直笑,「最後一班啦!」故事中的養女都是聰明又漂亮,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啟智班的灰姑娘,我開始有一點茫然。    「我們班長每次都罵我笨。」 「妳可不可以幫我畫一張漫畫?」 「他以為他畫得最好。」 這是小翠第一次求我幫她,我覺得可以伸張正義是快樂的事,於是我晝了三張讓她挑,而且還指導她怎麼「現」給人家看。小翠張大了眼睛,重複我教的台詞,有時候還問我可不可以加上她自創的話,白色的泡沫在她嘴角一進一出,我覺得她快瘋了。 「上次,我妹妹從床上跌下來,我爸爸就把我抓起來摔,桌腳都被我撞斷了耶!」小翠坐在頂樓的水塔上,晃著腳,看著張大嘴吧的我。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告訴我一些秘密。 「你看,我媽媽每次都打我受傷的地方。」小翠拉起了袖子,給我看那已經腫起來的手腕。 我覺得做人要有正義感,所以決定每天都到四樓陪她,我相信一定可以救她。想不到,她媽媽連我也打。 那一天,小翠的頭髮被口香糖黏住了,越扯越糟,最後弄成了一團。她好著急,都快哭出來了。我實在搞不懂這有什麼好耽心的,上次我吃口香糖睡著了也是這樣,後來媽媽就把我剪成男生頭,難看一點而已。 我叫小翠也去找她媽媽,可是她不敢,我只好幫她想辦法了。媽媽拿了一瓶東西給我,還交代我不要愛管閒事,要小翠的媽媽自己處理。 等到我跑上樓,小翠的媽媽已經在自己處理了。 我真的看到她媽媽一直打小翠的手腕耶!還有有傷口的腿,於是我跑上去用身體擋住小翠,她媽媽打高的地方,我就用手擋,打低的地方,就用腳擋。我以為她不敢打別人的小孩。可是,我頁的被打了。 我覺得這是報仇,因為上次小翠的媽媽在樓上曬衣服時,我罵她沒良心。 小翠的媽媽放下了打人的衣架,用力的拿走我帶來的藥水,抓起小翠的頭髮,拖到浴室。她媽媽把小翠的頭壓進浴缸,小翠的手一直拍著水,再拉上來時半身都濕了。接著,又打開藥水往小翠頭上淋下去,當場用掉了半瓶,我嚇得一直叫「不是這樣洗!」 小翠的媽媽瞪了我一眼,「那你來洗。」她丟下了瓶子走出浴室。 從頭髮流下來的水到了臉上,好像很多很多的血管。小翠的背看起來更彎了。她用原來就很明顯的暴牙咬著下嘴唇,眼睛看著地下的磁磚,動也不動。 「妳幫我洗好不好?」 我點點頭。 從那次以後,我一直認為我是小翠的救命恩人,我想,她一定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 頂樓是我們最寬闊的天地,我自己偷偷用木板和破布造了一個小基地。平常這個地方看起來沒什麼作用,一旦下雨或颱風,這裡就是享受安全,觀望危險的好地方。我常找小翠當我的家人,可是她好像只有第一次看到時特別興奮。 「這是我們的房子嗎?」小翠很努力的用嘴唇包住笑得快繃開的牙齒。她不停地摸著奶粉罐打洞所做成的爐子。「我可以幫妳洗碗。」她很熱心。 「妳去買菜吧!」我到那裡去找碗讓她洗?這是唯一可以讓她做的事。 小翠趕緊穿上拖鞋,啪答啪答的跑到牆角摘野草。這種情況只有兩三次,之後她便失去了興趣,而後的每一次,我都要到四樓死拖活拖的。直到最後一次,她生氣了,把我的手用力甩開。 「我不想去嘛!」小翠用好大的力氣吼我。這一次,我也生氣了,她怎麼可以對我兇。 「啪!」我打了小翠一巴掌。她的臉漲起好奇怪的顏色,我已經搞不清楚那是紅色,還是黑色。 「我不喜歡妳。」小翠盯著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她從我身旁走 過,我不敢回頭。 我沒有跟她對不起,因為到了黃昏時,她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她拉著我頂樓,我們踏著管子上了水塔,再用手一撐,就爬上了屋頂。 四周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比我們更高,橘紅色的天空形成斑馬花紋,我覺得好像快被捲起來了。小翠頭抬得很高、很高,仰得太誇張了,「碰!」地一聲,倒在我們以前舖好的棉被上。 「我原來的爸爸要帶我走。」 原來是小翠的親生爸爸聽到了有關小翠的事,很憤怒的來找她媽媽理論。 「我把小孩交代給妳,妳竟然這樣欺負她。」小翠裝粗了聲音,學她親生爸爸說話。 「他有沒有揍妳媽媽?」這句話是替我自己問的。小翠說沒有,不過被罵哭 了。接著,又趕緊告訴我她以前的家是什麼樣子,有那些人…… 「我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陳翠華。」她很高興地用手指一筆一劃的寫給我看。 以後的幾天,我陪小翠等親生爸爸帶她回家。「我親生媽媽會幫我買一件洋裝。」她每天都要預測一下回去後的日子,漸漸的,她的預測一天比一天少,最後就不再說了。 「我想,他們不會來了。」她用暴暴的牙笑著。這是我最後聽到有關她親生父母的話。 靠近清明節的這段日子。天空好像把整個太平洋都倒在我們的頭上,天天都濕濕黏黏的。小翠也在最近變得好秘密,每次我都要敲好久的門她才肯出來。 「妳是不是有秘密沒告訴我?」我低下頭把眼睛往上瞄,試試看會不會逼出新發現。 「我給妳看一樣東西,妳不可以說出去哦!」沒有想到小翠是迫不及待的,讓我有一點點失望。她探頭叫我進房間,我從門縫擠了進去,而小翠幾乎是在我後腳跟入門的同一秒關上了門。 「妳想夾死我啊!」我覺得她謹慎得太誇張了。 「噓!妳看。」小翠蹲下來伸手拉出了角落的衣櫃,只見一件鮮紅色的洋裝平躺在一堆發黃的衣服上,我好奇地動手拿起,抖了一抖。 「咦!胸部那裡怎麼一摺一摺的?」忽然間我發現這件衣服有一點「色」,兩胸前的皺摺好像包餡水餃的花邊。我把衣服架在身上比一比。 這好像是『貓仔目的衣服。』我記得媽媽他們常這樣稱呼那些賺吃查某。不 知道小翠怎麼會有這件衣服,我是覺得蠻好看的,只是,要怎麼處理那兩個皺皺的地方呢? 「小翠,這個地方要找什麼東西來填啊!」我想,總不能讓它空著吧。我握起了拳頭量一量到底要多大才夠。 「嘻!我不一定要現在穿哪!」小翠有點不好意思,用手包住臉倒在床上。可是她說再等兩三年她就可以把衣服填滿了。看到她把貓仔衣服按在胸前,左比一比,右量一量,我覺得她實在好色。 「誰給妳的?」我很好奇。 「我媽媽的朋友拿了好多衣服來,她說她太胖了。」原來是小翠的媽媽整理時丟了一兩件,其中一件便是紅洋裝。小翠一邊摺衣衣,一邊看著我。 「妳知不知道我們要搬家了。」 「遠不遠?」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我可以自己去找她。如果很近的話。一個月以後,四樓就再也沒人下樓經過我家。剛開始前幾天,我總覺得好像少了一點東西,每次要上頂樓時,總是不知不覺的走近四樓的鐵門。 我很快就把小翠忘掉一半,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兩個禮拜。有一天,我跑上樓要去跳屋頂,經過了四樓,竟然看到鐵門是開的,我小心的探了一下,發現小翠正蹲在地上拉著衣櫃。 「妳怎麼回來了?」我叫得好大聲,我以為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回來拿衣服,我媽媽叫我丟掉這一件。」我看到小翠手上握著上次被我笑得半死的紅洋裝。我問她新家好不好?大不大? 「我不想和工人睡。」小翠似乎沒有理我剛才的問題,她把頭歪向右邊,脖子上的肉一圈一圈的,看起來很僵硬。 「媽媽說房間不夠,要我和工人擠一擠。」我忽然覺得好害怕,上次她們家的一個工人才把我小背心的帶子拉斷,我還罵他色狼,還打了他一巴掌,後來色狼被爸爸揍,他就說是我先打他的。我跟爸爸說他騙人。 「妳有沒有告訴妳媽媽他們很壞?」我想,小翠的媽媽如果知道了,就沒問題了。 「沒有用的,她以為我亂說話。」小翠搖搖頭,把手伸進了褲袋。 「我有三百塊。」她抓出了一堆錢給我看,而且說她要住在這裡。 第二天我偷偷上樓找小翠,而且答應她不告訴任何人。有時候我會帶餅乾請她吃,有時候她拿錢請我吃糖果。到了第四天。我們兩個人被正要上樓曬衣服的媽媽抓個正著,我們被罵得臭頭,我還被罰跪。 「我馬上就叫妳媽媽來。」媽媽叫小翠上樓去收東西,轉身就拿起電話。 小翠的媽媽趕到時臉色很難看,她根本都不等一下就衝到四樓,媽媽怕出事,也趕緊跟上去,上樓前還叫我不准站起來。 我知道小翠不見了。我當然知道。在頂樓有兩個出口,可以通到樓下,這是我和小翠花了一段時間探險才發現的,另外一個通道只可以到達三樓,接下來就會撞壁了。我不敢看她們兩個人下樓時的臉,搞不好會讓她們想起來我也有一份。 那一天晚上,我睡到半夜,好像聽到有人走上四樓。我不敢確定是誰,只好趴著門聽聽看是不是其有開門的聲音。躺回床上,天花板上傳來「扣!扣!扣!」的聲音,我想,是小翠跑回來了。 天亮以後,我又偷偷的跑去開門,我非常的小心,可是,就是沒有人出來。後來的每個晚上,我都在等著天花板上的聲音,我覺得,小翠一定就在樓上。 「還好,她有三百塊。」這樣子的想法讓我很安慰。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等聲音,不知不覺地,好像聽到許多「吱!吱!吱!」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上了四樓。我看到好多好多的老鼠跑來跑去,有的咬著耳朵.有的咬著鼻子,有的還居然拖著那一件紅色洋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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