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蘇俐穎〈女人之禱〉
  • 最後修訂日期:
昨夜,我為妳寫下祝祭禱詞的時候,天空始下起了喃喃的雨。    冬季裡的第一場雨,第一次驟降的低溫,使城市裡的人群驚動了起來。清晨的天氣冷極,欺人的陽光隱在葉縫中冷笑,人們魚貫地匆促,趕公車趕上班趕上第一堂課。但若非必要,我想,如這般天氣,理當該窩在暖窩中好眠不起。想我們在同一個城市,畏寒如妳,這種溫度下若不是要趕去上課,理所當然地妳會縮在床上,擁著天地間最肆無忌憚的安穩沉眠。    妳總是嗜睡,在睡裡訂定夢的版本。妳曾漫不在乎地告訴我,說妳放學回家後洗澡吃飯完就準備睡了,功課唸書一律在學校裡解決,我聽了詫異到合不攏嘴,因為那時我們高三,妳拿的獎狀足以糊滿家裡的一面牆。    當時我身邊有一群傳奇的你們,尤其是妳。高三的那一年,正值夢想猛烈抽長,朝夕相處的朋友忽地色彩強烈了起來,目標明確,各有執著,我們佯裝對課業不在乎,卻總是因課業患得患失,世界傾斜,我們故意把注意力都擺在很久以後。我隨著大夥兒計畫得煞有其事,揣測自己可能走上哪一種未來,時間就這麼過了,直到上了大學,我才猛然驚覺當時所說的話,只是給後來的人生敲鑼打鼓,預備上陣,幕都尚未拉開呢,而妳好像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妳從來不說,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我們,都不會懂。    妳很沉默,妳的身世適宜入戲。我一度詳細紀錄過彼此的對話,總奢望有天這能成為題材,我要為妳寫篇小說。那個背景要是欲春的冬天,隱藏的綠依稀可見,妳決心耗費整個週末窩在家裡打掃。虛寒的妳四肢冰冷,又累又睏,妳沒潔癖,但家裡抽離了母親的身影,這擔子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妳的身上,少了母親的存在,妳的靈魂裡彷彿也失掉了什麼,妳對週遭的遷徙嬗遞總是漠不關心,若強要求理由,妳可能牽牽嘴角淡淡地道:「日子麼,不就這樣子過。」    很早以前就知道妳單親的背景,我曾企圖窺探妳生活不冷不熱的可能,只知道或許因於殊異的成長環境,妳表面堅韌,卻又徹底地篤信幻滅。人生裡充滿了無數的假面,待人去揭露,卻又無需揭露,而我任性地想要把這些想法編織成合理的故事,卻在大考前夕不了了之。直到昨夜,那是好久以後──    昨夜是太安逸了,我想妳或許早早睡去,我卻方興起整理電腦裡中的資料夾。長久累積下來的檔案,尤其Word檔,積存了近乎上百個,我一個個開起來讀,想說該刪的都要刪盡,免得徒佔空間。我很懷舊,但卻不是個愛好貯藏記憶的人,一些氣憤慷慨時寫下的文字,若不經過處理,就少會再看,有時殘言斷語不小心開了,細讀只會臉紅尷尬。噯,就算寫下那些的,是曾經的我。    也許一直以來太習慣寫些什麼,但不成篇的文字難以定位,是畸嬰,是尚未胚胎的生命,有些我還來不及給評審的鑑斷,就先宣判不治,最後的下場,往往落得電腦裡的資源回收筒。我常常為此惋惜,但寫東西一直都很任性也很需要這種任性,熱情過了就算有餘燼點點,也少有叫我再行注目。但,偏偏昨晚就有幾篇,重新閱讀的感覺竟然新鮮的很,它們的體格近乎日記,是我試圖用語錄體來收錄回憶的嘗試品,可是也許太過真實,叫人有種不忍卒讀的心痛。往事如煙?往事並不如煙,說真的,關於那段日子,尤其有妳,事故彷彿真實到昨日才過。    花一晚構思起死回生的祕術,為早夭的文字招魂。 ‧ 「噯,妳知道我是誰嗎?」 「拜託,手機有來電顯示好不好。妳打電話來幹嘛?」 「明天畢業典禮預演我要請假,幫我請……我要去醫院。」 「為什麼?」 「聽檢驗報告,……我得了癌症。」 ‧    我們才年少,就已經有人要迎接死亡。    時間得倒回那個夏日午後,那時停課了,前途總得自己保住,高三的我們分散在各個圖書館、自習室、K書中心……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手機忽地震動了,我驚起,狂奔出閱覽室,握緊了電話在外頭聽,妳難得主動打來,我興奮莫名,只是聽到「……癌症」,忽然覺得一陣眩然。或許是因為室內外溫差太大,陽光太刺眼?    是子宮頸癌,第二期。    癌症,熟悉卻又陌生的名詞。身邊的朋友不乏有「癌症經驗」的,第一次知道有位朋友的父親逝世的太早,因為末期肝癌,得知開朗的他背後竟然有這等故事,聽著聽著眼淚就不自覺墜下。其實,我害怕死亡。關乎死亡,我們好像什麼都知了,卻又一無所知。    兵荒馬亂之下,我曾上網到各式各樣的搜尋引擎查詢有關子宮頸癌的資料,一度我的電腦裡有個文件夾,專門安置所有的小道消息。然而道聽塗說終究沒什麼用,對於整個療程我始終模糊,況且我沒膽敢問妳,想當然爾,若不強加追問,妳會沉默如一枚緊密的蚌。而網路上的資訊就已經足夠教人心驚,我還想知道什麼?雖然那些字句帶出的輪廓都很粗淺,諸如:「子宮頸癌位居女性前十大死因,全球第二普遍的女性癌症……好發年齡為四十至六十歲,二十歲以前及七十歲以後較為少見……」但妳才十八。 而後我私下與其他友人討論妳的療程,但或許我們都不是當事者,從醫療網站上獲知的資訊都太學術,最後終究霧裡看花,一片朦朧。是秘密,某種朋友之間的心領神會,讓我一度對身邊的大人懷著這巨大的謎,自以為能夠承擔些什麼,當時只想著:會好吧?會好吧!聽說初期治癒率百分之九十幾,第二期的也該不會太低……然,當喪父的朋友扯著不在乎的笑臉對我說:「哪邊有癌細胞就要化驗哪,就像我爸以前肝癌的時候,也切了一片肝下來化驗……」    太殘忍。聽到的那一瞬間,我的頰邊滑過了一道水痕。就算以後,妳真的治癒。    接下來的過程妳異常堅強。真的是秘密,我沒料到妳不旦一個人抽空跑到臺北的醫院檢查,還只告訴了自己已在工作的表姊,不知是不是妳遮掩的太好,反正爸爸與姊姊總是不在,這整件事竟然無人知悉。「我不想讓他們知道。」直到那時,妳過度小心翼翼的口氣,才赫然讓我想起,妳母親逝世的原因。    妳的夢,妳缺失的母親,妳那既矛盾又驕傲的女體,是交錯綿密的經緯,織就妳成了一張沉默的網,覆滿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屆時才逐漸推敲出,妳那冰冷個性下一點一滴隱藏的韌性。說是朋友,該熟識妳,我是,但亦不是,妳總是很傳奇,亦極沉默,那時妳以轉學生的身分安插入我們的班級,關於妳的傳言早已經在同學間被宣揚得沸沸湯湯,說是有個會唸書的將成為大夥兒的勁敵。的確,事實證明了妳的成績一向很好,但,似乎很少人發現,妳唸書唸得很疲乏,上學上得很制式,一切都像盡義務。活著的義務。    沒錯,若要看妳,需要花點耐心,以及機會。幸而我總是多了點運氣,比起他人,我與妳的交集是頻繁了些,太久以後我才發現,妳風雲班上,但熟識的朋友屈指可數,也許是妳向來懶得耗費時間與心力向人展現真實,而妳對什麼東西皆是不冷不熱,唯一熱衷的,就是睡眠。    睡眠裡,靉霴的雲霧讓現實都朦朧了起來,讓虛弱的氣息都吹成了海上的微風,妳穿梭於此,拼貼、剪裁夢想的造型。後來我才得知,當時妳的夢境,是我當時尚未觸及的世界,那會是一片的深沉的紅,女兒紅。    妳患病一段時間以後,我揣摩許久,才決定試探性地問妳:若非初期,是否有拿掉子宮的可能?當下的氛圍我早忘了,只曉得妳不容置疑地告訴我:「拿掉了,怎麼生小孩。」怎麼生小孩?……語句漂浮,並且結實了起來。    意識提早在我們體內悠悠然甦醒。按照步驟,我們本該安安分分地唸書,期待在大學談一場轟動的戀愛、投入社會工作、婚嫁、育養孩子,之後,才能知道那關乎生育,我們體內那天生的命定。但妳說了,這語句在空氣中凝定,築成了一條神祕的甬道,指引我進入了妳的世界。    身為女人。    原來我們,身為女人。循序漸進地,我終於演繹出,原來,身為女人,孕育是母體獻給生存的最大祭禮,言明我們能以宇宙孕育一個宇宙,能脆弱,能堅強,以二十八天的紀律餵養出一個生命的契機。女體不僅需要保養顧惜,若有意願赴往這場祭禮,往往也需要昂貴的血之代價。然我想,沒什麼能使妳喪膽,妳如此堅定地對我說過,妳要小孩,若切除了子宮,怎麼生小孩?那一瞬間,我就已經瞭然,就算妳的母親曾臥在病榻上說明過什麼,關於你們家族裡,那懸浮且伺機而動的病例。    無論如何,於妳而言,缺憾了生孕能力即枉稱為女人。故妳總是睡了,夢了,盼自己支撐起一個溫暖的家。對我們說來理所當然存在的母親,在妳成長的過程中,始終是個缺憾,母親的逝世,造成了妳家庭歸屬感的分崩離析,我很久以後都不會忘記,一次妳重感冒,早上一人請了假去醫院看診,下午帶著一身疲憊到了學校,碰巧在走廊上一見我們就擁著痛哭了起來,只喃喃地說:「要是她在,她在就好了……」若是母親還在。這儼然成為最深刻的烙印,使妳一生篤信延續生命、護衛生命,是母體給新生最大的禮,而妳,將親自以腥風,以血雨,劃開生命驚心動魄的起初。    而我又能說些什麼?高中以前,不包括妳,我們都曾發下豪語,大學以後,我才赫然驚覺,二十歲以後,我們都要滄桑,原來妳早知道,妄語若是成真,也會不知不覺為美麗帶了傷痕。而數算我們的年歲,妳呢,比我大些,再過半個月就是堂而皇之的十九,我得告訴妳,十九歲,該給自己一個別緻的禮,還有個盛大的祝祭與禱告,因為過了就年華不再,疲態會理直氣壯的安養在我們的體裡,餵老我們的靈魂,就怕有一天,連承受傷痕的權利都不在有,那時,我們會欲.l.哭卻喟嘆連這等時間都沒有。尤其妳有妳的病體,妳的祈願,更該持守。    我想妳已心甘情願地承受。    其實無須再為妳做些什麼,獨獨在雨夜裡,我同不眠的雨蛙,同焦躁的文句,結伴尋覓女兒的幸福。不寫小說,大作禱詞,天空下起的喃喃的雨,喃喃的咒音。天就預備要寒了,人生也真的是寒,但我們都要以女身,散播天涯海角,各自完成幸福,就算跛行,身負鐐銬,我們也能昂首,赴那場盛大的獻祭,就算會哭,會痛,亦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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