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盧思岳〈夜奔五幕〉
  • 最後修訂日期:
在黑夜與白日的交界,瑟縮在小鎮的火車站裏,等四點二十八分的平快車,我們將要北歸。 疲憊、寂寥。這種時刻不需要言語,只要回憶和沉思。像黑白的無聲電影般,一幕又一幕地流過腦海。劇終,再放。慢慢地,我們將時間一節一節往回拉,把膠捲一圈一圈往回捲。於是一遍又一遍地,我們看著相同的電影,想著相同的事情,或許,賦與它不同的意義? 漸漸,色彩來了,聲音來了。彷彿又是聲光燦爛的臺北,彷彿又是鐵路餐廳前,彷彿……彷彿六個人正商討著該搭火車還是公路局…… × × × 卡司脫: 導演——林默娘(註) 演員——念穆、魯拜、鍾慧、林堅、阿盛、秀貞、多數大甲鎮民暨眾多媽祖信徒。 第一幕—— 夜,九點半,公路局車上。 我們半坐半躺,為著即將來臨却從未目睹的盛況閉目養神。想像著魯拜為我們描繪的大甲——他的故鄉。有海,是臺灣海峽,媽祖過渡的黑水。有山,是鐵砧山,鄭成功挿劍成井的靈山福地。有溪,是大甲溪,滋潤臺中盆地的仙水。有人,不是臺北人,是樸厚的、虔誠的那種,幾百年來嫡傳的媽祖信徒。 今夜,這個地方,這些人,將要打起鑼鼓,點燃香火,放出一串連一串的鞭炮,舞著一陣接一陣的八家將,護送一尊遠嫁的女娙,出宮、上路、回娘家。是了,這是一個盛況,因此我們趁夜色急馳,方向是南,時速七十。沉寂中,六人紛紛入眠。有夢古典,盤盤繞著檀香與煙火。 第二幕—— 大甲鎮上,火車站前,時刻三更。 中古的旗自五里外的海岸,緩—緩—昇—起—。三更是漲潮的時刻,有一種情緒漫過防波堤,開始向小鎮氾濫。每一個人都儘量膨脹所有的毛細孔來呼吸這種氣息,一種既神秘又興奮的中古氣息。於是,我們開始陌生而幾近倉惶的流竄。 由火車站走向魯拜的家,沿途燈火輝煌,不像子夜的小鎮,倒像華燈初上的臺北。不需人指點,我即知道鎮瀾宮之所在。看哪!人潮往那兒流動,炮仗在那兒震天地響。一層叠一層的煙霧,竟叠出一朵蕈狀雲來。震驚的不是美國或蘇俄,是天上眾神,今夜人間有一顆激情的原子彈爆發了。 第三幕—— 孔雀路,三更已過,四更將臨。微冷,有露。 這是此刻大甲較寂寞的一部分,然而遠處的鞭炮聲仍隱約可聞,路旁的人家也多未熄燈火,不時傳出興奮的議論,辣辣地搔著我們的耳鼓。 從魯拜的家出來以後,我們就埋頭疾行,因為我們急需印證。想起他的老祖母臉上流著的神情,我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而那些夾在皺紋縫裏的興奮,只不過是去年、前年、甚或更多年以前的事罷? 第四幕—— 小鎮街頭,人潮洶湧。煙霧瀰漫四面,炮聲響自八方。大熱,流汗。 信仰已經流成奔騰的大甲溪,我們俯仰其中,在滿街的步鞋、皮鞋、拖鞋裏找尋去路,以自由式游向廟口。我無法不想起雲門舞集在「薪傳」裏表演的那一幕——三百年前那風雨黑水,先祖掙扎著游向您化身的燈塔。而現在,我們正複習著這種姿態。媽祖啊!您是否——是否為這些虔誠的蒼蒼黎民再塑一座燈塔? 是的,幾百年來,甚或幾百年後,我們必然一直需索著方向。黑暗森茫的大海中,只要有一絲亮光,中國人就會切切朝它游去。而切切正是我們幾百年來的心情,只因為我們是逐日的夸父族人,只因為中國人不習慣在陰霾的日子裏討生活。從中原到江南,從江南到閩粵,從閩粵到臺灣,我們的根在中國的土地下迅速地蔓延,我們的芽正艱苦地突破厚重的泥土。不為了在地下過活,我們寄望長成一棵棵的大樹,踩穩了中國的土地之後,我們期待頂著中國的天。媽祖啊!請差遣千張眼和順風耳與我們同在,幫助龍族向未來求一條光明之路! 圍繞四周的是您虔誠的子民,是一雙雙合掌當胸的手,是手上千柱萬柱的馨香。在其中,我們艱苦地移動腳步,我們辛勞地跋涉向您,媽祖!縱然,此刻感官遭遇強烈的殺戮。七彩的焰火騰空刺目;橫流的硝煙截斷嗅神經;炮聲連綿巨響、雷霆封閉雙耳。而我們依然看到,虔敬的神情在老婦的眼裏湧現;我們依然聽到,期待的聲音在舞獅的鑼鼓中敲響;後依然嗅到啊!狂熱的情緒在火藥下點燃。大甲鎮民哪!震撼我的不是飛舞的鞭炮焰火,不是巨響的銅鑼鼓吹,而是你們近乎瘋狂的虔誠。 「來了!來了!」阿盛喊著。你踩踏遍地香火流光行來。 跪拜!跪拜!伏倒的身影是一波巨浪,從廟口滾到身前,從身前流到街尾。頓悟啊!千里夜奔原祇是為了這一次神聖的拜倒。 在您的輿轎行過之後,所有的皮鞋、步鞋、拖鞋,汽車、機車、腳踏車,順著您的足跡,向南浩浩流去。流去北港,您東渡黑水的第一站。 第五幕—— 五更天,鎮瀾宮裏,人羣散盡。 鑼鼓伴您而去,炮聲伴您而去,小鎮只遺落一地的炮屑與靜寂。雖然神座已空,但人說神無所不在,我乃燃起幾柱清香,卜茭向您……三跪三叩求不到穆思,淒淒,籤上本無我的命運。 看身旁的阿盛低頭喃喃而語,他祈求什麼呢?該是愛情吧?!祝你如願,好友!戀愛中的人是急需神明來幫著守護那玻璃般的感情——易碎而透明。別像我,好友!為一朵蓮影泅一整個夏天雖然痛苦得很美,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踩著滿地的炮屑,我們吸著菸,慢慢踱回魯拜的家。在王伯父的送行聲中,我突然覺得這一次夜奔是結束了。古典已經離我遠去,而天明之後,我又將置身於現代的臺北。臺北也有廟,廟裏也可以求籤,但是不需焚香跪拜,只要投進五元硬幣一枚,你的命運就喀喀從洞口滾出來。臺北街頭也有摩肩接踵的人潮,但是臉上的表情並不興奮,他們的眼神屬於冷漠的國度。臺北的行人腳步照樣匆匆,但不是追隨媽祖,他們習慣於追逐時間和金錢。對!臺北沒有媽祖。不對!是媽祖不樂意到臺北,因為臺北人忙得沒有空閒去照顧一尊三百年前的神祇。 走吧!走吧!不論對古典的眷戀多深多厚,這一夜是留不住了,我還是得回去當個「現代的臺北人」。但是我會常常記起,有這麼一個春天的夜晚,我來到大甲這小鎮,扮演一個忠實的迷信者,在心中打起更鼓,計數一尊女神離去的腳步,且遙遙送她,送她回娘家。 × × × 嗚——,一聲汽笛長鳴,好像宣告著劇終。我們抬起疲憊的腳步,捧著餘溫尚存的心,坐上火車,不久也就矇朧地進入睡鄉。依然有夢古典,依然盤盤繞著檀香…… 註:林默媽乃媽祖在人間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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