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蔡雅薰〈情人糖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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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哦,應該來得差不多了。」表姊打了個大哈欠,站起來,伸伸腰。我依然忙著點數最後的幾個紅包:「馬上就好。這個,高志鵬,壹仟貳。」
等我一謄寫完,表姊立刻把桌上剛點數完的紅包塞進她的皮包裏:「啊喲,七點多了哪,應該可以上菜了,我去催!」像一陣風,她抱緊著皮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玩弄著衣服上的泡棉小紅花,看著下面印著燙了金的「招待」。忙了一整天,現在終於能夠喘口氣了,但是心情並沒有石頭落地後的輕鬆。
我隨手揀了一顆圓盤上的糖。哦,是一顆一看就討人喜歡的情人糖。它的包裝也實在精巧,不像一般的糖果,總在橢圓的兩端,鎖得牢牢得喘不過氣。它只栓上一邊,另一面則採用平直的折疊,這樣一來,輕易地化解了另一端的尖銳,又可以突出那顆印在玻璃紙上的「情人的心」。
但是,嘩哥知道嗎?
哦,他當然知道啊!姨丈做了一輩子的糖果業,他從小耳濡目染,從麥芽糖在大火爐上的煮燒,到最後上粉包裝,哪個步驟他會不知道?
假使姨丈當初開的不是糖果廠,我和嘩哥大概也沒有機會常在一塊,熱絡得像親兄妹了。
「順發糖果廠」其實是典型的家庭工廠。嘩哥說,平時所謂「小月」的時候,除了偶爾送送需求量不多的糖果存貨,姨丈和兩個大表哥便常常與機器休息,「中午十二點放學回家,就看他們還睡得像死豬一樣。」但是晚上,除了嘩哥和笑魁姨仔(我大姨媽)在家看電視、兼照顧店面之外,其他的人全出去了。「那麼晚了,都去哪裹?」「我怎麼知道?我媽說隨他們去啦!沒關係。」
但到了「大月」,尤其是年關迫近的時候,順發糖果廠就要同.時雇用很多個臨時工,日以繼夜不停地趕,以應付大量訂單和電話催貨。十二月的寒冬,嘩哥家低低矮矮的房子,卻是熱氣騰騰,機器轟隆,姨丈、表哥和每個工人沒有一個不打赤膊、還依然汗流浹背。笑魁姨仔笑臉盈盈地忙裏忙外,又要招呼著左鄰右舍邀來的婦人,加快手勁兒包一桶又一桶還溫溫熱熱的糖,一下子又要去廚房為食量特大的工人準備菜飯。就在笑魁姨仔分身乏術的情況下,每年就固定那幾個月,她的么兒—光嘩,就來家裏住。上了小學之後,嘩哥下完課便直接從學校來。
原本姨丈也無意讓小表姊淑婉唸國中的,但是拗不過爸媽的勸說,才勉為其難地沒讓她和上面兩個哥哥一樣,國小畢業就留在家裏幫忙,這大概也是爸媽一向關心淑婉表姊生活的原因吧!媽就常叫她不要怕羞,到家裏來看書。但是她和嘩哥不一樣,雖然只離兩個路口,拐個彎,但表姊從不到我們仁義街。笑魁姨仔對媽說:「別操心啦,她就講去同學家讀書!」
我當然知道嘩哥的功課好得沒話說。但沒聽媽媽無意間說起,我還真不能想像:「放學一回來,連制服都還沒換掉就坐到書桌上寫功課了。要上個廁所,還把鉛筆、簿子帶進去,蹲在馬桶上寫,哪像妳呀……」
但是嘩哥最叫人佩服的,是他的玻璃彈珠打得出神入化;一招「秋風掃落葉」的陀螺打法又讓他多了一堆結拜兄弟;玩任何團體遊戲沒他召集,那鐵定是玩得毫無生趣。不過,我個人最欣賞他替我紮的馬尾,也感激他從小幫我擦鼻涕。
他不像一般人,會一點東西就自鳴得意,呱呱噪啼;或者一付承擔不起的怯懦、謙遜得矯情。不管別人是誠懇的讚美或挑釁諷刺,他總是很誇張、很戲劇化地回答:「這—算—什麼!」然後豪邁朗健的笑聲中有十足的自信。
他回到自己家裏時的沈靜,和在我們仁義街的生龍活虎、家中的侃侃而談,實在有天壤之別。印象中,姨丈很少跟他說話,表哥們都嫌他太小,平常也看不到表姊,只有笑魁姨仔和他母子比較親近。但她對他講的不外是「這錢給你明天吃早頓」「十塊自己拿去買」「自己去吃」一類的話。
也許是領獎對他已是司空見慣,所以才不像我好不容易領了一張「熱心公益」的獎狀,就拜託爸媽讓我貼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他總是默默地從書包抽出來,放在爸媽為他特別買的大書桌的最下面抽屜有一回,媽看見了,閃著欣慰喜悅地問他:「全校第一名?拿回去給父母看過沒?」
「以前,曾經有啦:不過爸說這種印了字的紙,積一堆也賣不了一角銀。」
嘩哥對我們這些小蘿蔔頭都很照顧,尤其是江露。雖然她不和我們一起玩捉迷藏、踢銅罐仔、和一員二員。
也許是江露的腳實在不方便,所以只能在一旁看。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剛開始,我們對她不太能認同,但也不排斥就是。但玩到鬧得頓腳彎腰時,她似乎也感染了其中的歡樂,卻又流露出沒有參與其中而不能暢所欲為的羞郝赧笑與尷尬。後來嘩哥就請她當義務裁判或監督,此如說當「鬼」的有沒有作弊偷看、或踩線犯規。她很樂意,做得也恰如其分,很公平。以後笑得也就自然、開朗得多了。
有一次嘩哥談到他最敬重的人中,居然有「江伯伯」時,我就納悶了好一會兒,一個禿頭枯瘦的老先生憑什麼讓嘩哥這麼推崇。當時他只說:「要事業成功不難,而同時又是個好父親就不簡單。」
我後來才從媽媽那裏知道,原來小露是江家夫婦從育幼院抱來的女孩:「實在了不起。當時朋友都以為他們會收養個小壯丁,沒想到抱同來的卻是個腳不好的女娃娃……。別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喲,剛抱來的時候,臉黑黑的,又愛哭,實在不討喜哩!」
有一次,笑魁姨仔晚上到家裏來,窸窸窣窣地不知對媽媽說了什麼,然後兩個人匆匆忙忙就要出去。「我也要去!」嘩哥把英文課本閤上,站了起來。我學他把我的「棒球姑娘」收好,趕快跑去穿襪子計程車中、我只能零星聽到小聲的對話,因為沉默的時間還是比較長。
「是多久了的事?」
「我怎知啦?要不是阿婉仔說她親眼看到那個女的,我也不曉得。她說我最空、最憨慢,人家堯仔、舜仔也都知道,還拿過她的東西……」
「是幹什麼的?」
「馬殺雞。」……
一下車,兩個大人走得好快好快,只有嘩哥拉著我,才能小跑步跟上。「什麼叫做馬殺雞?」「旦兒最乖,別吵,等會兒再告訴妳。」
過沒多久,媽買了一塊燒餅給我吃,然後我們就躲在暗暗的騎樓下。我剝了一半問嘩哥要不要吃。他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我爸的車真的在這裏。」
才隔了兩天,晚上十二點多了,笑魁姨仔哭著來叫門:「順意啊,快開門啦,他阿爸要把她打死了,快點啦!」
爸開了門之後立刻衝出去,媽帶著我也跑了起來。才到路口,我就聽見姨丈咆哮的吼聲:
「幹伊娘的臭磯歪,您伯今天不把妳的嘴縫起來、腳手剁斷不行,十六七歲做這種賤笑事……」
然後我遠遠看見高高瘦瘦的嘩哥擋不住姨丈的壯碩魁武,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棒又一棒,倒了再爬起來擋。爸爸接著衝上去要架住姨丈,兩個人又拉成一團。
我近近地才看清楚嘩哥的鼻孔、嘴角、口腔都流血,躺在一邊的淑婉表姊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了。
嘩哥迅速轉身去叫了車。將表姊擡上去時,她眼睛好像睜不開了,可是嘴中又吐出微弱緩慢的聲音:「媽,妳不要只會偷偷哭,沒有用,那只會被吃得死死的……」
淑婉表姊的傷還沒痊癒,自己又跑掉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哪裹。她真的離家出走了。
笑魁姨仔從此精神奇差,她常常跑到家裏問媽媽:「怎麼辦?」媽提醒她,是否知道表姊常去哪裏、有什麼朋友或同學,甚至可以考慮登報尋人或報警請求協助,她都是一臉茫然說:「我也不知道。」
姨丈似乎最乾脆,他氣得只有一句話,說完什麼也不管了:「好,有種。從現在起脫離父女關係。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很少再聽見嘩哥爽朗的笑聲。他好像除了讀書之外,生活中再沒有大悲大喜。他對所有事情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沉默寡言,喜慍不形於色。沒事的時候,就把兩手打開。用右手把左手小指、無名指、中指依序向掌心往下壓「答答、答答、爹爹……」再換左手壓右手的。
「會不會痛?」
「不會啊!手骨頭裏面也有空氣,知不知道?旦兒,壓出來,會很舒服的。」
從此,他天天放學後就來家裏。有時又突然跑同去「有事啊?」「沒有,看一看此較放心!」然後唸書唸到十點多才又回去。
有一回,他突然對我說:「旦兒,我記得小時候妳常常躲在我背後看我打珠子、玩橡皮筋。一回頭就看到妳傻呼呼、張著嘴站在那裏。」
「對啊!你好厲害哦!不像我。嗯,怎樣?」
「沒什麼。」他又轉身去唸他的書,淡淡地說:「有時候,羨慕妳。」
一年多後,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赫然發現坐在客廳裏的竟是久久沒有消息的淑婉。
「表姊!」
她檯起頭來瞥了我一眼,笑得乾乾的。
我自覺沒趣,只好先回房間,放下書包,換上便服,然後跑去廚房看這個周末中午媽媽又變什麼好吃的東西。太棒了,這是蟹仁蒸餃。於是放心地跑回客廳看電視去。
我又發現桌上有一本「皇冠」,於是非常好奇地說:
「表姊,是不是妳的?借我看。」
我一共問了三次,她才好像夢中驚醒:「哦,給妳。」
她好奇怪,也沒有在看電視,不知道在想什麼。
沒多久媽就端出一大碗熱騰騰的豬肝麵線,邊走邊對燙著的手吹氣。
「婉仔,我剛煮的,妳先吃一些!」
沒想到她連遞上的碗也不接,頭便轉了過去:「吃不下。」
我把餃子端到客廳,吃得津津有味。媽打破沉默,口氣極盡溫柔:「不吃身體怎麼擋得住?多少吃一點,好不好?」
「妳一萬塊到底借不借?不借我自己也會去想辦法。」
「妳叫阿姨怎麼忍心拿錢給妳去做傷害身體的事?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怎麼對你父母交代?這責任我哪擔得起?……」媽放下碗筷:「婉仔,妳要冷靜考慮,不是我說,四個月了,不保險。」
表姊立刻站起來要走出去。
「妳為什麼不跟他結婚,非要去拿掉?」媽叫了起來。
表姊卻回過臉,笑著說:「怎麼結?他都三個小孩了。」
我看媽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向前去。她緊緊緊緊地抱著淑婉,什麼話也沒說。
「就讓妳媽出面,只有她才有資格、也才能幫妳簽字。」
「我不要回家。」
「好,不回家。就讓她來了再決定。妳不知道,她很想妳——」
媽掛掉電話沒多久,大姨媽就來了。
她一付張張惶惶,又想冷靜下來,右手猛拍胸口。「啊!順意仔,怎麼辦?」
「簽啊!怎麼辦。」淑婉表姊坐在沙發上又點了一根煙。
「簽了會不會有什麼問題?要簽哪?我也不懂字哩!」
「妳不要那麼怕死好不?是我去死又不是妳!」
我看見笑魁姨仔六神無主地看著媽;媽媽卻別過臉去,淚水輕輕劃過臉龐。
「旦兒,乖乖看家,不要亂跑,我帶表姊去看病。」
嘩哥大概下午四點多到家裏。
我告訴他說:「表姊中午有來耶!不過沒多久,媽媽就帶她去看病了。」
「我姊姊?她回來了?怎麼樣,生什麼病?」嘩哥眼睛閃著光。
「我也不知道,聽說是要去醫院拿掉四個月的病。」
嘩哥想了一下,然後很嚴肅、很鎮定地對我說:「講清楚一點,或者,阿姨還有沒有說什麼?」
「有,媽媽叫表姊結婚,又叫笑魁姨仔簽名。」
「那妳知不知道在什麼醫院?」
「不知道。媽媽只叫我乖乖看家。」
話一說完,媽就回來了,手上拎了一尾鱸魚。
「阿姨,我姊姊現在怎樣了?」
媽媽快步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接了半鍋水,點上瓦斯,魚接著拿出來沖,淚又來了。
「胎兒在腹中,都已經死了,還不知道。吸出來時,都是黑的……」媽切著薑片薑絲。
「我看你還是帶著旦兒,不然可能進不去。旦兒,去穿鞋!你等我一下,魚馬上就煮好。妳媽現在人在那裏,你過去接她的班。我做好晚飯馬上給你送過去,順便接旦兒回來。唉,她看起來很虛,剛剛。」
嘩哥的腳踏車停在一間小小舊舊又黃黃的小醫院門口。果然在走道上,他就被攔了下來。
「少年仔,你想要幹什麼?」
「我姊姊中午來手術,住一〇三,我給她送點魚湯。」
老護士仔仔細細的盯著嘩哥。平頭、厚厚的眼鏡、雄中制服、黑皮鞋,還有,一個小妹妹。
「這是醫院,腳步放輕一點,過去!」
我看到表姊時,差點叫出來。她的頭髮散亂地攤在枕頭上,臉像糊了一層白水彩,而且,連嘴唇也是。
「你怎麼也來了?」他對嘩哥說。
「是誰幹的好事告訴我。」
我覺得氣氛實在不對,嚇得在一旁忙微顫搖頭。我扯著嘩哥的衣角,輕輕地叫著:「嘩哥、嘩哥,魚湯!」
嘩哥糾緊的心彷彿懸了好久才逐漸降落下來,接著他的手又在出「氣」了「答答、答答、爹爹」他舀起一塊魚肉放在磁碗裏,又倒出一些湯汁:「姊,喝點湯。」
嘩哥上了大學之後,我們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常見面了。甚至寒暑假他也留在台北打工。「是不是忘了旦兒啦,否則為什麼不回高雄?」
「我怎麼敢忘?除非我不想活命了。」我狠狠捶了他一拳:「那,是逃避家?」他笑了笑,就不搭腔了。
有一次笑魁姨仔來找媽媽,笑嘻嘻地說:「堯仔年底又要娶某了。」
「不是才剛離婚沒多久。這麼快又有對象了?」
「上次不算,這是穩的啦!」
「唉,他們這一輩的實在搞不懂。讓他們自由戀愛了,鬧離婚還是說個性不合。」
「哎喲,聽他在講?沒影的啦!是阿春仔不會生。講來也是我們堯仔自己笨桶,雜某那麼多,偏偏去揀到一個不生蛋的,又花錢叫一大堆看風水的,什麼改窗仔門、挪眠床,符仔也吃了,二年了哪,不孵就是不孵,哪有法度,不離婚是要怎麼辦?」笑魁姨仔講得神秘兮兮,又欲罷不能:「這次我和他阿爸就教他,看上了,想辦法先讓她有了珠再說。沒想到這麼順利,一次就上了,嘻嘻。」
「大姐仔,你怎麼可以這樣教孩子?妳忘了婉仔不也是這樣才吃了別人的虧?」
「那才不同款哦,阮阿婉仔是衰運才會遇到那種有某有子的、那怎麼可好跟我們比?人家這次對方一講有身,我馬上就答應堯仔去娶。順意啊,別人難道都那麼憨?沒有眼睛在看,沒有算盤在打?」她喝了一大口水:「啊!人啊若是沒有點薄的本,別人怎麼看有夠重?就是再講難聽一點啦,有借也得有還,我們自家人吃了一次虧,占別人一次便宜,這哪一點過份……」
「講到這,我就開始煩惱哦!阿嘩仔穩當就是和你們住久了才會常常和他阿爸作對,有夠想不開啦!也不想說我們作大人的苦心,他阿爸那麼辛苦藏銀行簿仔啦、講錢不見了啦,也是為了他阿兄有比較正當的理由來提出離婚。誰知道他竟然站在他阿嫂那邊,處處和他阿爸講道理,講得就要吵架,差一點父子就打起來。唉,為了一個不會生的雜某,父子感情打壞,了然啦,養這款兒子讀再高也沒路用,早晚都是別人的。」
「啊,水滾了,我去關一下」媽媽急著轉身進入廚房,笑魁姨仔大概是怕媽聽不到,只好扯著她沙啞的嗓子,提高音量喊著:「路尾仔還是堯仔說『喂,你是不是去中意了你阿嫂,還和她有什麼關係』,才說這樣,他就氣得回去台北不同來了,連我寄去的生活費他都不要……」
那天婚禮,媽說了半天,爸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去,還叫我要乖乖陪著媽。我又很好奇地看新娘子,果然腰粗了些,尤其肚子是大了一點。我跑去找嘩哥,找好久,大家都說沒看到。我只好問媽:「妳不是說嘩哥今天一定會趕回來嗎?」媽居然重重地打我的頭:「吃妳的東西,少說話。」
我想嘩哥不常回高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有女朋友了。
「那晚應該十點多了,雨還沒停。我家教結束,摩托車剛要出巷子口,看見一輛大貨車撞倒一個小弟弟後,就想摸黑逃逸,我一急就只好叫路邊的女孩先看著小弟,馬上去追了。抄下車牌號碼,再折回來一起幫忙送那個受傷的國中生到醫院,就是這樣啦,我認識了妳慧曦姊。」
「哦,好好哦,比英雄救美還充滿人性的光輝!」我雙手合十,側著頭,一付陶然忘我的模樣。
「妳別鬧,還有妳更想不到的呢。慧曦和江露,這妳比我熟,不用多說。她們是——同班同學,還住——同一寢室。」
拿著他們三個大學生一起出遊的照片,我只對慧曦姊有興趣研究!不是那種叫人動魄驚心的美法,看上去就是順眼、舒服。
「還有,江伯伯也常來看我們——」
「他是不是都把『光嘩』叫成『工—業』?」(臺語)
「咦,妳怎麼學得那麼像?」
「因為江伯母來家裏聊啊!你還算運氣好,被人家『工業、工業』地叫,我鼎鼎大名的『旦兒』都變成了『蛋仁、蛋仁』了。」
四年前,是嘩哥請假,專程從桃園趕回來陪考。有英挺的軍官作陪,我像吃了顆定心丸。不久,旦兒也是個對未來有無限懂操的新鮮人了。
第一年暑假回來,「順發糖果廠」的鐵皮招牌不見了;變成了綠色為底的壓克利「大豐茶莊」。
「笑魁姨仔他們怎麼不作糖果啦?」
「嗯,時代不一樣了。」媽一邊疊衣服,邊說:「以前的人重量不重質;現在大家都重質不重量,吃得太豐富了嘛!」
「其實我以前就跟順發仔說過,幹哪一行都要求新求變,精益求精,特別是他搞食品業的,十五年前粗糙大大的薄荷糖、水果糖、白脫糖,十五年後拿出來還是一個樣,怎麼能不被淘汰?」爸用手撐著眼睛,目不轉睛。
「你看你的楚留香,少批評人家。」
「沒想到說收就收,怎麼可能嘛?」
媽笑了笑:「是妳在台北不知道。前些時候妳姨丈差點吃上官司。有個水電行老闆吃了順發行的糖,裏面居然有一截生銹的鐵釘,還上了報。最後賠錢了事,店也只好關了。」
大二寒假回來,「茶莊」的招牌不知何時又換成了「高和營造公司」
「妳姨丈說『茶』的競爭太多,不好做,回收也太慢……」
「對,最好勸他去買愛國獎券。」爸站了起來,往房間走去:「唉,婦人之仁。借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哦!」爸半調侃的聲音拖得長長,碎地一群,把門和聲言一道關上。
大三暑假,本想在家好好陪陪父母。因為,明年如果申請學校順利,這一出去,就不知道又是幾年。沒料到,我只在家待了一個禮拜,就被逼得逃回學校宿舍去了。
笑魁姨仔、姨丈住進我的房間;客廳沙發上、地磚上有光堯表哥一家「五」口,我只好到爸媽房間打地舖。
「該死的阿舜仔,看他前兩年扶帳扶得那麼打拼,我還以為他真的洗手不玩了,誰知道竟然把錢又拿去輸了了,胚!」姨丈走到哪兒都只著一條內褲,光亮的地板上不知已沾了他多少又灰又黏的痰。
「……剛剛開始搓還講得好好的。你娘的,想不到那心肝有夠黑、有夠毒,被他們弊去了。」光堯表哥邊走邊抖死蠶似的煙灰。
平靜明亮的家,一時成了「招待所」,一屋子人、一屋子牢騷、一屋子污穢。
「媽——妳看人家心愛的『席維思史搭龍』啦!我把被畫上八字鬍子、圈上眼鏡的海報拿下來「妳看啦,胸口還被割了一刀!」
我排列整齊、編了號的信箋,不知何時竟也被撕得衣衫檻褸。算一算,全在,但郵票不見了。
「請你們放尊重一點,這—是—我—家—」我才想把那幾個小毛頭抓來罵一罵,媽就搶先一步把我拉進房間:「妳瘋啦妳!沒大沒小。」
「是別人公司垮了、房子押了,干我們家屁事?」
「啪!」媽打了我一記耳光。
就在我要北上的前一天晚上,淑婉表姊又出現了。
一件黑色針織上衣,削肩緊身;鮮橘色窄裙、黑細跟高跟鞋,蓬鬆有致的卷髮。
她一進門,就從皮包抽出一疊仟元大鈔丟在桌上。然後漠然地對笑魁姨仔說:「媽,這五萬塊妳先拿去用。」
「稍等,妳現在在幹什麼?妳又要去哪裏了?」阿姨大步追上轉身出門的表姊。
「開卡拉OK,在台中。」
「妳怎麼知道家裏——」
「自家的事,怎麼不知~」她頭也不回地上了在門外等候她的轎車。只見她頭一點,車就開走了。
笑魁姨仔木然地折回來,一進門,姨丈手上點著鈔票,嘻嘻地笑著說:「老仔,我先拿三萬塊啦!」
開學前,我又回家一趟。雖然阿姨及表哥一家都搬走了,但是屋子裏再也尋不同昔日的寧靜。
「……又不是不知道旦兒隨時要出去,妳偏要借!」
「好,都怪我都怪我,你以為我心裏好過是不是?開嘴合嘴錢錢錢,我們姊妹情份都不用顧啦?」
「對,妳只會滿口仁義道德,就差瞎了眼,他們阿舜仔愛賭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順發仔天天夢想一步登天妳最清楚,妳還敢自己一次二十萬一次二十萬的拿去借。喂,妳以為我是王永慶拿錢給妳在做善事啊?是妳阿姐仔重要,還是自己女兒重要?啊?……」
「啪達」,我把房門鎖上,小心翼翼地貼好新買的席維思史塔龍。打開收音機,傳來柔和的旋律,和倪蓓蓓甜美的聲音:口浩瀚星河中,我們住的這個世界,是最美的一顆星……」
那天一大早,媽口氣就不太好:「今天中午,妳嘩哥和江伯伯會來。看妳是要出去,還是待在房間,反正沒事不要隨便出來攪和。」
「幹麼嘛,戒嚴?」
「反正大人在談正經事,妳給我少插嘴。」
出乎意料之外,最先到的是光堯表哥:「我等光嘩,再跟他叮嚀一次,講完就走。」他對媽說。
嘩哥一進門,看見光堯:「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法院三百實在差太多。絕不能低於七百,房子連地權絕對有那個價值——」
「這些你以前都說過了。」嘩哥坐下來。
「今天是我們成交的最後一次機會,就看你怎麼——」
「媽感冒好點沒?」嘩哥撇過頭。
「能怎麼樣?住在舅子那兒,還是天天操煩自己的樓仔厝,說那是她打拼來的,是她的命。」
「爸呢?還躲在那個女人哪兒?」
「嗯。」
「有沒有二哥和姊的消息?」
「哦,阿婉仔前兩天有去台南,又拿了三萬給媽,舜仔不知在哪跑路——」
「哈,一家人怎麼會散成這樣?」嘩哥低下頭,看了看錶:「時間差不多了,你可以先走。」
江伯伯差不多是下午兩點左右才到,他很熱切地握著嘩哥的手,一道坐了下來。
「……房子地點還不錯,蓋得也還可以。蓋多久了?不太新哦!」
「有五年了。當時是自己的老房子拆掉,又買了隔壁的合併,一起重新建的大樓。」
「實際的情形是這樣啦,五層本身是很合適我們國語日報要作的『兒童書城』,要擴大嘛,老是租也不方便,而且也不是辦法。我個人是挺中意的啦,又是熟人嘛!不過,我也只是大股東之一,嗯,得要大家通過,才行。」江伯伯講話速度很慢,一字一字像跳著連接的,我躲在媽的房間裏,聽得有些吃力。
「那,就長話短說啦,價格照我們原先談過的,你們再少一點,我們也加一些,就七百五十萬,整數嘛,比較乾脆,也好辦事,好不好?我—盡全力幫這個忙就是,再來,成不成,也要看你們的誠意了。
我始終聽不見嘩哥說了些什麼,或者,他什麼都沒講也說不定。我慢慢地,輕輕地、一點點一點點地挪開緊閉的窗戶,哦,這樣好多了,看得見他們了。
「怎麼樣,碩士也拿到了,和小露的事,現在有沒有什麼打算?」江伯伯緩緩地啜了一口茶,我的心像被火燙了一下:「是他們攪錯,還是我聽錯了?」
「我想再讀博士班,一口氣讀完——」嘩哥像是考慮了幾千年,才作這樣的回答。
「沒有人叫你不要唸啊!可是,如果,你們可以的話,實在也不衝突嘛,看是先訂個婚,還是——唉,你叫我怎麼放得下心?事情萬一又有什麼變掛,小露再作什麼傻事——」江伯伯停頓了一下,反而拍拍嘩哥的肩:「我也知道你現在兩方面都很為難,還是家裏的事先處理完了再說。你們自己有空的時候再商量一下,有個計畫總是好。」江伯伯又側了身換了個腳:「不過,你要體諒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我們夫婦就對她視如己出。她畢竟又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身體上的、心理的。可是,從來也沒有見過像她這次這麼主動,那麼積極去爭取自己的幸福;。她已經大了,分辨得出真假。你,要真心,不要太勉強。」
嘩哥始終不說話,沒有激動、沒有歡愉、沒有表情,只是定定的默想沉思。江伯伯站了起來,語氣平和地流露長者的體恤:「我很早就跟你說過,作父親的,誰都不免要偏袒自己的兒女。但是,我也會尊重——你的選擇。你考慮。」
江伯伯走了。
心像翻了鍋的糊,「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腦筋一片空白。
嘩哥一個人在客廳,兩手交錯著,又發出:「答答、答答、爹爹」的聲音。我輕輕地,走上前去:
「其實,我並不一定要出國。錢,不急。」
「大概最近都在忙功課,好久都沒聯繫了。你們,都好吧?」我的聲音還是顫顫的。
嘩哥依然不說話,但終於檯起頭來,對著我,笑了一笑。
「一直不都是慧曦姊的嗎?現在怎麼變成了江露?誰負了——」我很不爭氣,話沒說完,淚先溜了。
「旦兒,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很委屈。事實上,一點也不。」嘩哥掏出手帕,幫我擦鼻涕:「這些日子,我心裡真的,感謝。生,本來就是一種學習的安排……」
前不久,我專程跑了一趟木柵,看看慧曦姊。順便去辭行。意外地,除了她之外,身邊多了一個大男孩。
「怎麼不先通知一聲就來了?」她手上拿著一把小剪刀,手背上還有一點點泥土。
「那邊學校都弄好了嗎?來,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林旦平。微;他叫李沛,是—」
「她是我救命恩人!」穿著成功高中制服的男孩打斷說,還咯咯地笑著。
我這才意會過來,嘩哥曾經提過的受傷的「小弟弟」,都長這麼高了。
「妳在剪什麼?哎呀,怎麼都枯了?」
「對啊,去了一趟香光寺,忘了交代室友澆水,才一個禮拜,就變成這樣了。」
「啊?要全部剪掉嗎?」
「嗯,枯掉的沒有用,不過生命力很強,這根還活著。放心啦,很快就會長出新葉子的,李沛,對不對?」
「卡髒」,含在口中的情人糖碎了。一股「巧克利」的香氣霎時和口中的甜味混在一起。我想起爸爸曾說,現在甜食已經夠多了,糖果不應該老是做得那麼甜、那麼膩,不然早晚會被淘汰;也許淡一點,反而比較持久。我看著桌上的情人糖,每一顆裏面都裹有「巧」克「利」,發明的人可是用心良苦?如果是,那麼又何不讓它保留原始的風味,就讓苦澀來過,再感受它是如何慢慢地轉化為香醇雋永的真味呢?
「啊?都快八點了。」我看看錶,發覺手上那張皺皺小小的玻璃紙,不知何時已被我揪得平平的。我又看見那顆「情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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