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楊美娟〈異鄉客的願望〉
- 最後修訂日期:
究竟是怎麼答應?自己一直不解。
只是偶然間接到你越洋電話。在電話裡,你得知我正在放春假。於是,一直慫恿我出門。甚至還說正好有空可以陪我逛逛,機會難得。或許妳還可以看見雪喲!
你從來知道我是容易被誘惑。
尤其是雪,多今人垂涎的餌呢!
浸在你的描繪,腦海呈現銀白色一片。偶爾,天空中落下些許細微的菱瓣,似傘兵登陸一般。繞在你的話中,走不出白色的迷宮,幻夢的意識聽到自己一聲「好」。
此刻,我坐在機艙裡想著見面時的第一句問候,千百種的詞彙旋在腦葉就像張張小標語,然而排不出究竟該以什麼話來拉近一年未見的情誼。腕上的錶已和你的時間同步運行。只剩一小時的短暫轉為分秒煎敖一,甚至讓我慌亂,為見面的問語慌亂,為長時間分離卻在短促相逢慌亂,更今我慌亂的是驅策前來此地的動力,是雪?還是你?
一、寒春裡的重逢
走出海關,就見到你。削短的頭髮,一身藍。藍色背包、牛仔褲、雪衣和在台北一樣。不同的是那雙眼睛,眼神銳減傲亮,睜不開的模樣像足加菲貓厚重眼皮,眉尾多一道疤痕。
你微笑要求我在門口等待,示意要去開車。
看著你背上撲滿的陽光,映麗在你藍雪衣。雪衣也曾為我抵擋阿里山上黎明前的低溫。陽光下,它依然藍靛奪目,像流動不息的海潮,衝湧在車間隙孔。淹沒原有的慌張和問候。
環繞自己身邊的景物都是陌生。
道路旁栗色的白樺樹佔據綠榕的位子。扇面的樹狀,百立上天也不見葉片掩蔽尖梢。沒有熟悉的鬚根,沒有土堆恣意茂生的醉醬草。粗厚的莖幹長列一排,見不著盡頭,只望見黑點。
臨上車,我說:好冷,現在真的是春天嗎?
你答在北方尋春是得問。
順著你的指尖方向,我見到生澀的綠芯。
這裡,就是你想來的地方嗎?我好奇一間。
你按下車廂,看著我說上車吧!
二、維斯杜拉河的憂傷
想像遠比實際美好。
晚飯時,你忽然冒出這句,壓斷我陳述台北的進步。在場的同學停了兩秒。之後,他們又笑你發神經,向我訴苦你就是不時地意外發作,要我注意你,以免客死異鄉。
他們不知道.你在還我答案。
記得你獲知考上公費留學,大家為你同感光榮。尤其是你父母,直誇你光耀門楣,臨行前還宴請親友。我分享你的榮耀時也讓我相形見拙,我像是你的影子。
自高中一路斬將唸進大學,唸書、喝酒、打電動,都是一起。有時半夜找你,也只為說個最新聽到的笑話,讓你一笑,自從你得知可以出國後,和你相處的機會便少了。你蒐集資訊,深怕飛去之後無法適應,幫你找書、剪報,把時間全用在準備,這是我不願做卻也只能做的事。
想像遠比實際美好。
前往舊城的途中,你再次重覆。
我思索你再提的意涵,莫非你在此地真的遇到難事,卻又慣於報喜不報憂的掩住?我不敢問,一追問若真觸及你的生活苦痛,也只是毫無心意義,徒增傷感。
有時,我們必須學著遺忘。
走在舊城邊,看著維斯杜拉河。你說,這是河的下游,快入波羅的海.上游在克拉科夫,沒時間去。其實這趟旅行我不在乎去哪裡,只是想和你走走,就像唸書時,拿著啤酒邊走邊喝,累了就在草上一坐,看看雲,聽聽上課的鐘聲,如此而已。
冬天時,整條河結凍。剛來的時候,很不適應,那時候是秋天,葉子都是朱紅色、橙黃色。雖然很美,可是好想回家。我還記得,在中秋節時候,就只留下我一人在宿舍趕作業,沒有人能說話,跑 到河邊,對著月亮學狼叫。
聽到你學狼鳴,我璞嗤笑出聲,
但是,你一臉凝重表情,我知道它是真的。
處在台北的我過中秋時,只想吃柚子、月餅、放假,從未想過你是對月空鳴。這是我嫉妒你出國而胡亂想的點子.然而沒想過促狹的戲謔竟然使它成真。
異地讓人悶瘋了。
你喜歡這裡嗎?我問。
沒什麼喜歡不喜歡,已經在這裡了。你說。
我們倆站在舊城,看這從酷冬中甦醒的維斯杜拉河,河面上殘留霜塊經輕飄浮。你不再多說,唯恐我知道多了心情重玩不開,我也不再問,希望我的擔憂能趁著離開眺望維斯杜拉河的圍牆,往舊城廣場走去。
石板舖成整個路面.或大或小。石板上的磚房相吻建成,絲毫不留空隙,房外粉刷嫩藍淺黃。窗戶皆是隔出六塊小玻璃,玻璃外的窗糯鑲嵌在牆體,像是白乳酪一般。
你說歐洲建築就是這樣。
廣場上的人們磨出歐洲標準閒適風情,雲朵裡的陽光賴上長椅不肯走,悠揚的大提琴聲,繞盤鄰近馬車旁。忽遠時近。遠時,只聽有馬蹄敲響石板達達的節奏:近時,清晰地感應音符豐沛情感。
走吧,四處逛逛。這些景物可都是第二次大戰後重建的,不看很可惜的。
跟著你.穿梭在曾經背誦的知識裡,你仔細介紹華沙的歷史與俄羅斯的關連,力圖使我不虛此行。沿著你的解說,打破原有想像的華沙,即便從歷史學過她的滄桑,卻沒有像此刻具體又強烈讓我傷感。
我盡力地看著身旁景物,企圖讓它們深深刻在我的記憶,長久記憶自己曾經過海來此地,與你重聚。如此,才不會辜負你現在盛情。可是你不曾知道位處台北的我是怎樣想遠在華沙的你也不會明白自己因為妒忌的心情延誤寫信,也不會知道有時覺得信中盡寫瑣事而撕碎:對於你留學所給我的挫折成為不願提筆寫信的藉口,以致你頻頻寫信求字。而我只是虛應一應罷了。
來到這裡,我了解有封親友的信是生活重要的期待。
喂,發什麼呆?你看下雪了。
下雪了。
廣場上剩下我們倆。
你看我在春雪中奔跑。白細的雪爬濕我的大衣與帽緣,融解成水珠,晶亮亮。
運氣不錯,讓你終於看到雪了。
嗯!運氣不錯!我覺得實際是比想像美好。
四、再見杜鵑花期:
明天中午飛機,在阿姆斯特丹轉機,小心點。
我點點頭。木然地開始整理,卻發現有一盒鳳梨酥。
謝謝你幫我買,你說。
紙盒上的包裝一如往昔。
那天也有著此時陽光。我們走在校園裡,校園裡是初夏的熱意,早春的杜鵑被椰樹土壤吞噬發酵,少了香氣。
走在其間,靜靜地讓時間流去。我甚至傻氣地想,只要我們不說再見,離別就不會降臨。
太陽下山時,我拿出你愛吃的鳳梨酥,讓它陪你渡海。
這趟我依是帶它來找你分別。
再出去走走吧!再來就不容易了,你說。
天依是冷正如同來的時候,只是草長了,不再是嫩淺的芽心,它們油亮亮地襯底在樹根下。
這是蕭邦公園,它就是蕭邦。你指著眼前塑像。
蕭邦?立在它的面前。心底泛起莫名動容。腦海裡彈起他曾寫小狗圓舞曲、別離曲,從未想過自己可以來到蕭邦的故鄉。站在他的面前,細細欣賞鑴黑的雕像。
快跑!你大喊一聲,打斷我的琴聲。
我絲毫沒有任何意識,只跟著你跑。一段距離之後,背後的兩個少年直對著我們咆哮與謾罵,使我吃驚。
他們想幹嘛?我喘氣問著。
挑釁。今天還好只是罵一罵。上次,我和同學在莫斯科被打,還好跑得快沒被打死,只是眉毛上留個疤。淺淺的語氣中殘有餘悸,我知道俄羅斯的經驗對你印象很深。否則,你不會語氣是如此無所謂。你有沒有後悔出國?
人都在這裡,有什麼好後悔。只是你來,讓我忽然想看台北的杜鵑花,紅咚咚的美極了。你想杜鵑花?現在不就是開杜鵑花的時候嗎?是啊。現在台北是山上開櫻花、杜鵑;台大校園開杜鵑,我家隔壁開桂花,風一吹,聞桂花,看杜鵑。真的?駕駛座上的你爽朗的笑著。但願明年春天就可以回去,你說。
今夜提筆寫封信並且附上陽明山花季的山櫻花與杜鵑的相片。賞花的那天,風大,花瓣隨處零落,想起舊城的那場雪。
賞雪的心願,是你幫我完成的。夾在信裡的相片,是提醒別讓今年的花季空等你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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