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許婉姿〈落雨,淅瀝淅瀝〉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在雨聲中醒來,聽見淅瀝淅瀝,打在屋簷、灰瓦片、冷氣機棚架和鄰居男孩的窗檯。時針指向六的數字,像一顆睡眼惺忪的雨滴,我和基隆一起從被窩裡爬出,帶著身上粉橘色溫暖,對黑夜鞠躬。
整個冬季都下雨,像白光低緩的歌聲從雲層瀉下,淫淫纏繞。我刷牙、穿衣、整理書包、套上皮鞋,都配合它的韻律,淅瀝淅瀝;然後握一把寂寞色的雨傘,在雨中走,英文片語在嘴裡反復跳躍,舌根舌面齒中間,彷彿瞎眼的舊式印表機,卡卡卡,卡紙。可惡的t、d和k、g,我想。
『蔥油餅加蛋、豆漿。』『總匯三明治、紅茶。』雨傘都擠進早餐店,熱量在食物裡做健康操;小學生背著書包抬頭看價目表、家庭主婦頭髮蓬鬆買一大袋三明治、上班族邊點早餐邊看表,身上的套裝比臉還光鮮,人們都準備上班上學了。我大聲喊的漢飽加蛋和奶茶,不知道老闆娘聽到了沒,四周只有雨水不停滴落。
太陽休息的日子,我們也不朝會昇旗,冬季的早修時間,寫完考卷就坐著看日頭染綠近山,朦朦的霧散去,透出十二隻忠心的電線桿手牽手排隊,等著向太陽敬禮。基隆女中的行政大樓有極佳的視野,歷史課時,老師指向對面的山頭說:『劉永福就是在那裡打仗。』中法戰爭、日軍侵臺都曾選擇田寮河畔為攻擊陸線,臺灣人戰勝時,斬法人頭顱,標於槍上,而法軍亦猛烈砲轟基隆,使得處處集葬孤墳,黑辮子中國人、法人荷蘭人的血,染紅歷史。詩人說:『山是陸地的波浪。』我聳耳傾聽,被雨打濕黑藍色軍服的義兵,正猛力嘶吼,以閩南話、北京話、法語夾雜,在山谷裡回響。一切都過去了,我把劉永福三個字認真填入歷史考卷空格,再抬頭看看窗外,山像綠色小巨人守候基隆,永永遠遠。
每天都期待午餐時間,向校外訂製的便當是半溫的、福利社買來的鮮肉包是冒煙的、從蒸飯箱領出的便當是燙的,滷雞蛋豆腐炒青椒黃瓜炸排骨,媽媽的香味充滿空氣,蔣公的眼睛幾乎垂涎。擋不東北季風的寒冷,教室窗戶都給關緊了,還是冷;只要有同學開們進出,便齊聲嚷嚷『快快、快關門!』午餐時間,大家都趁機塞到角落吃飯,反正對寒流不太有好感。總是一群人圍著吃飯,交換飯盒裡的菜色,也不忌諱口水,也沒傳說誰忙著減肥…突然又一陣寒風『快快,快關門!』『關什麼門,走廊那麼髒,值日生出來。』竟然是生活組的老師,值日生便乖乖蓋起飯盒,到走廊去給東北季風刮。冷氣團帶著凜冽與千萬水氣,從西伯利亞遷徙到基隆,翻過山嶺越過海峽,基隆也不排斥,只偶爾偷偷對著臺灣海峽呼呼抱怨。
雨不一定落下,但天空總是沉著一張陰陰的臉;寒流也不是天天來,風卻像一把冰刀往我們脖子、雙手一直捅一直捅,我們在這種又冷又濕的空氣裡為聯考打拼,有時趁班導師的課交換巧克力或洋芋片,尋找一點刺激,轉移對考卷分數患得患失的心情。『喂,妳的擦布借我。』『什麼?』『橡皮擦啦。』『擦子就擦子,講什麼專有名詞。』關於這小小一塊橡皮擦的名稱,基隆本地學生與臺北來的學生爭論不休,她們堅持平常要叫擦子,去文具店時才講橡皮擦,至於擦布…什麼東西啊?我得當心講,才不冒犯基隆學生。有時她們會問我為什麼到基隆讀書,我如果心情好,就回答她們:『慕名而來。』明知諂媚最可恥,但是能讓她們快樂,就算是一場小小的文化交流。
不到放學不肯輕易把教室門打開,到非開不可的時間,只好宿命的接受冷風酷刑。同學們紛紛擠上流鼻涕的公車,我則握一把狂傲色的雨傘,在雨中跑,雨滴濺到傘柄,把我貼的〈黃州快哉亭記〉暈濕,藍墨水奮勇對抗微酸的二氧化硫,最後蘇軾舉手投降。
沿著田寮河畔踱回租賃處。公車站牌邊有等公車上學的夜校學生,捲一條好大的花圍巾在脖子,也有剛下課的基隆中學男生,他們的黑色褲管濕了一大片。『一碗酸辣湯麵。』騎樓,機車行修車的男孩黑了一身,正低頭呼嚕呼嚕吃麵,戴鴨舌帽的老先生先叫了一碗刀削麵才慢慢找位子坐下,鄰桌有一個公務員般的中年男人專注一份報紙,彷彿報紙是全世界,完全不顧坐在他對面的太太及小孩;雨的濕氣混入麵攤蒸發的水氣,都被貢丸吸入嘴裏。再往前行,二樓的窗戶飄來爆蒜的香味和電視機裡稚嫩的卡通配音。『媽媽妳知道我今天在學校發生什麼事嗎?。』身旁經過一位疲累的年輕母親,一手舉雨傘一手遷著剛從托兒所接回的小孩,小孩背的米老鼠背包一晃一晃,配合落雨淅瀝淅瀝的步調,成為我視線裡最大一個點。
回到四樓公寓,想洗去一身濕,才發現前天曬的衣服沒乾,潮濕在空氣裡漫遊,鞋櫃、浴缸、椅子、晾衣竹竿;濕在制服、棉被、書頁及我心愛的三毛全集。濕讓我的大腦生鏽,如一列患歇斯底里的火車,站站誤點;宿舍裡七隻鼻子全部過敏,打噴嚏次數和衛生紙用量比賽,贏的人獲得「優先倒垃圾權」。黴菌更趁機潛入,我確定它從牆外潛入,像蚯蚓鑽探泥土,否則牆上的白漆不會剝落,彷彿空氣思考後的殘餘頭皮屑;廁所的天花板還誇張的長出兩棵香菇,比大拇指還長。那時宿舍裡有一位美麗的同學,特別愛替霉菌起名字,什麼約翰瑪莉的,後來實在太多霉菌,伊沙貝爾尼可拉斯凱吉通通來還不夠用。我們向房東要一臺除濕機,蒸發一股不滿。太濕了,我們像一群散步的魚,活在水底。
雨仍舊淅瀝淅瀝,怎麼不停、怎麼還不停?其實基隆的雨非常規律。白天聚集水氣,天是陰的、雨是毛的;夜晚水氣足夠,天是黑的、雨是滂沱的。吃過晚餐,趴在書桌想念夏日的老鷹及驕傲的太陽,它們那裡去了?想到腦袋滿足,就開始讀書。背背范希文生平再算算拋物線圖表,無視參考書因水氣而生出的怪味、隔壁室友朗誦英文課文的音波,撞擊木板牆壁一陣一陣、門外有女孩輪流站在走廊把濕髮吹乾,由熱風送來洗髮精裡的檸檬香。若讀累了就探頭看窗外的雨滴在田寮河上跳華爾茲,一圈一圈。等腦漿能流轉自如,又低頭讀書。『誰要喝咖啡?』『我』『我』『我』『我也要』我們各自拿馬克杯到廚房飲熱咖啡,咖啡香聚在水氣上,久久不能散去。『牆壁上是什麼?』『││是水蛭。』『哇!哇!』
鬧夠了還是得讀書,窗外除了落雨淅瀝淅瀝,還有巷底孩童尖銳的叫聲、樓下電視機吵雜的哭泣及莫名的罐頭笑聲、耳機裡有空中英語教室廣播聲音、鄰居男孩的窗檯傳來│伍佰,挪威的森林,桌燈貼著距離聯考二百天,還兩百天呢。
我拿下耳機,扭扭脖頸,小心移開棉被裡的克潮寧才敢爬進去,從枕頭下摸出《小王子》,今天該往那個星球拜訪?再看看窗外,基隆的天空沒有冬季應有的金牛星座,只有落雨在遠方、近處,淅瀝淅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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