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簡瀚翔〈貓的黃雨傘〉
  • 最後修訂日期:
咳!(我清一清喉嚨) 長相一出生就決定了,你哭也沒用。 四十歲以後人要為他的長相負責,少跟我說這種無聊的屁話,那是美容中心的廣告詞。什麼醜小鴨會變成美麗的天鵝,喂!童話看太多囉。別說我,孟德爾就第一個反駁你,如果達爾文願意他是第二個。千萬別誤會,我決不是一個思想陰森灰澀的人,只不過頭腦不那麼美麗而已。 活在台灣這樣一個思想自由的地區,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不會有人反對你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想想對岸有四萬萬同胞身陷水深火熱之中,江南洪水橫流,北京坦克壓死人,塞北正燒著牛大便,一條破褲全家穿,兩顆雞蛋過一個年,看!喜馬拉雅山還下著六月雪。我們活在民主富裕的台灣,哪有那個興致悲觀呢? 我只想說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希望你瞭解。 這樣的介紹我自己,不曉得妥不妥當,嗯…這麼說吧!語言有太多的歧異,比如說,甲聽到A,告訴乙卻成為B,理解上是對的,表達出來,卻是錯的。但也許事實上是B,只是甲聽成了A,告訴了乙卻成了B,理解上是錯的,表達上也是錯的(對甲本身而言),結果卻是對的,這實在很傷腦筋。尤其當事實本身發生了致命性的錯誤時,所得到的所謂的對的結果是否還是對的?從我十幾歲時我就有這樣的想法,這大概也是我生性彆扭的原因,還是因為我生性彆扭才有這樣的想法,到底是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所以要自我介紹時,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腦袋裡喀啦喀啦響,簡直像掉了秒針的時鐘,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響,老是和時針分針連接不起來,彆扭的時鐘。每當碰到這種場合時,我只好再把彆扭時鐘的心聲再講一遍。 「很謝謝你,彆扭的時鐘先生,你的自我介紹相當的別緻,我們也相信你很有才華,我們跟主管討論後,會再跟你聯絡,你可以先回去了,謝謝。」 這工作大概又被我搞砸了,經事實證明後,的確如此,現實和想像的完全密合,完美得像酒瓶和軟木塞一樣。到底哪裡出了錯呢?我思考著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我長的不怎麼樣,也不嚇人,不悲觀,客觀而且誠實。到底哪裡出了錯,難道他們是親共派,我也不知道,他們需要怎麼樣的自我介紹呢?大概現實的世界裡,沒有人需要我這樣的人吧,我想。 上了高中之後,一半由於思春期的關係,我陸續交了幾個女朋友,幾個一起睡過覺,幾個沒有,這種正常的情況,持續到大學還在繼續中,由於個性彆扭(這點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了),我大學進入考古系就讀,接觸曾經活著的東西,要比正在活著的東西容易得多,我一直堅持這樣的想法,尤其是對人而言,至少死人骨頭不會向你借一塊錢打電話。 畢業後幾年來,由於相關科系和現實所需專長格格不入,一直找不倒適合的工作。比如說,當你吃飯的時候,你能忍受一個肩頭扛把挖死人骨頭圓鍬的人,拿著放大鏡問你:「先生,請問要北京人骨還是長毛象肉」嗎?結果只有兩種,第一,老闆炒我魷魚,第二,我炒老闆魷魚。這種事實冷酷得過於簡單明瞭,就像冬天公園裡的白鐵雙人椅。簡單,明瞭,而且冷酷。 這種冷酷的現實延續了好幾年。 某種機緣下,由於我的科系和特殊專長和現實世界產生某種異曲同調的相關性。受到大島徵信社的重用(至少我認為是重用)負責尋找失物的案件,類似東家丟掉兩隻雞,西家丟掉兩隻鴨的案件,一般來說以尋找小貓小狗的案件居多,費用依照案件大小而定,薪水是採取按件計酬的方式,當然有一隻蟑螂都找不到的時候,也有要找一隻貴賓狗,卻找回兩隻的案例。工作時間相當自由,一定要帶著行動電話就是了,我不是很喜歡行動電話這種東西,雖然行動電話發明之目的在於讓你找得到我我找得到你,但是我要找的都是些雞啊鴨的,找我的也只有公司事務性的聯絡,我也不會把號碼留給公事以外的其他什麼人,所以行動電話發明的目的就變的相當的侷限。我也不會因此而怪罪行動電話,我們的相處還算融洽,畢竟它只是一支行動電話而已。 中午我在辦公桌前寫一些替一家小雜誌社寫的稿件,沒有客戶上門時,我以這種平面的手工藝多少賺點外快,卻不是我的志向所在,老實說年過二十八,志向在哪裡我還不知道,也沒什麼特別的打算,先幫人找東西,其他的再說吧! 電視新聞報導著:「山區有人設網捕捉賽鴿,冠軍種鴿身價高達新台幣三百萬元…」,記得不久前有一件擄人勒索的案件,內容大概是某個商人的小孩被綁架,歹徒要脅以一百萬元換回肉票,否則後果自行負責…。後來,聽說這個商人為了自己的小孩只值一百萬這個行情感到相當的生氣,衝到警察局把這個歹徒痛打一頓,直罵歹徒沒有人性,其實他想罵的是狗眼看人低,因為有媒體記者在場,才改口說毫無人性,真不知這個商人看到這則鴿子的報導,會做怎樣的感想。看完新聞,我掛上午休中的牌子,躺在待客室的沙發睡午覺,下午原本想到附近的私人社區圖書館去察看有關鴿子的資料,我想一定有什麼時候有人要找鴿子,冠軍種鴿。到了圖書館,門口竟然貼著: 「整修中,諸多不便敬請原諒。本館將於八月一號在此繼續為大家服務,期望能帶給大家更好的閱讀環境。如果您穿著球鞋,不妨打球去。如果帶著泳褲,不妨游泳去。如果持有老公的信用卡,不妨Shopping去。謝謝大家多年來的支持與愛護。暑期愉快!」 旁邊還有一行歪歪斜斜的鉛筆字:「如果帶著女人,不妨到厚德路去。」厚德路是哪條路?我才會意過來,原來就是Hotel。沒辦法,只好放棄圖書館的念頭,游泳去了。晚上和一個游泳時認識的女孩到台北市區瞎逛,隨便看看,經過寵物店時,停下來看櫥窗裡頭的貓,當貓互相追著尾巴玩的時候,她把臉貼近我的脖子說,好可愛喔!我覺得搔癢,並想像她的嘴唇順著我的脖子往下親的樣子。她擁有一雙稱的上精緻的乳房,雖然不大,但形狀很好,乳頭綻放出桃粉紅的色澤,而且敏感。為什麼我會知道?那是以後的事了。 我買了一支太陽眼鏡和一雙白色愛迪達運動鞋,不為什麼,只是覺得應該要買而已。一個人的一生中,至少要擁有過一個白色運動鞋和太陽眼鏡的夏天,這是對生活的一種禮貌,就像朝聖者一樣,我們朝聖的對象是夏天。 回到家,我坐在沙發,打開電視,夜間新聞正轉播總統候選人在各地的競選活動,演講人高喊一句:「你們說對不對啊!」,群眾就一起高喊:「對啊!」接著又一連串的「凍蒜!凍蒜!」。女孩到冰箱拿出兩罐啤酒,關掉電視,換上貓王的唱片。 「冰箱好多啤酒噢,嘿!你都什麼時候會喝啤酒呢?」 「喜歡貓王的時候會喝。」 「你喜歡貓王嗎?」喀拉!她開一罐啤酒給我,簡直像在她自己家一樣。 「喝啤酒的時候喜歡。」 她把腳交疊蹺到茶几上,雙手握著啤酒,取暖似的握在胸前。「不喝啤酒的時候呢?」 「就找啤酒來喝啊!」 「真是怪人,為什麼要那麼麻煩呢?」 「為了喜歡貓王啊!」我喝下第二口啤酒,想著為什麼要那麼麻煩呢?然後試著做結論。「嗯,這麼說吧!有的時候妳會因為喜歡什麼而去做什麼,也會喜歡什麼所以去做什麼喔。就像啤酒和貓王,貓王和啤酒。」 雖然我不知道這樣的結論對不對,終究還是個結論,長久以來我以做結論為第二專長,我想這樣的結論,因該不容易被推翻才是。她象徵性的點點頭,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氣喝完,頭靠在我肩膀上,可以清楚聽見呼吸的聲音…。 月光從窗子透進來,她柔軟的乳房貼緊我裸露的胸膛。 「嘿!彆扭的時鐘先生,和你混了一整天,我還不認識你呢!」 「我都不認識我自己,妳怎麼會認識我呢?」 「我是說…,比如說職業,社會上正式的職業噢。」 「正式的職業…;幫想找東西的人找東西,例如雞鴨之類的東西,算是個偵探吧!我想。」其實我並不清楚正式的職業和非正式的職業有什麼差別,不過我還是做了還算明確的回答。 「那你頭腦一定很好囉。如果你是一片樹葉,你想,你會躲在哪裡?」 她用纖細白晰的無名指在我胸口不斷的畫著小圈圈。 「樹林裡」 「為什麼是樹林?」 「偵探的直覺。」 「偵探也會猜燈謎嗎?」 「偵探也會猜燈謎。」 「有一不善,猜一個字。」 這下可好了,她還真的出個燈謎給我猜,我瞇起眼睛,精神還是無法有效的集中,大概過了半吋香的時間,睏意漸漸襲擊我的眼皮,有一不善,到底是什麼字,我喃喃自語,沒有想法飄過我的眼睛,真是傷腦筋。 「我想妳成功的考倒一個偵探了。」 「妳叫什麼名字呢?」我接著問。 沒人回答。她已經悄悄的睡著了,溫暖的鼻息在我胸前留下薄薄的水氣。 早晨床上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我想她在什麼時候就已經走了,枕頭下押著一張便條紙,字跡相當潦草,可是很有味道,像小孩子努力的想要把字寫工整,神經卻無法適當控制手指頭所寫出來的字。 「彆扭的時鐘先生: 實在很不好意思,我沒有辦法正確的告訴你我正確的名字。關於我正確的名字這件事,我無法以正確的方法得到正確的答案,正確的說應該是,我不知道怎樣的方法才是正確的。這麼說你能瞭解嗎?早上我必須回去我必須回去的地方,就像太陽必須從西邊下山一樣。你是個很有趣的人噢,我會再跟你聯絡。這段時間可以先叫我夕子,Bye!」 夕子?正確的名字?如果以假設性的說法,她應該有一個「正確的名字」,可能在什麼地方掉落了。第二,有一個什麼地方她必須回去。第三,她「暫時」叫夕子,有一不善→夕,她暫時拿燈謎當她的名字。我放棄這種沒線索的推理,例行性的打開路易阿姆斯壯的Make the knife,一邊刮鬍子,然後到公司上班。 在辦公室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偵探小說,辦公室內除了一些特殊案件的資料外,大部分的書籍也都是偵探小說。算是一種工作能力的修行,最近的現代人都缺乏創造力,如果有什麼「看起來」曲折離奇的案子,只要拿偵探小說一一對照,幾乎都變得枯燥乏味,了無新意,簡直跟作案百科全書一樣。雖然我不接觸這一類的案子,但是對於找東西應該也是有點幫助,我想。 外面太陽很大,簡直存心要把人融化煮沸再蒸發一樣,這種天氣不管要找什麼東西,只要到有冷氣的地方,大概都找得到吧!我想。郵差像綠色鴿子一樣,挨家挨戶的送信,滿頭大汗的鴿子,提了一個四方形的包裹要我簽收,一個蛋捲盒大的包裹,我拿起來搖一搖確定沒有動物的聲音才放心拆開。 裡頭塞著滿滿的加拿大綠色楓葉,面對這樣詭異的郵件,讓人不敢伸手到桶子裡翻找,好像那裡頭藏著某種未知的恐怖的東西。我先拿雞毛撢子在樹葉中撥一撥,再往桶子敲敲看,我得到一個結論,偵探真是個危險的工作。郵差隔著玻璃門看我看得出神,我想我一定可笑極了,我抬頭看著郵差,他知趣的騎上摩托車消失在空氣中,剩下燦爛的陽光,從路邊機車上的安全帽反射進來,我放下百葉窗(面對這種危急的情況不得不如此),小心的把樹葉通通倒在桌上,再拿雞毛撢子播弄一番,確定沒有異狀,才解除警戒,升上百葉窗。到底是誰無聊到開偵探的玩笑!我正要生氣的時候,發現綠色的樹葉堆中,藏著一片紅色的楓葉,上面以工整的字跡寫著: 「找一隻貓,先辭掉工作,會再跟你聯絡。」 有沒有搞錯,你要我辭…就為了你一隻貓!真是豈有此… (電話鈴響) 鈴…鈴… 「…實在很抱歉,由於某種原因,我們不能留你在我們公司工作,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困擾,希望你明天不要來上班…」 看來辭不辭職由不得我,如果有社會適應不良分子之類的組織,我八成可以當上總幹事了,我想。 回家後我衣服一脫躺在床上,和啤酒討論今天的怪事,某種原因?找一隻貓?我每天幾乎都在找狗和貓,不會某種原因就是要找一隻貓吧!喂!如果某種原因和找一隻貓扯上了關係,那麼要找的到底是怎麼樣的一隻貓呢?這某種原因和貓到底有什麼樣的關係,還用這種奇怪的方式表達,一堆樹葉,會不會是夕子,我拿出楓葉,以放大鏡仔細的研究上面的字跡,不是她的字啊!真是傷腦筋。 啤酒不理我,只是自己冒著泡。 我一口把它喝光,沒人打電話來,我意識慢慢變得不清楚,各種顏色的貓在我眼前跳來跳去,最後貓也不理我,我就睡著了。 隔天早上,認真的把家裡整理一遍,弄出三大袋的垃圾,大部分都是留著也可以丟掉也可以的東西。打開窗戶,再到花店買一枝玫瑰花,一個人住在無聊的公寓裡,插一枝花總是好的。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邊刮鬍子一邊想,想貓的事和一些刮完鬍子就忘了的事情,例如活到二十八歲,到底得到什麼重要的東西,又失去什麼樣的東西。走出浴室,坐在客廳沙發上,大概變得太整齊了,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不像在自己家裡,好像在一個什麼地方,什麼地方我也不清楚,不過世界上總有一個地方和這裡相像。 這算失業嗎?我小心翼翼的問我自己。 不算。 玻璃茶几上留有六個貓的腳印,淩亂的腳印,看不出從哪裡來,也看不出貓跑到哪裡去。充滿暗示性又毫無證據的腳印,實在令人相當的頭疼,我試著發揮一下我考古的專長和偵探的基本知識。什麼時候進來的呢?趁我不在的時候進來。什麼時候出去的呢?趁我不在的時候出去,除非是隱形貓。實在是無聊又無用的推論!真正的問題是腳印間看不出進來和出去的跡象,為什麼是六個印子呢?我想像貓站在茶几上,其中兩隻腳各移動一步然後消失掉的樣子。如果在報紙上登一則茶几吞掉一隻貓的啟示,到底有多少人會相信。 我打開一罐美樂啤酒,躺坐在沙發上,繼續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打發不算失業的失業時間。然後仔細搜索家裡的各個角落,確定沒有貓的影子,才把窗戶關上,對著楓葉發呆。 我看著電話,檢查各個線路的接頭,拿起聽筒確定聲音正常,再仔細的掛好。 沒有要找貓的消息,我仍然處於失業與未失業的尷尬地帶。 鈴…鈴… 電話毫無預警的響起,讓人一時反應不來,這種感覺相當討厭,就像脫鞋穿錯腳一樣,還要麻煩的換過來,換過來的時候,鈴響停了。客廳變的異常安靜,所有聲音好像都被吸進電話裡,只有牆上掛鐘還響著,腦袋裡傳來貓的叫聲,咪。 我盯著電話,準備在第一聲響接起。 鈴… 「喂,喂…」 電話裡的雜音相當嚴重,不像揉紙團,好像有人在什麼空曠的地方燒乾樹枝。 「喂,彆扭的時鐘先生」是夕子,聲音相當的微弱。 「電話好吵,妳可以大聲一點嗎!」 「沒辦法啊!有人在電話線裡燒著乾樹枝啊。」聲音相當微弱,但可以聽得出她以嘶吼的方式講話,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吼叫。 「有人在電話線裡燒著乾樹枝?」 「只是比喻說法啦!時間不夠了,現在沒有辦法跟你解釋清楚,你現在方便嗎?我會在有黑貓的巷子等你。」 「哪裡?」我大叫。 「如果是記憶,你會把它藏在哪裡?」 電話突然安靜下來,我對著電話喂喂的發出聲音,它們像回音一樣又回到我的耳朵,喂喂,我聽著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像燒焦的肉串,被塗上滑稽的沙茶醬。我對著電話繼續喂了幾聲,除了陌生的自己的聲音以外,沒有人回答,戲謔的聲音,讓我覺得我簡直是整人節目中的主角。 電話線一定被誰在什麼地方用乾樹枝燒斷了,這邊到達不了那邊,那邊到達不了這邊。 掛掉電話後,我開始懷疑起來,剛才那是夕子嗎?電話真的有響過,還是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幻想有人打電話來,然後用乾樹枝燒掉電話線。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在喀拉喀拉響,大概連分針也掉了吧!我暫時不去想所有的問題,到廚房專心的煮麵疙瘩,只要一點蒜頭,蝦皮和高麗菜炒了當鍋底,再打碗麵粉糊即可,算是簡單又有趣的料理。吃飽後,就昏昏沈沈的睡著了,沒有作夢。豬一樣的人生,偶爾我會興起這樣的感嘆。 樓上住著一隻笨貓,常常會從六樓的屋簷,碰,碰,砰,碰,碰,一層一層的往下掉,再喵一聲的跑走。牠是為了好玩,太肥,還是不小心,沒有人知道。依偵探的眼光來說,我想牠大概是懶得下樓梯才做出這樣的事,如果照這樣的推論,牠的智商肯定不低。 醒來時,已經下午三點二十五分,頭有點昏,我開一罐啤酒清醒一下,耳邊不斷響著夕子的話。 有黑貓的巷子,我集中精神回想有關貓和巷子的案件。四個月前,一個穿著蘇格蘭裙的男人出價五十萬,要找一隻貓,交給我一把左輪手槍和滅音器,「活的死的都沒關係,把牠脖子上的藍寶石項鍊交給我。」我把手槍還給她,我是偵探,不是獵人,我說。這是一個相當棘手的案件,同時也相當搶手,每家徵信社都在搶這個案子,那隻波斯貓的處境也變的不大樂觀,為了一顆藍寶石要殺害一隻貓,很顯然的,藍寶石的現實價值遠遠超過一隻波斯來的貓,藍寶石的光輝終究比生命來得耀眼。一個月經過,沒聽說有誰找到,兩個月,三個月經過,整件事就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了。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下午,後巷傳出一串「碰碰砰碰碰喵」的聲音,我繞過隔壁的房子到後巷去,我想各位已經猜到我看到什麼了,牠帶著兩隻拳頭大的小貓在後巷玩耍,牠們練習撲蟑螂和同伴的尾巴。還有兩隻窩在媽媽的懷裡,貓媽媽溫柔的舔著牠們身上的毛,一隻滿足的吸著奶水,另一隻則已安詳的睡著。我蹲下身體安靜的看著,藍寶石呈六角柱形,隨著貓爸爸的動作閃閃發光,在光和光的反射中映出小貓們的嬉戲動作,我腦袋裡突然閃出那把裝有滅音器的左輪手槍。 然後呢? 我開著二手的TOYOTA朝著超市前進,買一些烹煮貓食的材料和鮮奶,照著「貓咪食譜」一步一步的完成「坐月子家庭套餐」,誠心誠意的和牠交換那顆藍寶石。 然後呢?然後徵信社老闆開了張五十萬元支票要我不准說。 接下來的案子,白貓最多,花貓次之,黑貓沒人找。據公司統計,沒錢的人不找貓,有錢的男人養女人不養貓,有錢的女人大部分不養黑貓。真是傷腦筋,記憶裡沒有黑貓的案件,黑貓到底藏在哪裡?我繼續喝著啤酒(這是讓腦筋清楚的唯一方法),對著窗子做表面的思考,簡言之就是發呆。窗外原本光禿禿的行道樹,趁人睡覺的時候,偷偷的長出枝葉,現在已經變得異常茂密,還有幾隻綠色的小鳥在枝葉間跳來跳去,風吹來沙沙的響著,三四片葉子以猶豫的速度向下飄落。葉子!如果你是一片樹葉,你會躲在哪裡?樹林裡。我循著這種邏輯往下推,貓在巷子裡,巷子在記憶裡,如果是記憶,會藏在哪裡?更深的記憶裡。我循著記憶的軌跡,28,27,26,25,24,23,22…,逐年的往下尋找,簡直像一台挖礦車,愈往裡頭挖,就愈空虛,最後礦挖完了只剩下礦坑本身,和導覽用的歷史覽車,而我就在覽車上尋找正確的出口。 檢索值:「有黑貓的巷子」 確認→開始檢索 共有1筆資料,閱讀請按R。 R 這麼說正確嗎? 正確。 我會爬樹的前一年,那時村長的女兒租用了村子的活動中心,添購一些積木、粉筆、板擦和小桌小椅,開辦一家幼稚園,幼稚園大概就是排排坐吃果果,等著上小學的概念群。 他坐在我旁邊,黑黑的,喜歡扮鬼臉,雖然是鬼臉,卻一點也不可愛,也談不上醜,在美醜之外,一種令人不舒服的表情,像催眠,大人看到會忍不住甩他一巴掌,老人看到會心律不整的嘴臉。這大概也算是一種才華吧!我想。 撇開這種才華不談,實在想不出他身上還有啥方便別人描述和理解的地方。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才華,基本上我們可以說他本身就是一種才華的存在。為了方便敘述,我們就叫他王才華,為什麼要姓王,沒別的原因,剛好他父親姓王。 蝴蝶停在花朵上的下午,王才華一路跟在我身邊,簡直跟黏在鞋子上揩不掉又濕又黏的大便一樣,嘻皮笑臉的取笑我白,編成愛哭鬼喝涼水之類的歌謠,教唆幾個弱小的同學三五成群的唱,跟蒼蠅一樣,愛唱去唱吧!我管走我的路,沒辦法,天生性格比較內向,雖然一肚子大便,那又如何?一路上故意踩我的鞋跟,我幾次回頭白他一眼,又惹來一陣愛哭鬼喝涼水之類的訕笑,我乾脆把鞋子提在手上,怎樣,沒鞋踩了吧!我故意邊哼著歌。突然他搶走我手中的棒棒糖,我才舔了兩口,我用五個乖寶寶貼紙換來的棒棒糖,他伸出噁心的長舌頭,大刺刺的舔了起來。(現在我碰到長舌頭的人就會莫名其妙的覺得厭惡) 「怎麼樣怎麼樣!小白臉!愛哭鬼!」 王才華伸出被棒棒糖染成綠色的舌頭對我扮鬼臉,我簡直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氣球在頭殼裡急速的脹大。 怎麼樣!愛哭鬼!喝涼水!喝了變成鬼…… 愛哭鬼!羞羞羞!愛哭鬼!喝涼水…… 碰! 巨大的星球在我的腦中爆炸,暈眩是必然的。岩漿從地底噴出,迅速包圍地表,建築物一一融化,海水在空中翻騰,海嘯,狂風,戰亂,賄選,地震,洪水,火災,蝗蟲,蟑螂,道德,罪惡,暴力,惡魔黨…。隱隱約約傳來哭嚎的聲音。 才發現手裡握著一支刺進王才華手臂的鉛筆。 放開手中的鉛筆,所有人都跑光了,我呆在那裡很久,很久。肌肉因過度緊繃而發抖,感覺像無殼軟體動物被撒上鹽巴一樣,有一種強烈的萎縮感。 她從後面走過來,遞給我一朵盛開的蒲公英。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小晨牽起我的手。 我們拿著蒲公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條小巷子裡,我們在那裡餵貓。狹窄的小巷子,以詭異的寬度存在,只容得下兩個小孩子並排走過,如果一個小孩一個大人就要一前一後那樣的寬度,巷子的兩端都被雜物封死,只留下一個小孩子側身才過得去的小縫,我們用一個空紙箱把那個洞堵住,不快樂的時候就躲到裡面餵貓。常常有一隻白腳的黑貓在那裡走動,我們餵牠的時候,牠就會溫柔得咪…的叫,很難模仿的聲音,不像聲帶發出來的,而是以整隻貓當樂器發出來的聲音,輕,細,具體又空無,從時間和空間的夾層裡發出來的聲音,聽到那溫柔中帶有一些神秘情感的叫聲,心情就莫名其妙的好起來。那巷子成為我們兩人的秘密,雖然不像外國影片中那樣有什麼美麗的山美麗的湖,但那裡確實有特別的什麼存在。 我承認那時我偷偷的喜歡小晨,以一個女人為對象那樣的喜歡,雖然那時候才六歲,陰毛都還沒長的年紀,直到國小六年級,毛還是沒長齊。然後呢? 然後她搬走了,聽說她父母親離婚,她跟著父親搬到台北市去唸書,我繼續餵了一年的貓之後也搬走了。 之後好幾年,當我不快樂的時候,就會到附近的公園去餵金魚,金魚很安靜,簡直像現實的潛水艇一樣,看到飼料靜靜的浮出水面,吃到飼料再靜靜的沈到水裡去,不會妨礙誰,也不會安慰誰,很冷酷的一種生物。不曉得貓還在不在那邊。我不知不覺的發出聲音,「不曉得貓還在不在那邊」。 之後好幾年,我的生命慢慢的被剝蝕。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就像鹽的結晶一樣。後來我才明白,有時候生命會因為某些記憶的消失或存在,而不斷的萎縮或精化下去,結果只留下一粒細小的結晶鹽,終於,生命完全變成了記憶,這是生活的必然結果。 我穿上新的布鞋,來回的走幾下,感覺相當舒適,戴上新買的太陽眼鏡,發動引擎,雖然是中古的TOYOTA,性能還是很好,打開爵士樂的廣播,正播放邁爾戴維士的So What(那又如何),輕鬆瀟灑的小喇叭,簡直是去度假,我一路想著夕子和小晨的關係,又到底是什麼人要找貓,反正先找到夕子再說,現在只能這樣做,事情才可能繼續下去,我有這樣的直覺。下高速公路,直接進入山區,廣播的音樂變的斷斷續續,出了山路後,隨著比莉哈樂戴的I am a fool to want you,一路沿著海邊走,天氣很好,左邊的海是藍色的。 繼續開一個小時,再繞過一個海灣,我想前面就是了。 印象中,海邊的小村落,風裡頭都有一點鹽的味道,氣化的鹽,整個村落就結結實實融化在這鹹鹹的味道裡面。剛到這個地方,已經是晚上八點半的時間,村子裡的月亮,月兒如鉤,這句話很像從故宮博物院搬出來的,但卻十分貼切。 記得村子裡只有一家旅館,招牌只寫著旅舍兩個字,建築非常老舊,被擺進故宮博物院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沒得選擇,也少了件麻煩。我住進這家旅館,裡頭的設備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反而有大飯店的感覺,跟外表完全連接不起來,我想這間旅館原本的樣子不會有人在意了吧!旅館主人是兩個台北市來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因為房價便宜,就買下來養老,經過一番整修,繼續旅舍的經營。他們請我一起吃晚餐,老爺爺盛情的邀我喝自己釀的葡萄酒,餐廳的牆上掛著以前留下來的舊照片,都是關於房子的建造和旅館原本的設置,老奶奶說房子也是需要記憶的。 我躺在床上,沒有多想什麼,就沈入深深的睡眠。半夜我突然醒來,外面傳來貓的叫聲,我看看手錶,三點二十八分,星光照在脫鞋上,有點尿意,想繼續睡,怎麼也沒辦法睡著。先上個廁所再說,我穿上脫鞋,星光照在我的腳趾頭,當我的手觸碰到門的把手時,一種奇異的呼吸聲隱隱的傳進來,我猶豫的縮回來,好像有什麼不知道的東西在門的那一邊等著我,等著我開門。我躺回床上,時間好像靜止一樣,我的尿意越來越急,最後深呼吸一口,決定開門去上廁所,要不然我可會把床單弄髒,或是把茶壺當尿壺用,我輕輕的扭轉門把,喇叭鎖的彈簧答一聲的跳起,拉開門,除了對門房客像流水一樣的打鼾以外,什麼事也沒發生。洗手間在長廊盡頭左轉的地方,這種老式的建築,格局相當深,我走了五十幾步才到盡頭,走廊上每隔四步就掛有仿作的名畫或是舊照片,每幅畫上頭還有一盞小燈,灰色柔軟的地毯,讓腳步聲產生一種延遲感,好像自己走在自己前面,以某種極微小的距離把自己和自己分開,簡直像晃動照相機拍出來的人影。我面對橢圓形的馬桶,放鬆緊繃的闊約肌,心中無比的暢快,撒尿的聲響也格外的響亮。走出廁所時,什麼人把走廊的燈給全關了,我站了一下,讓眼睛慢慢習慣黑暗,摸黑往前走,在岔路右轉要回房間,不小心踢到紙箱,到底什麼人把紙箱放在這邊?才發現這不是原來的走廊,像是一條堆積雜物的防火巷,堅硬的水泥地板,腳步聲和動作之間毫無時間差,年久的牆壁滲透出時間的味道,在未知的恐懼的驅迫之下,我想走回洗手間,不過已經沒辦法了,現在除了往前走以外,哪裡也去不了。避免碰撞到雜物,我小心警戒的移動腳步,前面像是有什麼人蹲在地上喘息,我走到前面,她穿一件米色的連身睡袍,我試著叫夕子,什麼地方傳來貓的叫聲,她起身往前跑,我想跟上去,跑兩步又被紙箱絆倒趴在地上,頭不曉得撞倒什麼堅硬的東西,一陣恍惚感從四周襲來…。翻過身,窗戶已經亮了,我躺在床上,頭有點痛,我把頭埋進枕頭裡,再次沈入深深的睡眠。 十一點半接到旅店主人的Morning call,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午餐後,我坐在餐廳的藤椅上喝啤酒,思考昨晚發生的事,太多事情無法確定,唯一清楚的是我確定我不是在作夢,我離開餐廳,到二樓的走廊仔細的察看,每隔四步一幅畫,每幅畫上有一盞燈,灰色柔軟的地毯,腳步聲正常,我試著走到洗手間再走出來,到同一個地方右轉,沒有任何不對勁的事發生,同時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就像在釣魚的時候,常會有的想法,水裡頭的魚並不知道我們在釣它,吃了餌就莫名其妙的被釣起,再莫名其妙的被放進一個網袋中,結果不是莫名其妙的被從來沒看過的火給烤煮,就是過一種莫名其妙的魚缸生活,直到死的時候還不知道為什麼游不出去。我想我們跟魚的命運一樣,在我們之外,還有一隻手以更惡劣的方法向我們垂釣,把我們放進一個迷宮樣的大魚缸,我們在那爭著飼料。 我離開二樓,戴起太陽眼鏡準備去尋找夕子,由於村子景象改變實在太大,我一時也摸不著頭緒,有些巷子不知消失到哪裡去,有些巷子又不知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巷子和青春痘到底是有幾分相似,真是傷腦筋。幾個陌生人在街上遊蕩,像是無聊了很久,想隨便找人說說話的樣子,和我擦肩而過,卻不知到我是一個私家偵探(我一直以私家偵探這個身分感到光榮)。 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請不要懷疑(老實說,我也在懷疑),雖然白不溜丟的!但是,是誰規定住在海邊都應該是黑人,小孩都應該是黑人的小孩,尷尬落寞的都是公狗,遊蕩的都是路人。規定這樣定那樣,規定巫婆村只能住巫婆,沙漠只能住沙男。 為什麼會曬不黑?我媽也不知道,可惜我不是白子,如果是的話,這問題可能會比較好回答。也比較沒深度(通常一句話就能回答的事物總讓人有種膚淺的錯覺)我想,這樣的膚色使我生命表面的層次加深許多,至少錯覺上是如此。 幸運嗎?這麼說還太早。在海邊的村子裏,白晰的皮膚〈尤其是男生,也只有男生〉往往會不成文的受到莫名其妙的譏笑,如同一個不合格的品管專用章,標示著「這是劣質品」。簡直跟評選動物一樣,黑馬比白馬會跑,黑豹看起來就是比花豹凶猛,連冬令進補時,狗肉的等級都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天啊!真是情何以堪。 廢話少說,我正在找一條巷子啊! 「偵探的中心思想是個找,找的表現是,找的到就給人,找不到就問人,沒人可問,還可以問神,如以找為本體,表現在具體的行為上,come on everybody一起來,要懂得推理,別亂不講理,要尋找證據,別亂下定義,要警民合作大家團結在一起。Oh!My god,我聽不到,看不到,摸不到,找不到…」我嘴巴唸唸有詞,配合爵士節奏的腳步…。前方飄來一朵蒲公英的種子,我正伸手要去捕捉,一陣微風又把它吹向更遠的天空,讓我想起那雙溫暖的小手。 如果你的生命中,同樣有類似的經驗,你一定能瞭解,往後的戀愛和感情,不過是對某種溫度的依戀。我繼續朝活動中心前進,不久又飄來一朵蒲公英,經由視覺敲擊我的神經,我加快腳步,腦子卻浮現夕子柔軟的乳房貼在我胸前的模樣,溫暖的手指和纖細的體溫。 夕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的Fendi連身裙,剪裁舒服,也相當有品味。她坐在巷子內的廢鐵櫃上,手上拿著一朵蒲公英。 「嘿!彆扭的時鐘先生,你比我想像中還要早來喔。」 「請不要低估偵探的智商,妳怎麼知道我知道這個地方?」 「這個答案很長,我得用我的一生來向你說明。」夕子模仿電視劇的台詞和語氣,這樣向我說。 「少開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來,被你搞得頭昏眼花。」 「嘿!不要急嘛,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她從鐵櫃上跳下來,拉起我的手,朝著海邊一路走去,誰也沒說話。雖然已經是下午三點半的時間,氣溫依然十分燠熱,她手掌的溫度是涼爽的,握起來非常舒服。 沈默。我們走進一條草叢中的小路。草葉間的蟲子唧唧的叫著,黃色的蚱蜢從腳邊的葉子飛到別處,海浪的聲音越來越清楚。 「嘿!你想不想游泳?」夕子一說完,就把藍色連身裙脫下,穿著內衣就跳下水去。「喂!快下來啊!好涼喔!」他一面大叫,一面優雅的以蛙式划水,陽光照在她白晰的背上,簡直成了浪花的一部份。我脫掉紅色的花襯衫和短褲,也跟著跳下水。浮躺在水上,雙腳輕輕的打水,陽光有點刺眼,我轉身以自由式快速的向夕子游過去,然後在水淺的地方互相潑水嬉鬧,擁抱,接吻。 然後坐在浪端的地方曬太陽。 「嘿!我一直在懷疑哦。」夕子低著頭「我一直在懷疑我是不是我這件事。」 「不要那麼哲學嘛!如果妳不是妳,那會是誰!」 「一個想法,也許我只是某個人的一個想法,就像福爾摩斯只是科南的一個想法一樣。想法一改變,我們的人生就跟著改變,福爾摩斯也一樣。也許我們只是貓的一個想法,我不是在探討哲學問題,我是真的真的有這樣強烈的感覺。」 「貓的想法?」 「對哦!貓的想法,怎麼說是貓呢?那個時候我醒來就在醫院裡了,他們說我從二樓樓梯跌下來,昏迷了好幾天,感覺上我只淺淺的睡了一覺,但是睡前的事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一覺醒來,一個陌生男人自稱是我父親,另一個溫柔的男人自稱是我母親,我就成了兩個男人的女兒,那時我頭痛得好像有人在腦袋瓜裡砸汽車玻璃,我默默的點頭,雖然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是誰,但是我確定我不可能是兩個男人所生下來的。出院後,住在山邊的一間別墅裡,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叫我小晨。 我沒應答,海浪一波波的把沙子流走,我們越陷越深。她接著說: 「我常夢見貓,牠安靜的在屋頂上走,我爬上屋頂,拿著水彩替貓畫畫,有時候牠要我為牠畫魚,有時候畫月亮,脫鞋或是毛線球。畫完之後,牠沿著屋頂一直走,我緊緊跟在後面,不知走了多久,牠來到一條巷子,我跟過去時牠就不見了,我在巷子裡怎麼也走不出去,然後在慌張中醒來。就這樣,我過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生活,我既不想扮演誰,又不得不扮演誰。 「妳可能得了失意症喔!」我試著做稱得上科學的結論。 「我覺得我是一隻被偷偷換了殼的寄居蟹。」夕子說。 「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是一尾被換了魚缸的魚。」我跟著說。 「嘿!跟你在一起,感覺很自由哦!」 「妳怎麼會知道那條巷子?」 「相片本啊!那天早上你還在睡的時候,我翻了你的相片本,我知道這樣做並不好,應該先徵求你的同意,可是我沒有辦法。」她停頓了一下,夕陽照在她美麗的五官上,眼睛裡有海浪的影子。「如果我知道自己並沒有過去那樣的東西,事情可能不會那麼難以決定,可是,這種感覺很奇怪,自從遇見你之後,我想我必須做我自己,我是指本身而言,而不是扮演自己。不好意思,講話有點語無倫次的。」 關於昨天在飯店碰到的事,我什麼也沒說,或許這樣才是正確的決定,我想。 「嘿!」我學著她的語氣「我們去找寄居蟹。」 我拉起夕子的手,我穿上花襯衫和休閒短褲,她穿上深藍色的連身裙,海灘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一隻寄居蟹有一行腳印,有的腳印是平行的,有的腳印卻好幾條交雜在一起,我們跟著寄居蟹的腳印一直走,走到一處腳印纏雜的地方,我們仔細的分辨哪一條是我們要的。 「不同的腳印可以找到不同的寄居蟹。」我說。 「現在我覺得我是一隻沒有腳印的寄居蟹。」夕子說。 「我是彆扭的時鐘。」我說。夕子呵呵的笑著,呼拉呼拉的撥亂我的頭髮。 我帶夕子回到旅館,老奶奶連忙稱讚夕子漂亮,夕子笑著點點頭。我們跟老爺爺和老奶奶一起吃晚餐,晚餐後,老爺爺邀我們喝葡萄酒,他拔開瓶塞,閉起眼睛仔細的聽那聲音,沈靜的聞一聞軟木塞的氣味,然後非常熟練的把酒咕嚕咕嚕的倒到水晶杯裡,他說這聲音像「在清澈的激流裡拾起一顆小圓石」。 晚上,月光輕盈的落在床上,我和夕子在床上溫柔的相交。 我看手機上有留言的顯示,裡頭說著:「關於尋找貓的事,暫時擱在一邊,小晨就拜託你了。」我跟夕子說找貓的事,並把手機的留言拿給她聽。夕子把熱水瓶蓋打開,把手機丟進水裡。她雙手纏繞在我脖子上,親吻我的耳朵和脖子,我的手在她身上愛撫著,然後進入她溫暖而濕潤的身體。 半夜我在貓的叫聲中醒來,三點二十八分,夕子在我身邊睡得很熟。我閉上眼睛,各式各樣的貓在我眼前跳著,直到六點多才睡著,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夕子呢?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本能的翻開枕頭,一張紙條寫著: 「沒有必須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可是海邊下著溫暖的大雨呢!」 我開車到昨天的海邊,陽光落在寶藍色的海面,雨無聲的落下。 夕子在一場溫暖的雨中撐起一把黃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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