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尤智毅〈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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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或是什麼也不想;當然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睡得正熟,白皙的裸體在水銀燈下看起來顯得不可思議,也一絲不掛。 空調造成的低溫凍得你直打哆嗦,你裸著上身走向廚房,把滿溢的煙灰缸、還有半打的啤酒空瓶扔進流理台。關掉整夜未關而發燙的床頭燈,室內頓時晦暗了些,朝陽恰巧走到寢室的這一面,日光被百葉式的窗欞剖切的一落落,空氣中明顯可見的懸浮微粒。 離開臥房,悄悄地把門帶上,你想去透透氣,這並不需要驚動到她。 還是覺得冷,於是你把蜷在沙發的T恤給套上,是件棕色版子的舊款,原本弧圓的領子受機器反覆脫水而皺曲鬆弛,燙印著八零年代浩室音樂的老黑人圖案,在你胸前歡欣地握著櫸木鼓棒,朝人群頷首微笑。 你喜歡老黑人,總想像一群身著水洗絲襯衫、喇叭褲的舞客,紅男綠女打造的當代百老匯,在黒白拼貼式的兩英吋見方瓷磚所打造的舞池中,盡情扭動身軀。整團的爵士樂手為你伴奏,整團的老黑人,渾然天成的和弦編排,肆意旋散的音符從伸縮喇叭或小號中擴音彈射。數十雙擦拭油亮的鱷魚皮鞋,整齊劃一地朝同方位點踏拍子,共鳴落在眾人的腳踝胳膊,一整夜的紙醉金迷於是蒞臨人間。 Chick Chorea在你建構的意境中巧妙登場,他痀僂在角落,用那對七零年代掃盡風華的迷濛眼眸向你示意,只見這魑魅右手拿著菸草,左手裁出菸紙,吞雲吐霧地說出話語;不多,但足以震撼人心─「兄弟,我是搞音樂的,我會一直這麼搞下去。」Bravo!這話真是一矢中的,同他身上那鑲著亮片的皮夾克一樣閃爍迷人。 ※ 吹著口哨,你顯得一派輕鬆。 推開落地窗,就是遍尋不著煙盒,翻了她的大衣口袋,是涼菸。你有點失望,但這不是個跟癮頭奮戰的好時機,湊合著抽吧!風大,吃力地劃開火柴,卻熄滅了好幾根,總不能再滅,你用手捂著,終於讓煙艷紅的竄燒著。 向下俯瞰,適逢上班人潮,萬頭鑽動,廢氣所形成的熱浪,在數以百計的、各色式樣的安全帽中串流,肆虐著柏油路上的每個人。 這麼一大群工蟻挺著滿臉不悅,睨著斑馬線前通過的行路者,在號誌轉變的剎那,他們將直催油門,衝向那水泥叢林廝殺,以獲得權力及錢財,相較起來,你在陰影處便顯得愜意許多。 你在上,而他們在下,來自天秤兩端鄉愿及傲慢的夾攻,衡量著自身這冷眼旁觀的地位。其實你並不能看清楚每個人的容貌,可你卻能很快的在腦海中勾勒出他們的樣子─你看見他們在辦公桌前被主管使喚,你看見他們穿廉價西裝吃著便當,你看見他們被裁員卻不敢告訴家人,你把這個年紀的他們放進證照考試,你看見他們在客廳抱起小孩苦笑,你看見他們的妻兒跟帳單埋在一起…你覺得好蠢,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可是卻看的到。 擔綱旁觀者角色的人兒若非冷血,也多少是個憤世嫉俗的混帳;你覺得你是後者,卻強調自己並不刻薄,也不至於到俗不可耐的地步,你總安慰那資本主義的口袋裡總留有一些福利存在。 也許事實並非如此,反叛終究是個華麗的夢。 扭開龍頭,浴缸內滾燙的熱水,蒸氣把梳妝鏡弄霧,你放任自己被悶的汗水淋漓,讓毛細孔擴張,藉此把宿醉逼退後,再調整到可接受的低溫範圍,冲個冷水澡,聽說那樣很健康,出來的時候她也醒了。 「要一起吃個早餐嗎?」你說,只是禮貌性的問候罷了。 「我很想,但下午有個簡報,寶貝。」她咬了下嘴唇,拿起鏡子補妝,先是劃了眼影。你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大概是五千,也可能更多。淺藍色的封底色鏤著兩隻帝雉,尾巴沿著防拷油墨延伸,終止在可辨識的閃光條碼前。 你離去的時候沒說什麼,逆時針扭開鐵門上的三層鎖,再扳開拐鎖就是了。 ※ 十點半,這種不早不晚的用餐時間,你心猿意馬,躊躇許久,揀家六合市場的路邊攤,頭家娘滿臉油光的笑容充滿朝氣,於是你多切了二十元的海帶跟肝槤,你說好久沒吃到這樣道地的福州麵,也不知道是多久,頭家娘笑的更開懷,但其實你連家常麵跟細麵都分不清楚。 過水的豐嫩麵條,黃身圓細剖面的那款,先擺上川燙過的豆芽和韭菜,魯肉跟油膏拌混在一塊兒,接著「唰」的一聲,頭家娘的大鐵勺豪邁地揮動,補上半杓用大骨熬煮的高湯,豬油在碗內散開,嫩蔥跟韮花隨著發亮,腹部馬上不爭氣地咕嚕作響。 好一道豐盛的早午餐,你想。 帶著怎麼也擦拭也去除不了的油膩,沿著得和路漫步。 老人癱坐在藤椅上搖擺著,骷髏般的雙眼凹陷無神。 肉販揮舞著大聲公,叫賣中殘留著腥味跟血污。 殘破不堪的紅磚道,踩步時非得謹慎,好避開那些窟窿跟潛藏的泥水齊飛。 導護媽媽吹著鮮黃的哨子,指引著孩童下課,家長們成群地在托兒所門口等待。 看著這些,你不是不記得你還有過另一種人生,像是墊在枕頭下的紅包,抑或恩主宮求來的護身符,還有一些泛黃的照片,雖然現在的相機幾乎都不用沖洗了。想來使你有些憂澀,像用力撈起一把沙子任它流洩,在指間搔癢的感覺。 太遠了,其實不過幾年,但卻恍如隔世,也永遠不會再回來的自己。 ※ 走進The wall,錶針告訴你現在是三點。過去這幾個小時,你任由自己滿街閒晃溜達,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練團室揹起樂器,你心底曉得有場子要接。 風塵僕僕的抵達,這裡是福和橋頭,你三十秒之內右轉再左轉,在一棟灰白牆夾雜玻璃帷幕的瘦長建築前停下。 正前方一旋轉的階梯通往目的地,地下室改建的複合式空間,賣些龐克或地下的玩意兒,走廊一側是男女混用的洗手間,入口懸掛著老式的公用投幣電話。 滿身刺青的男子從你身旁經過,瞅了你一眼,挑釁意味濃厚,一付想惹事生非的模樣,但現在不過下午三點,連公務員都還沒下班,又何必逞強? 盡頭一道墨綠色,刻意塑造鏽蝕感的鐵門。你毫不猶豫推了門把,繞過設計彆扭的玄關,向裡頭望去,L型黑色塑料貼皮的吧台座落在一角,後頭儲酒櫃滿滿的伏特加、威士忌、琴酒,還有一些調酒用基酒。 「嘿!怎麼這麼慢,我當你欠錢太多,財產被國稅局查封,人也被收押覲見。」迎面而來是團裡的吉他手阿拉,也是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阿拉。 舞台上,音控師跟剛從日本遊歷回來的主唱老杜交頭接耳,他們或許在討論曲序,也可能只是在聊一些雞毛蒜皮的不搭嘎,你在團裡則扮演一個不重要的貝斯手角色。 你要吧台的服務生給你開了混合伏特加的軟性飲料,半調子的假酒精,你說你寧願要可樂,他還真拿出一罐可樂,玻璃瓶裝的那種。身為表演人員的好處,除了跟店家平分門票收入,還領到車馬費,連飲料錢也省了,這是少數在手頭充裕時,還可以吸引你大費周章前來的誘點之一。 你自認沒那麼膚淺,還有其他的理由,問題是有嗎? 熱愛音樂?謝了,沒那麼偉大,沒有多少人在踏進來這個圈子後,還抱持著用理想養活自己肚子的論調… 「幫我把導線拿過來,我們開始走第一首歌…欸!搞什麼?有沒有在聽啊?」老杜大聲嚷嚷著。 「怎麼回事?個個都漫不經心…」他一邊嘟噥著把導線插入吉他,負責檢視內外音準的平衡,調音,轉了轉Tone鈕。 「他媽的!你們在外面怎麼胡搞,我都管不著,可場子是接來的,總不能砸了自己樂團招牌。」老杜禁不住破口大罵。這時,鼓手波仔的頭卻不識時務地,從偌大的拾音器後鑽了出來。 「遲到真歹勢,外面塞車啦…」波仔抓著頭,一臉無辜模樣。 精神喊話就這樣潦草結束,一夥人準備就緒。 「來,開始吧!給我一個Am…」頓時樂聲大作,走過上千次的曲子,純熟之下顯得矯飾跟造作,樂符就像跨過斑馬線一樣理所當然,你只是把它走出來,沒留下太多痕跡。 斷點的鼓奏再也不震撼人心,即使編曲比以前來的成熟、有深度,但那種怦然心動的無暇,早已消失殆盡。這種內在的侵蝕也毀去了你自己…這是個好藉口,其實你只想領錢走人。 撥彈著根音、踩著破音踏板,你覺得樂器在你手上,就跟敲打垃圾一樣。當初為了逃脫,憑藉著音樂代表自由、代表解放的初衷,打造一個不受羈絆的天堂。你以為大可捨棄自由資本主義的無情,可以對商業化的主流音樂咆哮,可以對新聞媒體比中指,你更可以點一根大麻… 鬧鐘響起,夢醒了。你是蜂蜜,在使用殆盡的玻璃罐底賴著不走,為了節省最後一點蜂蜜,老嬤嬤把罐子給倒反過來,就算你再黏,終究得落下,其實你底同樣愚昧且貪婪。你終於知道逃不出去,何不麻痺自己,那是個好方法。 想到這裡,弦應聲斷裂,其他人不耐煩地看著你。你表達歉意,悻悻然走到底下換弦,排練仍舊敷衍的進行下去,真他媽的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離開場還有段時間,你決定出來抽根煙。人潮漸增的下班潮讓你想起早上的景象,只是漏斗這回翻轉過來,漏完的鐘沙換了方向,可還是在漏。 圓環的設計讓你覺得巧妙,不過一個圓環,卻有好多個選擇:可以右轉到木柵,也可以直行基隆路,接壤繁華的台北東區;可以左轉到羅斯福路,也可以迴轉,還可以逆向… 有人拍了你肩膀,原來是杜。 「有煙嗎?」他問,你拆了包七星,打出一根煙給他。 「一切都變了,不是嗎?你有什麼想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有感而發的說。 「當然,不過再談也未必會回來。」你沒多想什麼,只是順著他說。 「幹!我真不懂,不懂你們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說的起勁,「波仔這樣,你也這樣,乾脆拆夥好了。」似乎人們的苦難都在他心頭盪漾。 「那麼,你需要的是什麼?」你問他,仍然輕描淡寫,你並不在意,只是想打發時間。 「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痛苦確確實實就在這邊。」他指著心窩的位置,你仔細看他,那眼尾的紋路竟讓你感到不捨。 「社會使得我們如此,不用把責任都攬在身上?」至少不用跟錢過不去,你說。 「我操你媽!看你的嘴臉,把自己的立場,冠冕堂皇地塑造起來,跟妓女辯稱自己賺的是血汗錢一樣。」他就這麼固執,「你的理想呢?音樂的精神呢?我看早就蕩然無存了吧!」 「豈不更好?更像是個人。」你把煙熄掉,再點了一根。 你倆沉默了許久,天空一刷刷參差不齊,白到藍到青到紅到橘到紫到靛到黒,城市在玩捉迷藏。 「我不知道,」杜聽起來有些絕望了,「我當然不知道,但你他媽又知道什麼。」你笑而不答,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回去把曲子再走過一次,觀眾快進場了,A段接B段的三個小節,應該把和絃改成掛留四…」你知道他總能再度燃起希望,盲目期待著團員們的靈魂,能夠死灰復燃,從墳墓裡面爬起來跟大家道聲安。 ※ 觀眾出乎意料的多,但不是來看你,你們只是來暖場的團,並不是壓軸。老杜的苦口婆心也沒有收到實質的成效,荒腔走板的演出。比起三流的樂團,你們更像是幾個獨自猴戲的傀儡偶。表演時候,你一度以為,舞台燈光都分成五個來打。 終了,你安心的把工錢放入口袋,七首歌幾百元,還算合理,不合理又能怎麼樣呢? 然後是例行性的交接,將後台給下一組表演樂團,只見幾個操著原住民口音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像是看到了原住民文物展,五花八門的原住民器物,手鼓、花環鈴、木梆、短柄吉他…一個皮膚黝黑、黥刺著圖騰的少年,同你打了個照面。 「你們的音樂真不錯的咧!」他如陽光般燦的笑著, 你說也許吧,然後轉身離開後台,顯得心虛。 一反常態,你好奇地留了下來,到吧台再開了幾罐啤酒,等待的時間漫長,你與幾名熟客攀談。從他們口中得知那幾個原住民,就是剛拿下獨立音樂界最具指標性的─海洋大賞的得獎樂團,這迫使你非得瞧個究竟不可。 豬肝色的布幕拉開,讓人會心一笑的開場。音控台刻意播出「探索頻道」式的情境音樂,主唱打趣地介紹團員:「鼓手,來自卑南族部落的阿杜尉。合音,來自排灣族的品種,查馬克。吉他手,也是來自排灣族的赤目勒晒。」全場的氣氛頓時樂到不行。 一句「貝斯手,Awi,漢人平埔族保障名額。」更是讓人捧腹大笑。 「你們好,我是主唱聖民,阿美族的。」語氣中壓抑不住的喜悅,「我們是圖騰樂團,帶來這首巴奈十九。」 巴奈十九歲不再依賴,想要自己的理想期待,從部落出來找工作的大女孩,想找個工作,好好工作。 可是在,現實的生活中充滿著許多的阻礙,像是迷惑的、冷漠的、爭吵的、猜疑的、荒謬的,直到清晨才會停下來。 接下來的幾分鐘,全場都沉浸在如天籟般和諧的歌聲中,你不由自主的跟著搖擺起來。沒有太多的情愛是非,也沒沾染到太多的人心世故,不曾被玷汙的音樂,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場演出。一把民謠吉他,就足夠導引你。思緒連結靈魂,像谷裡扭動的溪魚,隨著澗澗流水沿山壁躍動,青苔混雜著泥土芳香,就從樂桿子散發陣陣香氣,你還真能感受的到那種生生不息的力量泉源。 趁著曲子間的空檔,聖民拿起麥克風,大剌剌地跟觀眾聊起來。 「大家都知道,前天,我們拿到海洋大賞,其實很莫名其妙,宿醉了好幾天。」故作感性地說,「努力了三年,得獎反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團裡面的我們又吵架了,人總是感覺自己在失去,好像什麼也沒有,只好更汲汲營營去攫取。」 「得獎對一個獨立樂團是好還是不好咧?」聖民搔搔頭,要了瓶啤酒送上台,「我祖母說,生命像剝筍子,剝啊剝,剝到手都長繭,但還要繼續剝,才能得到最甜美的部分的啦。」 「不想了,乾脆拿獎金去台東蓋小學好了。」台下觀眾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抽出幾張鈔票當作小費,該是你離開的時候。 基隆路冷冷清清,灰沙撲面,你瞇起了眼,車道坑坑漥漥,讓你顛簸不已,繽紛的選舉旗幟被風刮的嗖嗖作響,天橋底零散幾個流浪漢,凌晨的建國高架橫亙,像是條脫皮的蟒,蟒皮粼亮粼亮的。 你怎麼也回不了家,即使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有理由讓你裹足不前。左派?右派?社會?自我?可自我價值不正是由環境所建構?不要規則你還能逃去哪裡? 想起少年深刺入肉的黥面圖騰,你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懦夫,索性把機車停在原地,身後車一台接著一台呼嘯而過,不時傳來駕駛的惡毒咒罵。你當眾脫光衣服,匆忙檢查自己是不是被無知給刺的面目全非。 「Rumpelstilskin?」你已經彈盡援絕,被猜透了,淚水乾涸在眼角,你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感到絕望而已。 註釋: 1.浩室音樂:HOUSE出現於芝加哥地區,沿用八零年代DISCO節奏所發展出來的跳舞音樂。 2. Chick Corea:生於爵士樂團世家中,六零年代末期組成永恆樂團,為fusion樂界大師級人物。 3. The wall:公館附近的一家知名的live house,供獨立樂團表演用。 4.地下:underground,非主流的意思。 5.德國童話中,一個貪得無饜的妖怪,因為得意忘形,被皇后知道姓名而羞憤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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