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陳珮瑄〈食髓〉
• 最後修訂日期：

所以說了那是一件很夢幻的事情，包含著許多古老的、真摯的情感，流水般地滑動，流淌，從以前，來到現在。 　　 當第一柱香捻燃的時候，我弟弟跟我一起躲在桌子下面，聽著大人們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的走，看著一雙雙型色各異的拖鞋還是光裸的脚不停蹄的經過或者停留，直到我弟弟突然若有所覺的察覺到什麼，從桌子底下微探出頭，然後帶著松香那種獨特的味道縮回他幼小的頭顱，然後說，「他們來了。」 　　 於是，我也跟著探出頭，由下往上，有些偏離的角度。我驚奇的發現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餚看起來都是那麼巨大，巨大到我覺得有些害怕的程度；一瞬間怔住了全身，我只好由著我弟弟將我連拖帶拉的給帶出桌子。 當我伸長了身軀，將全身的骨節放鬆、舒緩，得以用正常的視線高度拓展眼界的版圖之時，我才鬆了一口氣，想著還好還好，這些菜，也不過就是那一盤子的大小罷了，我沒有因為鑽到貢桌底下、被「他們」懲罰變成愛麗絲，也沒有發生電影裡那種縮小了身體然後被牛奶淹死了的事情。 　　 我鬆了一口氣，開始認真的打量那些由家族裡的每一個家庭，分別讓家中最會做菜的廚師所料理出來的東西。 　　 ──紅燒豬腳、清燉雞湯，我爸爸昨天晚上就開始用壓力鍋燉了好久的，我知道。清蒸海鱺，噢，大概是由家裡有魚塘的三伯所奉獻，三伯家每年就是這麼一道菜，絕對少不掉──啊，干貝、烏魚子，再加上一大盤晶瑩剔透的沙西米，是四伯，從小島上面回來的四伯，最能夠供應大家這些新鮮並昂貴著的海產了。 　　 可惜，我搖搖頭，我從來不愛吃這些東西，我喜歡的是被長輩排擠於供桌之外，現在正在樓下廚房裡冒著熱騰騰蒸氣，隨時等著人去享用的炸菜肉丸子。 　　 我偏過頭，看看我弟弟，我弟弟漆黑的圓潤的眼睛發直了瞪著眼前滿滿的一大桌菜，眸子裡迷濛一片，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的樣子。我才正想戳戳他那顆大而無用的腦袋，說你是在想什麼呢你這個讒鬼？好啦等一下爸的豬腳給你多吃一塊的時候，我媽媽雄渾有勁的嘶吼就很有氣勢地從樓梯與樓梯的缺口之間以氣勢萬鈞的力度攻擊過來了：「喂！你們在幹嘛？又躲在桌子底下不是說了危險嗎？快滾出來，看看祖先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給我把菜端下來！」 　　 「噢──」我吊起聲線，高高的回應我媽媽，順便嗔怪的白了我弟弟一眼，一定又是他，躲也不躲好，露了一大塊屁股等著讓人踹。 　　 「還不快點下去，」我推了推我弟弟，「你拿那碗，大骨湯，走路小心點。」 　　 我弟弟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碗大骨湯，神色複雜地聚集在他那張白淨光潔的臉蛋上，猶豫了一下伸出兩隻小小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捧住那一大碗公的大骨湯，大骨太大，突兀地橫躺在碗邊，冒出碗緣的骨頭有我弟弟一個拳頭那麼巨碩，覆蓋著白色的軟骨，我弟弟捧著碗剛好就正戳擦過我弟弟纖細的手腕。 　　 我有點不忍心起來，問他，「要不要我來端好了？」 　　 「不用。」我弟弟說，語氣十分倔強。 　　 我聳聳肩，挑挑眉，想著你這傢伙真是狗眼不識好人心，也不想想你那麼矮、力氣那麼小，一大碗盛了八分滿還外加一根大骨頭的湯有多重──你愛端就去端吧。 　　 我弟弟捧了湯就走，他的背影很瘦、很小，因為那碗湯的重量而佝僂了背脊，使他看上去像個老人。垂垂老矣的老人，他將要搖晃著他的身軀，顫巍著他的雙腿，用全身上下最為敏感的腳趾頭來試探從二樓到一樓，三十層階梯所構成的險惡路途，他會一步一步的走，他每走一步就要靠住旁邊的牆壁以穩固他的下盤（以及手上的那碗湯），他腳上一雙太大的拖鞋無法緊緊攀住他的腳掌會讓他絆倒在樓梯上，他會像一個失敗的特技演員一樣在樓梯上嗑嗑碰碰的打滾，而後驚恐地圓睜他純潔的眼睛看到大骨湯大雨漫天一般地大片潑覆過他整個天空…… ──我被我自己過於豐富的想像力給嚇住了，張著嘴巴呆愣地看著我弟弟慢慢移動到樓梯口。 　　 我弟弟，才十歲，我忘記了。 　　 瘦弱的矮小的骨瘦如柴的十歲。 　　 「小心點，矮子。」我喚。 　　 我弟弟吃力的微轉過頭餵了一記白眼給我，「不要叫我矮子！妳這肥豬！」 　　 我咯咯的笑了。 　　 就在我弟弟捧著湯要跨出下樓梯的第一步的剎那，他猛然回過頭，問我： 　　 「喂，姊，『他們』都吃飽了，那我的願望他們會幫我實現嗎？」 　　 我無法回答我弟弟的疑問。 　　 我不知道我那些來自久遠以前、未曾與我謀面的先祖們會不會實現我弟弟的願望。 　　 因為我雖然比我弟弟高了二十公分，可我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兒，而已。 　　 我弟弟捧著湯搖搖晃晃的下去了，我才想到，我弟弟手上端著的，是大骨湯。 　　 我爸爸特地幫我弟弟熬製的大骨湯，吸收了骨頭中最具營養的部份，用茶顏色的陶鍋咕嘟嘟滾了兩個晝夜，濃縮，凝鍊成長大的菁華，一個生命，用血肉與骨頭，背負了我爸媽深切的冀望與愛情，餵哺我弟弟比起同年齡男孩子來說尚稱不足的身高，鈣質、熱量、蛋白質……它們會被我弟弟發育中的身體如饑似渴的吞噬進去，融化在每一個亟待擴張的細胞中，分裂、茁壯，在每一個黑暗的夜裡發出還未饜足的低沉咕噥，拉長我弟弟的骨頭，結實他的肉。 　　 現在它們通通都沉潛在我弟弟手上捧著的那個大碗公裡，沉睡著，乳白色的海洋，解化不知道多少我弟弟用來長高所需要的能量。 　　 待會兒我弟弟會拿著一根銀色的小湯匙喚醒它們，泛爍銀光，和著祖先吃過的那些大魚大肉，湯匙會化身成為最銳利的手術刀，大膽地伸進骨頭裡，一勺勺地蒐刮出骨頭僅剩的生命，涓滴不存的，我弟弟會吃掉那些東西，那些豬的骨髓，褐黑色的，吃掉我爸爸的媽媽的期望，還有，我弟弟自己的期望。 　　 長大，爭高，一件多麼夢幻的事情啊。 　　 我長大了，從桌子底下站起來，所以那些菜不再如我蜷縮起來時候的巨大。 　　 我長大了，所以我可以輕鬆端著大碗公蹦跳下三十層的階梯。 　　 我弟弟，在桌子下面，畏懼地看著那些很大的雞、豬、魚、牛。 　　 我弟弟，向吃飽的先祖們許願，說你們死掉了，又吃飽了，請保佑我長大。 　　 我猜，我弟弟一定會含著眼淚，雙手握起那根與他的手臂一般粗的豬骨，挖完了骨，就用嘴巴從骨頭硬生生切斷的地方去吮吸剩下的髓。 　　 我忘了我弟弟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排斥吃豬大骨的骨髓。 　　 也許是從那個夕日陰沉的日子開始，褐黑的顏色，隱隱雜了點點殷紅，沉甸甸地壓在西邊的天空，像是天空被骨髓給填充了個飽實──我跟我弟弟一起走在我們回家時必經的小徑上，踩著堅韌的雜草，偶爾，一個不注意，不小心踏上小白花質地纖弱的莖，小白花彎身，在我們抬起腳的一瞬，又再度直挺起腰支，迎風搖擺。 　　 我們居住的地方，風吹過來，總是悠揚著海水的味道，譬若音符舞蹈在五線譜上，那麼海的味道，就是隨著風的流向一蹦一跳地讓我們吸入鼻間，繞著圈子鑽進鼻腔，呼吸道，最後與我們的身體冥然合一，滲透了浸淫了，五臟六腑，就被這股略為鹹溼的味道俘虜，此後，從一而終。 　　 可是我弟弟似乎並不怎麼喜歡呼吸這種來自海洋的氣息，儘管我們都有多開心我們生在海邊、擁有海邊這一件事情。 　　 我弟弟皺皺眉頭，伸手用掌心將鼻子捂的嚴實。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看電視，電視裡說海潮裡面的鹽分融入空氣，也許會妨害小孩子的成長。在那之前我弟弟就已經不吃洋芋片也不喝任何碳酸飲料，之後，更是連呼吸都顯得有些懶散。 　　 我伸出手，拉住我弟弟幾根手指。風吹過來，比劃出紅土小徑的盡頭，路旁的野生小白花，正彎了腰指引我們回家的路。風吹，掠起幾綹我弟弟柔軟漆黑的髮絲，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蠢動有如春天的蝴蝶幼蟲，風息，髮落，修剪整齊的瀏海、緩慢的蕩出很漂亮的弧線，小動物地乖巧覆在我弟弟薄薄的眼皮上。 我弟弟一雙大眼睛倔強的地睜著，他倔強的瞪著他的眼睛，倔強的撐著他的骨頭，倔強的、絕對不吸進一縷據說是會讓他長不高的、帶有海濱鹽份的空氣。 　　 黑夜吸納了白晝最後一抹紅，吃掉了。 　　 我扯扯我弟弟的手，讓他看我們家窗戶透出來的溫暖色澤。 　　 「我們回來了！」拉開門，我說。 　　 「快洗洗手，吃飯。」我媽媽手上捧著一碗湯，笑著說。 　　 我跟我弟弟點點頭，飛也似地奔進浴室。 　　 我們家的餐桌，就是客廳的桌子。 　　 並不是沒有專門的餐桌的，只是我爸爸很喜歡在吃飯的時候看電視新聞，這樣的話邊看還能邊發表一下自己對社會的看法，與家人意見交流、攏絡感情──沒什麼不好。我爸爸的論調，我媽媽也沒有認真反對過，於是，好像約定成俗般，我們家的餐桌與客廳待客用的桌子，一直以來都是同一張，黑色的，上面有金色勾勒的花朵圖案，平常不用鋪桌巾便能招待客人；吃飯的時候鋪報紙，三層四層，預防滲落的殘羹菜渣。 　　 想起來，似乎有些寒愴之感。然而我們家的晚餐向來豐盛，除了我爸爸每餐都要食用的魚類之外，肉類、蔬菜、湯品，更是一樣不缺，逗得桌子艷光四射，搭上在日光燈管下愈加晶瑩剔透的米飯，粒粒分明的瑩潤，愈加勾人食慾。 　　 我跟我弟弟洗好手，分別落座在桌子兩側，我媽媽坐在我旁邊，我爸爸則坐在主位上，專心致志地與新聞主播一起研究國家大事。 　　 「我吃了喔。」我弟弟說，他夾起一口飯，稀哩糊塗地便吞下去。 我爸爸媽媽微笑的看著我弟弟把飯吞下肚去，我想他們一定樂於看到這樣的景象──我成長發育中而比同齡小孩矮很多的弟弟，正在吃飯。 　　 我弟弟九歲半以後，我們家的餐桌，開始無比地重視「吃飯」這一件原本就是民生所必須的事情；早上太早，我媽媽管不了我們的早餐，就由送我們上學的爸爸負責盯著我弟弟於店裡選擇一份豐盛的營養早餐，在校門口吃進去；午餐我爸爸媽媽都管不了，我弟弟在學校吃學校所謂的「營養午餐」──然後，晚上，晚餐。 　　 我猜我媽媽每天在家裡，一定用上大把大把的時間在準備我們家的晚餐：或者該說，我弟弟的、晚飯。 　　 我媽媽從書店裡搬回許多關於兒童發育之時的營養學書籍，一疊又一疊，理論或者食譜，一樣不缺。晚飯前的桌子上偶爾會散落一桌子的廣告傳單，後面空白的部份都被我媽媽密密麻麻的字跡螞蟻般的給爬過一遍，我媽媽是在計算，無數個１２３４５，數不清６７８９０的數，這些數字構築了一座我媽媽精心建設起來的城堡，細膩堆砌出我弟弟應該攝取的養分。 　　 然後，不管天氣，不管颱風襲捲過來是不是又哄抬了什麼東西的價錢，我們家晚餐一定會有的東西，就是一碗熬得精白的湯，是雞，還是豬。 　　 今天放在我弟弟面前的，是雞。 　　 我弟弟看著眼前一隻碩大無朋的大腿，煞白了臉。 　　 那腿在白色的湯裡面載浮載沉，漾著微小的渦，雪白的雪白的，在壓力鍋裡融了骨也蝕了肉，強大的蒸氣壓力之下腿拋棄了全部，準備成為我媽媽奉獻給我弟弟的祭物。 　　 我一口咬住一顆最愛的花枝丸，想著我弟弟一定不想成為雞腿的神祇，要是我，就絕對不願意。 　　 我爸爸趁著新聞休息的空檔睨了一眼過來，彷彿很高興似的說：「噢、對對，對，再多吃一點──哪，」我爸爸舉起一根筷子，對著雞腿的骨頭比劃，「哪，把骨頭從中間咬斷，去吸那裡面的骨髓。」 　　 「放心，很好吃的，骨髓吸滿了雞湯，變得滑順膩口，你吸下去就化掉了，你乖，當成湯喝下去就沒了。」 我弟弟乖乖的從骨頭中間咬了下去，在那之前他已經吃掉了一整隻大雞腿的肉。雞腿讓我媽媽熬了一整天，骨頭都酥了，我弟弟不費吹灰之力的便咬出一個缺口，黑褐色的骨髓從骨頭裡流出來，滴進雪白色的湯中，攪和成一種灰黑的色調，泛出混濁的光。 　　 我弟弟看著雞的骨髓流下來，卻遲遲沒有動口的意思，只是用湯匙一勺勺的攪動那碗湯，讓那碗混了骨髓的湯愈趨濃稠，黏膩的沾在我弟弟的湯匙、還有，他的嘴角上，一點點黑，一點點褐，一點點紅，許是，長大的顏色。 　　 我爸爸著了急，推推我弟弟讓他趕快吸了那骨髓。 　　 我弟弟搖頭，眼裡的倔強一如他抵抗海邊掺了鹽的空氣。 　　 我爸爸氣急敗壞的嚷嚷，「你要快點吃呀，已經比大家都矮了──要是以後真的就跟你媽一樣矮怎麼辦？」 　　 我媽媽放下碗筷，一個回首瞪過我爸爸：「你什麼意思？幹嘛？兒子長不高是我害的嗎？也不想想你自己又有多高？」 　　 「──真那麼怕兒子不高，怎麼你自己就不能再更高一些？」 　　 我媽媽言詞尖銳、之中、我爸爸扔了一個碗過去。 　　 「我再怎麼高，妳矮，兒子就是被妳拖垮！」 　　 「你又為兒子做了什麼？我每天熬湯燉骨，你又做了什麼？不過就只會出一張嘴罷了，你到底為兒子做了什麼？」 　　 「……妳！」 　　 飯桌上觥籌交錯，杯弓蛇影，碗筷在飛翔。 　　 朦朧之間，我看到我弟弟捧起碗來，一口氣將那些湯通通灌下肚，然後抓起我媽媽熬到軟爛的雞骨，連骨帶髓的吃了進去。 　　 我弟弟一邊嚼著骨髓，我一邊偷偷瞄到，他臉上的倔強與眼角的淚光，那些東西跟著我弟弟吃進肚子化作養分的骨髓一起塌洩下來，和上慘白的日光燈，揉成一層透明的膜敷在我弟弟臉上，再也撕不下來。 我弟弟，終究，開始長大。 　　 成長為迅潮，螢火蟲般的閃爍，發亮。轉眼。 　　 我弟弟看彼得潘，看那群孩子在永無島上歡快的唱著跳著飛翔著，看彼德用精緻的匕首天真又殘虐的挑釁虎克船長，他說，「長大，多麼夢幻的一件事啊。」 　　 我弟弟終於從供桌下鑽出身來，興致蓬勃的探勘這個新鮮的世界。供桌上的菜餚，那些個雞豬魚牛，都變的無比嬌小，無比脆弱，我弟弟能夠一隻手捧起一碗公的湯料，健步如飛的走下三十層的階梯。 　　 先祖們死去了，吃飽了，而我弟弟，吮著骨髓，長大了。 　　 多年以後，我與我弟弟都邁入成人的年紀，我們都跨越了那段慘綠的時間，我們都長大了。 　　 長大了之後我弟弟反而開始喜歡吃起骨髓來，他會拜託我媽媽用新鮮片好的筍子加入豬大骨熬湯給他喝，筍子的鮮甜配上豬骨濃郁的味道，每每讓我弟弟喝的咂嘴吮指，還要回味再三。 　　 電視上介紹了一種從澳門引進來的火鍋，將豬大骨煲得軟膩，插進吸管就能夠喝果汁一樣地喝下豬的骨髓。我弟弟躍躍欲試，盯著電視機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再看不到我弟弟眼中關於骨髓與空氣的倔強，正如同成長那季雨結束了。 我看著我弟弟一百七十六公分的頎長身軀，發著惆悵，突然就想到一個從小時候開始便聽到軟爛像是燉豬大骨的成語，那成語說， 食髓，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