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楊筠如〈春天的煙〉
  • 最後修訂日期:
走進康是美我想起他的腳跟。 成長在一個沒落的港口周邊,走一小時,是惡臭與淤泥的碼頭,商船把繁華載盡,留下巍峨陰影跟躲進暗巷的女人,在踩凹路面繼續踢起水花、惹腦褲腳。往回走二十分鐘,是歷史悠久的孔廟。我和同學都曾是祭拜樂生,經過嚴厲的軍事訓練後,穿上寬大袍子,以不昏倒為目標,站著三七步用黏滿冠帶邊緣、浸潤了袍子的汗,完成那夏天最有成就的事。現在想想,也許這是我們很多人這輩子最有成就的事。 再走四十分鐘,陸陸續續來到我們的家。從那些防火巷大小巷弄擠出的小孩,有的進了資優班,其他都在放牛班。春天從陽明山帶下來的截枝櫻花,暗紅花瓣慢慢鼓脹開來,好像不知道已沒有下個春天了。聽到男生死去的消息,不禁納悶,我們的人生是不是那時就死了,在還沒綻放之初,拼命綻放之際。 『國中畢業沒什麼不好,等隔壁班的讀完大學,還去你們公司應徵咧。』以前老師是這樣騙我們的,這算是沒良心的;有良心的都叫我們去死一千次。那時星光三越是台北最高建築,但城市煙重,它常消失。我們沒人想爬上什麼建築的頂端當老闆,也沒想上大學,有次被某個老師罵得狠了,三四個男生跑去把他的煞車線剪斷,然後跳進游泳池。這就是我們想要的,但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如何用聽得懂的語言表達?除了煞車線,大家倒沒真的做過什麼壞事。廁所揍人、勒索、猥褻小女孩都沒幹過,但在別人眼裡我們不能辯解著說沒有,那樣顯得很孬孬。每次掃外掃區,藏把螺絲起子,把紅磚道的腳踏車一一分解,就是我們為破壞社會所作的最大努力了。 腳踏車不足以滿足我們的勇士精神後,大家開始打一個叫阿亮的女生,他在我們班最醜,構成了被踹的充分條件。有時我們推倒他的桌子,笨桌子呆著嘴躺在地上,流出書來。他每次都哭,我後來才猛然驚覺,他哭不是因為被欺負;他怕自己不哭,我們會失去欺負他的興味。有陣子老師喝斥得嚴了,阿亮的桌子會暫時安靜會兒,不再演張嘴吐書的戲。那時他會到處追著人問:你們今天打不打我?阿亮用身體上小小的疼痛,換取一點世界的溫暖。 我們不怕打罵,也不在意被叫流氓或小孬孬(那些在意是裝的),讓我們在惡夢中也驚醒的,是吵鬧時世界都調轉頭去。那男生是少數笑的時候會咧開嘴的男生,他身高很高,腿又白,一穿上運動短褲就羞得不敢站起來。第一次從國中放學,發現他住在我家附近,我們不近不遠地在騎樓窄窄的胳臂下走,他不敢回頭,我也不叫他。經過米店,他轉頭看一眼,飛快跑進左邊巷子,他到家了。其實他沒有家的。後來班上一直有這樣的耳語,但他害羞、善良,笑得時候會咧開嘴,我們也就相信他的笑容。 學校負責每年的祭孔大典,諷刺的是,一般學生根本沒時間受訓,於是學校異想天開地找來放牛班負責。第一天老師叫我們去庫房搬樂器,就折斷了一隻獅耳朵。那是一個像洗衣板的樂器,獅子形狀,背上有一列凹槽,負責的人只要發出唰啊、唰啊的聲音就好了,在儀式中跟本聽都聽不見。諸如此類的樂器還有很多,比如我負責的鳳蕭,長得像是拉平的排笛再加上翅膀。它有點像口琴,一個孔一個音,因為古樂只有五個音,我索性把用不到的都用膠帶貼起來,省得用手按。其實它聲音很小,有時跟不上拍就乾脆不吹。找放牛班負責一件事就是這樣,大家都很混。但那男生高,被分配去打鼓,這下他可沒法混,也沒法不站得直挺挺的了。穿著不同顏色的袍子,他遠遠站在門邊,變成全場最醒目的焦點。練習站的時間很多,在燥熱陽光下,把手臂、膝蓋貼緊,早上站到下午,每個人都熱得冒煙,有時候眼一黑,就整個倒下去了。不過休息時候倒很好玩,在孔廟裡追來追去,也不管什麼禁忌滿口髒話的罵罵咧咧。孔廟管理者相當容忍,因為要找別人來幹這苦差事也找不到了,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其實我們那時才十三、四歲,根本小得不知道什麼啊。 祭孔將近,我們漸漸有榮譽感了,畢竟受了半年折磨,不把它當一件大事也對不起自己。九月二十七日晚上我們住進孔廟,隔天天一亮就要打鼓。孔廟禮堂架滿游泳池畔的涼椅,大家混雜著睡在那裡,感覺要去遠方旅行一樣,我們興奮地想著明天。終於有人提議翻牆吃宵夜,其實那天晚上我們是軟禁的,但大家還是翻了。 去年春天,我終於考上研究所,能一直當學生真的很好,窗外的樹鮮綠鮮綠的,我在報告上畫隔壁女生的腳跟。他腳跟龜裂,像要長出鬍子一樣,他邊笑邊問保養的方法。還記得剛上高中時,莫名其妙被分進資優班,那是我人生最慘的階段。在班上突然驚覺,從前老師說的隔壁班的、以後要來我們公司應徵的人,講的竟是另一套語言。雖然跟我玩,也對我笑,但從來不屑聽我講話。我想發聲就必須像猩猩那樣,學會人的語言。城市的煙不斷加重,也許有天所有的話都會給煙吃掉了,那時候,我們該怎麼辨別人類呢?那時,就沒人知道我是禽獸了嗎?當我在資優班裡努力表現不像個智障,男生在高職開始抽煙。考上研究所象徵悲慘的生涯的結束,不再有人把我當壞小孩了。雖然英文還是爛得糟糕,但有熱心的學長幫我校正,我可以跟教授開一些小小的淘氣的玩笑,他會用對人的眼光微笑。有人傳說阿亮跑去酒店工作,惹來一陣嘲弄,但那男生的消息卻很久沒聽到了。上一次,是朋友說他在三商巧福打工。 然後是這一次,說他在我家附近販毒……從網路搜尋他的名字,有美國傑出醫生、神話學家、跟各式各樣錄取名單,但我知道真是他的,只有一行寂寥的火化名單。他把自己燒成城市的煙。那天翻牆的事立刻被發現了,我們沒想到學校居然會安排眼線守在外面。雖然讓我們祭完孔,但下台正要慶祝時,訓導主任鐵著臉把我們禮服扒下,一人一個大過。我翻出那時的照片,男生的袍子被拉著露出白皙的腿,他張大嘴笑。那天每個人的家長都來了,只有他到處找別人玩,要別人跟他拍照。 上課的路上,忍不住沿家附近走了一遭,走進康是美,想起女生的腳跟。真好,他的人生離美好只要拯救一個破裂的腳跟,而那個笑的時候露出牙齒的男生,夜間奔走是為了拯救什麼?三小時的課進去時只剩十五分鐘,沒辦法告訴教授蹺課去吃麵是因為突然想到『三商巧福的碗很髒』,是他在我腦海最後遺言。看著外頭的風吹動布旗,一隻貓從街的這端走到那端,有天我們都將變成城市的煙,又何須在意真實是否荒謬?學長潤筆的報告得了高分,卻修得不像我的筆調,我不知道究竟正確跟存在到底哪樣比較重要?會不會拼命綻放的櫻花其實根本不在乎,還有沒有下個春天。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二十八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