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蘇俐穎〈身體都知道〉
  • 最後修訂日期:
有一天,妳終於不再畏懼生人的指間。    狹仄的洗髮間裡充滿了洗染劑的味道,凜冽與清甜的香氣混淆在空氣中,對一般人或許稍嫌刺鼻,但妳確實不討厭的甚至還有些熱衷地嗅聞著,橫躺在長椅上,安逸地分辨那是玫瑰或者薰衣草的氣味。洗頭的小妹熟練地按摩著妳的頭皮,被訓練過的手指快速跳動,宛如機器般地擊點著頭皮上的穴道,過一會兒,帶著濃重香精味的指間流利地逡巡過頸部、耳際。而妳,再也不反應過度地縮起肩膀尖叫,而只是瞇上眼,隱隱有一種熟識的舒適,過些時候,倦意一點一滴地像蟲虫攀爬上眼瞼,感到下沉的意識與睏意。閃瞬之間妳想起,這感覺確實,像幼年時妳的母親讓妳趴在她大腿上,為妳掏著耳朵,妳每每在那親暱而舒適的片刻瞌睡著。    但如這種陌生的場合,妳仍該清醒著。洗髮的小妹與妳聊天,妳應答了幾句旋即接不上話了,最終以善意的沉默結尾。妳對生人的攀談向來不懂得拿捏尺度。冷漠,或者熱絡,口氣無法準確地使用,最後常繃著一張臉讓人誤以為妳是慍怒的。噯,是,母親,終究也與生人不同,妳的身體也曾不習慣被觸碰,如今,即便身體的防備垮然卸去,心還在游移。    像某條懸空的神經線,在充滿感官的世界張惶。    妳想起好幾年以前的大陸行旅。二十初滿的妳,走在湘南燠熱的四十度高溫之下,踟躕而敏感地感知著那塊陌生土地的脈動。走走停停一段時間以後,導遊領團員們到一處休息作藥草按摩,那時妳對按摩仍很畏懼,明亮而老舊的大房間內,掛滿少數民族艷彩的旗幟與畫,房內一字排開數十部按摩椅,團裡的人一個蘿蔔一個坑地窩了進去,妳也跟著坐定在老舊的按摩椅上,像株植物那樣溫順地等待著,妳聽按摩院裡的大陸人為你們推銷商品,過一會兒,穿著一系列同款式制服的男孩女孩魚貫地進入房內,不知是否是錯覺,妳總覺他們服務的對象剛好與團員的性別交錯:女孩為男客按摩,男孩為女客按摩。妳察覺了起來,心沉沉地震盪了一下。    為妳作足部按摩的是個膚色黧黑而輪廓深刻的青年,一看便知是個少數民族,他的眼角有深深的凹紋,笑起來好看,紋路擠壓出細小的魚尾,但那一點也不是滄桑。他與妳攀談,妳臆測他並不會大妳多少,那倒是的,很快地妳便知他竟只長妳兩歲。只是得知這消息令人感到尷尬,妳心頭想著異性間相處該有的羞赧是如何,卻總覺得難以套用在現在的情況上。妳溫馴甚至帶點緊張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乾笑著與他答腔,其實全身的神經敏銳度百分之百地放在男孩那雙游移的大手,寬大的指掌在妳的雙腿間揉按,抹了精油的大手像兩塊濕潤的海綿,為妳的足部裹上一層薄的亮臘,妳覺得相當困窘而覺得近乎是某種騷擾,後來男孩擦了擦雙手,用其中一隻乾淨的大掌握住妳的腳板,那真實的,男性粗礪的掌心,像拉開了身體埋藏好的某顆炸彈,爆裂而出的某種衝動,妳無法遏止地尖叫並尖笑,強烈地反彈令妳差點掉下椅子。    妳對身體是不清楚的。但妳確切它很敏感。    它有芯。像一顆將熟而要迸裂的果實。    然而那樣敏銳的身體還得說到更早。甚至在大學外宿以先,妳是無法接受蓮蓬頭這項衛浴用品的。每每,在開啟開關的當下,從細孔內激噴出的無數水柱,強力的水柱彈到身上帶著一種搔癢感,用力地擊打在妳身上,像是計畫性的陰謀令妳崩潰地大笑,遂手忙腳亂把蓮蓬頭轉到另一個方向。這種情況屢試不爽。無法忍耐這東西對妳進行的攻擊,那無疑是搔擾,令妳在水柱以下顫笑到無法呼吸,甚至痛苦而絕望。直到大學以後住在學校女生宿舍,那清一色的浴室隔間一間一枝的蓮蓬頭望過去終究沒得選擇的,妳再也沒法像過去住在家裡一樣拿個水瓢從臉盆裡舀水往身上沖澡,妳只得不安地從最小力道的水柱開始嚐試,一個星期以後,彷彿是不再過度敏感了,妳安然地在蓮蓬頭底下淋浴,沐浴是一種潔淨而私密的儀式,妳看著那無數破碎的泡沫順著水流滑向下水道,想像起陰森森的下水道卻有某種哀愁感,那說不出口的。像是要與什麼的道別。    然而人生終究得一直一直跟什麼告別,直到身體落入幽暗的下水道,仍感到安穩。    那個男孩帶妳領略過這一切。    妳時而懷念起大學時住的那山邊水邊幽僻的小房。大三的暑假,終於抽不到學校有限的宿舍床位,實在是某種過度的良心作祟,妳選擇租下了一個沒冷氣又常年陰濕的便宜小雅房。那個房間小小的四坪大,擺好床、書桌、衣櫃和一架小電視就實在沒什麼多餘的空間了,只有個鐵鑄的對外窗,像監獄。恰好也是那個夏天,因為打工的關係,妳認識了小妳三歲的男孩。像是某種命定,實在是太快地妳和他就一同陷落在愛戀的漩渦裡,男孩書念得很糟,不過倒是對妳很死心蹋地,他木訥的語言與眼神時常勾引出妳母性般的愛憐,剛開始交往的時候,除了在外約會,很快地,妳便讓他進入了妳生活起居的那個小房。幸好房間是在一樓又還不至於熱到不能忍受,關上門,轉電視節目,看片子或者其他,在那個狹隘的空間裡你們可以做的事其實很多。也同樣是在那個小房裡,妳記得他第一次吻妳時那顫動的唇舌,怯生生地,但兩人很快地就躁進了起來,舌吻,像兩條小蛇的交配。妳曾在電視上類似動物頻道的地方看過,這類細長柔軟的爬蟲類交配的模樣。太陽底下的生物,總是赤條條地坦承在太陽底下執行繁衍的義務,毫無羞恥。    然而,你們習慣隱晦的場所。那回,開啟的閘門引發了瞬間潰敗的大水,在那當下,妳震動地感覺到被慾望吞沒的感覺原為何。然而最後妳還是抵住了他一路纏繞上來的手,最後你們除了接吻以外,是什麼事都沒發生。    後來妳想,或許,這就是妳深愛男孩以致不能自拔的原因吧。男孩在關於愛戀的事上總是帶進了一種原始的渴望,裸裎而迅速。面對他時,只得拋開所有在學院裡學得的思緒與哀愁,噤口後用身體去反應。獨獨他了解妳那不可窺測的慾望,以及被挖掘後又顯露出的無盡深邃風景。而在那次的初吻以後,所有的吻除了吻以外還透著強烈慾望的擁抱,妳第一次被異性這般蠻橫地擁抱著,令人戒懼,卻又無比快樂。其實妳不愛舌吻時那黏膩而軟滑的觸感,但。人真的不過就是,背負某種生殖性的動物。    衣料底下,每個人皆是赤裸。    男孩的手掌常時在妳的背與腰之間留下了深刻的感觸。妳是無法再多說了。而後,只要學校不必上課的某幾日,妳將不會出遠門,只是等待。下午三點左右會聽到鈴聲,妳打開那扇木門讓他進入,在等待他以前妳會備妥房裡的一切娛樂用品,例如影片,或者小說,男孩到達以後,稍坐,過一會再一同出門晚飯。也許是顧及面子,也或者畏懼被反對,身邊的人少有知道這段戀愛的,但妳全心全意地投入,且自以為是地為兩人的未來哀愁。有時妳也為公佈以後可想的阻礙聲浪惶惑不安,但終究誰都沒說地隱藏了好長的時日。    那段日子,你們晝伏夜出。也許是不會撞見熟人的安適感,也恰好你們皆習慣夜間不寐,有回深夜,在某個堤頂,妳窩在男孩的擁抱中攬著頸與他接吻。其實,自你們擁吻過以後的每回,只要到親暱碰觸的時候,男孩便會以各種機緣趁勢讓自己的手撫過妳的腹間、腰間,激起妳的快意與不安。而那一次擁吻時,他的手始終安放在妳的肚腩上,某個熱烈的當下,倏忽粗糙的掌已經探入妳上衣蓬鬆的下襬裡,一路上巡,瞬間撫住了妳的乳房。在尚未感受到任何歡愉之前,妳就已先為男孩這樣的舉動而神魂俱裂,本能優先地說不出抗拒的話,直到他拉下妳內衣的罩子指尖沾惹到了妳的乳尖,瞬間妳感受到一旁河堤的水聲漲大了起來,像轟隆轟隆地暴雨,身體裡的那顆芯瞬間迸裂而流出汨汨的汁液。所有感覺,都是潮濕的。    慾望是什麼做成的?    那段時間裡妳時常思索起這類的問題。    在一邊和男孩相親的同時,妳一邊幻想著這類略顯深刻而生澀的問題。自然是沒有答案的,而在交往的這段時間裡妳開始決斷地相信:性愛的進行全然不可能如好萊塢電影拍的那樣,唯美而且浪漫,甚至還帶著燭光紅酒,以及音樂。實際上,慾望只是愛情的果實罷了,在手指與口舌的運動下,被催生而快速地開花結果,於焉爆裂,拋起後等待深深深深地墜落,讓果漿溢滿,甚至帶著熟爛的氣味……    妳貪戀著這種氣息,讓身體逐漸熟習慾望,遂也懷著隱隱的哀愁。也許是自持靈性的妳有時也會瞬間想到,自己真是一如大眾,也無所不同,也俱備著無法移除的生物本能吧?妳和男孩的心靈遙遠,但即便他永遠也看不見妳靈魂的真正風貌,然而關於逗引妳的慾望,卻無人能比他嫻熟而巧妙。在窄小的雅房裡,床榻旁,總是那隻高級而巨大的電扇,幾乎靜音地,托出溫熱的風,你們濕濡的身體在涼蓆上彼此擁抱,纏繞成蛇的樣貌。即便很久以後,妳仍沒讓男孩進入妳的身體,但關於女體的景致是幾乎讓他全數瀏覽過了,關於親吻與愛撫你們是樂此不疲的,而似乎是有人如此說:蛇的本質如問號,是狡詐的象徵,那麼確實,慾望像蛇,糾纏時,你們的情趣也帶著一點狡獪的意味,彼此試探彼此的深度,而終於不能成就。    另一年的春天降臨時,抱著逐漸遲鈍的身體與愛戀的疲倦,妳挑選了某個事件,而在那個時間點決心遺忘了男孩。關於愛情妳向來是投入但卻又清楚的,如男孩這類型的情人,總是單方面依戀妳太多,因為對妳過度的眷戀又缺乏對現實社會的認知,像這樣的人是不能久交好避免彼此都受傷害的。妳需要更可以依靠的戀人。而也許是生性較為羞赧的關係吧,和人對話時,妳並不習慣刻意去端詳對方的容貌,於是,即便熟習如他,也在妳發狠數週不聯絡以後,蒸騰成為記憶裡一張空缺黑暗的臉孔。    分別是預料中的事,妳也為此痛哭,但卻也快速地自我治癒了。事實上,近乎愚笨而又不特別認真的男孩,即便口口聲聲說願意為妳而努力,但實際上卻總是一身除不掉的惰性,妳早認清要和男孩長久在一起,是毫無可能的事。然而這段戀情所形成的大批往事,卻成了腦海中一段難以處理的陰影,既不能公諸於事,只任憑它們陰惻惻地流盪,偶爾想起,卻也不願再深思了。而如妳這般薄情寡義的人,往事中的孤魂野鬼只會逐漸稀薄,最後的結局也只是永恆的遺忘。    只有身體還很真實。    這種發想偶爾會在妳洗澡時興起,然後傷感。像是被什麼印記抹上了就不能脫落。終究,妳敏感的身體已經不會再有,而或許下回再面對赤裸的男體時,妳也不會再如未經人事的少女般那樣地手足無措。妳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男孩的生殖器時,那樣驚愕而羞愧的畫面:黝黑、挺立的T型男根,手足無措地矗立在平坦的肌膚上,陰莖的上端還有著一叢扭曲而扁黑的毛髮。那至多是視覺上的強暴,但妳卻總覺得,當時下體像也,塞進了什麼堅硬的棒狀物件。總是強烈的不適。    最後失去的敏銳感官,那或許是妳和男孩都過度縱情的最大懲處。分明是尚且年輕的身體,妳卻恆常帶著某種預備老去的預感,洗澡時,妳細緻地為自己按摩,每一寸肌膚都滾過珠光的泡沫,而沾染了熟習的花香味,最後沖洗。妳拿起家中一直都有的蓮蓬頭,打開開關,水柱是再也不刺激了。    究竟還有什麼是特別的?妳撫摸著自己的身體質疑。而逡巡全身上下,因觸碰而仍敏感異常的肌膚,也只存下體的那一小小部分。那是男孩自始至終都尚未碰過的地域。妳詫異著它依然存在的敏銳,而懷抱著幾乎是迷戀的情感,在熱氣氤氳的浴室裡,輕輕地,忘情地摩娑起那一小處的肌膚,那如同聖器般逐漸綻開的私處,妳竟然想起了蘭花綻放時的姿態,在逐漸顫慄而雙腿幾乎力不能勝的時刻裡,幾乎還聞到了宛如花朵初開的芬芳。隱然,還如同少女一般地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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