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蕭崇瑋〈再見〉
- 最後修訂日期:
初。
「汝知影阿公有返來嘸?」阿嬤問我。
「伊講伊要帶我走。」
「什麼時陣?」
「沒講,是說阮也活到這個歲數,夠了啦。」
頓時想起,當你被推進火爐裡的那瞬間,我是微笑的舉起手,
朝你揮了揮,說聲再見。
一。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阿嬤一筆一劃寫著自寺廟裡拿回的抄經本。
「這係欲寫給恁阿公的啦。迴向給伊,才不會那麼痛苦。」
高二那年夏。期末考當天。暑假前夕。
你服農藥自殺。大字形。面朝上。躺臥外廳。
昨夜輾轉反側,離開你而獨自睡進內客廳的阿嬤,你的護喪妻,清晨五點卅分意外成了遺體發現者。四周瀰漫農夫噴過藥後殘留空氣裡的餘味,令人作嘔。 爸叫我快打電話,手顫抖的拿起話筒撥出 110 與 119,啊,護理課學的急救程序,哦你喝農藥,不能進行人工呼吸。
「汝叫救護車有三小路用?都沒氣了!打給二姑啊!」
隨侍在側的爸爸大吼,我以為上病院洗洗胃洗洗食道,你就會好了會醒了,新聞都這樣說。
握著話筒,我看著你,彼時一滴眼淚也沒落,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孝?
接通往台北的電話。
「二姑,阿公死了。」
「怎麼會?」
「你打給大姑。」
八點卅,姑姑們自計程車上衝下來,「要跪落」,五叔公提醒。
他們。
爬了進去。
神明廳的小紅燈關了,全家換上乃特牌黑衣服,茹素,禁剪指甲毛髮,披麻戴孝。
為你換上壽衣,黑衣黑帽黑鞋,活像個電影裡跳出來的清朝殭屍,這過時的服裝怎麼禮儀社還在用, 來不及重新換上你的白色汗衫短褲與拖鞋, 你已被擺進冰箱,壓縮機轟隆隆作響。
「那楊一叔死的時陣,伊也只穿平常的衫褲啊。」
需要遺照。
翻出各種照片,才發現你的照片是如此的少,去年拍的大頭照恰好用上場,那張相活靈活現的。
一切似乎冥冥註定。
「甘有像彼勒蒙什麼莎的目珠,活跳跳勒」,一個親戚說。
走進遺照的你總是凝視著觀者。
或許你以為的根本不是那回事,只是迎合照相師的要求左移右移深吸一口氣。
我都忘了你在相裡,沒了呼吸。
「明明冰箱裡還有你昨天滷好的一鍋滷肉汁,怎麼,怎麼今天就突然決定要離家出走?」也不管喪期應吃素的禮節,逕自分食了那鍋你留下的遺物,貪婪的想多吃一點,低頭扒飯,不配菜了,只要這鍋就好。
鹹了些。
你的屋子送來了,算是幢陰間豪宅;你的庫錢也送來了,爸說,夠你開銀行了。師公問我們還要不要加入什麼在你屋子裡,
「欸阿公不是愛釣魚?」
於是我們做了魚池,鉤上一尾特大的南洋仔,放上 vino,你生前的代步工具,隨火化去。
然後你入殮,家祭,公祭,出山隊伍綿延,幸好鄉下路夠大條,沒有引來非議。
大孫如我,榮幸的為你捧斗還有紅包可領,霸佔靈車前座威風得很,連麻與孝都長得跟別人不同,他們敬畏我三分,
「蕭家的郎不碰政治不碰權力,位坐的越高就要越虛心」,突然想起你如是說。
車要過橋了,
「阿公......。」
「過橋了......。」
過橋了,怕你的靈走得太慢跟不上,怕你的魂走得跌跌撞撞,猶如孩子似的初學步,死亡原來不過是趟返樸歸真的過程,將你放進棺裡,回到最初你來的地方,虛無。
二。
你走後第二年,阿嬤開始讀冊,東山國小夜間部,ㄅㄆㄇㄈ加減乘除,太陽公公早起,我也一樣早起。每天阿嬤給自己寫不完的作業:把老師教的複習一次,課文唸一次,習寫字詞十次,寫了忘,忘了再寫,作業本塗塗改改,紙張皺得如鹹菜。幸好無需期中期末考試,不然實在無法想像這七十歲的老人家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而後,她自廟裡拿回一本心經,一筆一劃,如畫圖般的不照筆順,慢慢寫,慢慢寫,時常我看見她提起筆後,又將筆放下,將自己埋進椅內。整整卅日,最後在信女欄填上自己,寫明迴向給你,拿到廟裡金紙塔,燒燒去,救苦救難佛菩薩,求您消滅阮頭家的業障。
「伊返來了,昨晚。」
「伊給我說伊收到啊。」
「伊騎伊的 vino ,穿平常時的衫,攏同款,安全帽仔黑白戴一下,說驚給警察抓啦。」
「啊我就問伊袂去叨位,伊就說伊袂去給人請。」
「我就又給伊講啊,你別去啦,我會孤單。雖然講有囝仔陪,不過一個人......。」自此,她寫得越發認真,每日埋首案頭,一筆一筆填滿心經下的白色空格以虔誠,亦填滿孤單。
「也是會孤單。」我常在看見阿嬤背影時,唇裡浮起這句話。
「伊又返來了,伊講伊在台北霞海城隍廟做筆生。」
鼓起勇氣,她生平第一次獨自搭高鐵北行,不認識指標,不知月台怎麼走,幸好廣播有拗口的台語,而台北是終點,不會過頭。
二姑在站內等她。
「人都死了,是又來看什麼啦。人鬼殊途了,懷念歸懷念,這樣做有什麼用嘛?」二姑說。
你的護喪妻沒答話,只是埋頭往城隍廟走。
一陣靜默,筊杯落地。
「汝在這嗎?」聖杯。
「遐好嘸?」聖杯。
「需要幫你做什麼嘸?」笑杯。
那股氣味突然又瀰漫了整座大堂,你果真在吧?
你剛走的那一兩個月,我時常在家裡的角落聞到熟悉的,你離世時一起帶走的氣味。有次匆忙上學,一屁股坐在你往常習慣坐的位置穿鞋,那股味道瞬地散開,
「啊,你有在這喔?」
「我上學了,再見。」
小姑嗅到了,在台北的大姑聞到了,表妹也是,家裡的人都感受到了,不定時的,卻總在一人獨處的時候,幽幽地飄過來。
「那麼多年了,不是應該洗刷了嗎?」大姑問。
「也或許是透過如此方式告訴我們,他在吧,唯有如此,才能與我們有所連結」,我說。
「我想我若是搬來台北也好,幫恁煮飯」,她說。
「伊當做這樣是離伊尪較近喔,人都化成骨了」,二姑這樣對我說。
「其實阿公,你是欲講,你在吧」,我想。
三。
你離開之後,阿嬤變得更堅強了。
她到新式速食餐廳點餐,即便點完後一直問服務員「多少元?多少元?」,因不熟悉新式餐廳標準作業流程而遭年輕的服務員冷漠相對;她去報考機車駕照,雖然考試前好幾天睡不著覺;她今年以縣長獎自國小畢業,順利升國中;她開始簽收家裡的宅急便以娟秀的字體;自己騎著 vino 上街買菜與巡視阿木嫂、瑛仔姑;而且,她仍然寫著給你的心經。
只是,你的照片後來擺在客廳正中央;過年時她仍舊給兩千元的紅包,其中有一千代你出;圍爐擺碗筷時,老是不小心的多擺了一副;家裡還是有你的幾件衣服,尤其是白色的汗衫;你的老位子仍在,現是阿嬤的寶座;三不五時就會提到恁阿公,恁阿公,「伊去七逃啊啦。」
「你有在的吧。」總是這樣突然思念,擺在客廳正中央的你。
似乎一切來得太急太快,於是我們塵封了這段往事,家人沒有談,也不願提起。說到你,每個人的臉上總閃過一抹不知如何形容的尷尬表情。我們不說,不說,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也就沒有人擔心,寧願一個人暗地哭泣,就好比時常撞見阿嬤與母親紅腫的眼睛,或者父親哪天分外的憂鬱;我,則在半夜嗅見你而驚醒,然後縮瑟牆角哭泣,耳裡傳來你靈魂脫離肉身那天,眾人悲痛的哭嚎聲。
那之後,我來到台北讀書,談了幾場不為人知,也秘密短暫,但轟轟烈烈的愛情。每一次的分離與失去,都會想起,你。而我,自你成大字形躺臥離去後,我似乎也習慣了看著這些人的背影,目送他們遠去,大約是把自己喻為月台之故吧,眾人如火車來來去去,我又應該抓住些什麼呢?不如活在當下,珍惜那些相處的時刻,比起懷念。
如果深愛一個人,真有辦法承受與他分離的那種痛苦嗎?這般憂傷已體會一次,然而分離便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亦是,我又真能因為害怕苦痛,一生都不愛任何人嗎?
於是時常我想起你,無語。
四。
後來,弟說你過世的那晚,他夢見你。
「他提著一個旅行箱,就像平常那樣的衣服,我問他要去哪裡,他什麼都沒有說,就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遠。」
其實,我也曾夢見你。
你提著一個旅行箱,也穿平常的衣服,放學的時候就看見你回來了,說是城隍爺給你放假,讓你回到人間交辦事情,八十天。
只是,你站在門口有點懷疑要不要走進來。同你一起走進門的時候,像是電影倒轉畫面一樣,無聲無息後,一切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接通往台北的電話,
「阿公回來了」
「怎麼會?」
「你快打給大姑。」
他們飛奔回來。
我們一起圍爐,吃了團圓飯。隔天早上還是你叫我起床,煮早餐。五年時間,旅行五年那麼久,都不知去做了什麼偉大的事業。我向你說,最好快出一本陰間地府教戰手冊,保證讓你再開間銀行,這樣我去地府時就有金山銀山,不打拚也有用不完的錢財了。
八十日很快就過了,分別的日子越靠近,家裡的人就越發把握相處的時間。最後一天你要再度離開的時候,大家不知道該以什麼情緒面對,反正早晚還是要再會。
「因為我是資優生,城隍爺還會放我假啦。」你說。
「啊這樣喪禮不就白辦,目屎白流了勒。幸好白包嘸免還人家。」二姑說。
然後你拿起行李,爸媽大姑送你到大門口,阿嬤自己躲在房裡。
你回去之後,她走了出來。電視上恰巧播了一首歌,江蕙〈家後〉,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阮會讓你先走,因為阮會不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她征怔的站著,聽著,又走回了房間。
至今我仍弄不清你是出了遠門,抑或真的因死亡而不能再見。
你耐心的等待五十年,我們終究碰面;
輪我等你半世紀,我們都會通往同一終點。
末。
幾天後,我聽見阿嬤哼起那首歌 ,
「汝知影阿公有返來嘸?」阿嬤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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