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一名
  • 適用身份:胡 靖〈回家的路〉
  • 最後修訂日期: 

歲末的潮濕早晨,雨細細密密的下,父親駕車來到了一棟建築。和一般的大樓不同,這棟高樓蒼白得像剛刷完漆的天花板,感覺隨時都會被荒涼的氣氛所傾覆摧毀。這,是奶奶住的醫院。父親的聲音很輕,卻還是一字一字重重的直落心底。我再抬頭看了看這棟蒼白的建築物,突然一種酸楚的情緒湧上來。進入大門後,我一路說服自己該接受人生中的痛苦和不安,卻還是在看到奶奶的那一刻,身子輕顫了一下。

 

像是在一汪水潭上漫無目的地漂流,奶奶瘦小的骨架上,鋪上了一層泛黃的幾乎要鬆脫了的皮,被囚禁在淡藍色的棉床上。她的手被圈在了硬式手套裡面,說是避免病人一時激動做傻事而戴的。奶奶的個性是鐵打的,誰也不能料想到她腦子裡轉著什麼倔強念頭,怕她一時萌生的想法,便讓她跨到另一岸,只好將她的雙手關了起來。像是預先知道家人的到來,腳步聲剛落,奶奶便睜開眼,扭曲著臉對我們露出笑容,從喉間吐出一些字。回家、回家。對我說,對母親說,對父親說。說,她想回家。我們每個人都聽在耳裡,殘忍的是,我們只能恍惚一秒,然後繼續談論窗外紛飛的雨珠,街上行人穿的新式雨鞋,和叢生的大樓。

 

不能出來。

 

從那之後,父親成天怔怔地盯著電視機發獃,任由新聞播了一遍又一遍。我們再也不齊聚在餐桌用餐,只有端著自己的飯碗,各自佔據在客廳的一角,低著頭默默地咀嚼著不太有味道的飯菜,甚至除夕夜當天,也因家中有人缺席的理由,草草結束了一桌的團圓飯。偶爾年幼的弟弟會被卡通裡的人物逗得笑了開懷,但所有的笑顏總在父親出現的那瞬間,隱沒在臉頰兩側的小小酒窩裡。母親到底是個被寂寞浸染過的女人,她總能若無其事得收拾一地的荒涼,並把一切她能做的,全攬在身上。

 

時間忽然變得酥脆,好似街頭巷尾的鞭炮聲都可以把一天炸得徒留細末。早晨正午到晚上,時間是難以連接的,很容易被一通電話或一則訊息切割,誰也看不清時間的流動,好像日升月落和我們沒什麼密切的關係。

 

大年初一的凌晨,全世界睡得香甜之際,電話鈴聲再次轟然響起。我不自覺地捏緊了棉被,往上拉高再拉高,直至覆蓋額頭,想用沉睡來代替所有的慌張,卻還是沒躲過死神捎來的信息。我聽到父親用一種擠壓了的聲音對母親說,是病危通知。而後的五分鐘之內,整條巷子像是即將有災難來臨,鐵捲門被粗爆地打開又關上,一戶戶的人家駕著車,朝巷口逃竄而出。整條街在一瞬間充滿光影,又隨即被抽離,剩平房在風中不住地抖瑟,屋內忽然又變得平靜,只聽得見弟弟若有似無的鼾聲。

 

再也睡不著了。我蹲坐在床邊,就著路燈看對街的老式平房,老舊的屋簷縫隙中,一撮野草愈長愈高,有些孱弱,卻隨風搖曳。還記得那時奶奶望著野草出神,並說,別拔,讓它們長,說不定有天會開花。假如它真的長出花苞了,奶奶,你願意回來欣賞小草的花開花落嗎?

 

直至清晨,都沒有消息傳回來,路燈一盞一盞地關了。我捱不過弟弟的請求,只好帶著他上街去。我們隨著街上的拜年人潮,一路走進市場,再走到土地公廟,和我從前唸的小學。沿路上,家家戶戶都貼了嶄新的亮紅色春聯,小孩們齊聚一塊兒,燃放鞭炮和煙火筒。市場裡瀰漫各樣的香味,臘肉、烤鴨、香腸層層排列,聚攏成一堵牆,喜氣洋洋的。怕這樣的喜氣更顯出我們的蒼涼,我只給弟弟買了一本圖畫書,便回家了。

 

在微涼的天氣中,我們循著小學時後我回家的路線,回到了家裡。那時候,父親和母親總會牽著我的手,一路談笑,經過雜貨店、公園、天橋,然後會看到光著腳丫子,在巷口等我們歸來的奶奶。如今我和弟弟結伴,循著熟悉的路、看著一樣的光景走,可是直到我們回了家,都沒能找到和藹的爸爸、溫柔的媽媽,和開朗健康的奶奶。

 

不知從何時開始,遺失了。

 

後來聽媽媽說,雖是急救成功,但奶奶卻陷入了昏迷,這樣的結果讓大家都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當晚,弟弟受了白天鞭炮的鼓舞,向爸爸要求施放去年留下的煙花。母親一口回絕,說沒有人在家運不順時放煙花慶祝的,只會招來閒言閒語。父親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向往常的過年一樣,提著一袋各式各樣的鞭炮花火,往頂樓走去。儘管年幼的弟弟無法了解,我還是能懂,在花火聲響中,點燃著鞭炮的爸爸,是什麼樣子悲喜交集的心情。

 

奶奶昏睡後,整個城也跟著昏睡了,像一口井被加了蓋,是昏暗且深沉的鬱悶。每天,我們被強迫性填塞了太多的忙碌,在醫院和家之間奔波,卻沒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在啟程,沒有抵達終點,也沒有回家。我們喪失了回家的能力,像跑著滾輪的倉鼠,奔走在一個小空間中,即使踏著相同的路,卻開始懷疑自己腳下的路到底是向著什麼而展開。

 

春天撥冗參加這段不平靜的歲月。雨囁嚅地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澆上三月的臉龐,也澆上我們空洞的雙眼。和奶奶相處的時間總是很短,情緒卻拖得很長,我們無暇顧及未來,只能勸自己別在每一次的醫院往返中落入情感的深淵,在悲傷裡千迴萬轉。日子像是呢喃一首詩,不長,卻模糊不清,沒有個輪廓。

 

後院的茶花樹開了,一朵朵艷紅綺麗,火焰一般地燒上了枝幹,我和弟弟總愛靠在窗邊欣賞,盯著花的綻放,切切凝視著,怕目光一離開,便燒成灰燼。這是奶奶最喜歡的花,奶奶不在,我們就成了最專情的欣賞者,像守著什麼回憶一樣,盡力守著。

 

在一個陽光燦亮的午後,當母親和我再度踏進那棟蒼白的建築物時,她說,奶奶要回來了。我沒有回答,只聽見自己濁重的喘息,我分不清奶奶是好轉了,還是餘留一口氣,要回到家裡吐盡,只能確定的是,我們要帶著奶奶一起回家。

 

直到上了車,奶奶還是沒有睜開眼。車開得很快,窗外的掠影一下子從荒野樹林轉變成低矮平房,然後是我小時候放學回家的路。放學的鐘聲響遍了大街小巷,雜貨店、公園和天橋一一將我穿越,不像其他的掠影磨得人肩頭發疼,熟悉的光影特別緩了步調,柔柔地從我臉龐拂過,輕聲的說,快到家了。

 

車駛進巷子,所有親戚都聚攏在家門口等待我們的歸來,奶奶仍舊沒有張眼,但她皺皺的眼角濕潤了起來,像被細雨刷過的葉子。弟弟也擠上前想一探究竟,母親便要我帶著弟弟離開,到一個沒那麼荒涼的地方去。於是,我牽著他,到後院,那棵茶花樹下。

 

茶花樹在午後的微光中,盛重地開滿了花,依然是艷紅,卻沒有前日的恣情放縱。大概是,它也聽聞奶奶的歸來吧?我蹲下身子,摸了摸結塊的枝幹,想著,等到夏天來臨,茶花數的細根會將每一吋泥土穿越,向每一處延伸,嶄露它豐沛的生命力。只要堅持到那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再懼怕了,因為那些盟誓、願景會隨著茶花樹生根,在無垠的黑暗裡找到自己永遠的路。並且,無論我們身在何方,都可以踏著原路回家。

 

於是我突然可以想見,在季節暗自替換之際,我們抵達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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