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十一點半了。你慌忙推開懷裡的繾綣,倉倉抓起包包,匆匆奔向大門。你旋開大門,步入,轉身帶上並輕聲扭好門鎖,客廳留著一盞喑啞的燈,斜射到地板,聚光在一雙寂寞的拖鞋上。你踩進拖鞋,躡足穿過客廳,步入走廊,離那唯一的光源越來越遠,一切慢慢轉暗,到盡頭了。左邊的門關著,微微透出裡面靜眠的鼻息。沒有人在等你的門。你走進和那扇門垂直的房間,頹坐在樓下公園投射進來的荒涼路燈裡。奔走的心跳一點一點平復,被罪惡和愧歉衝快的血流慢慢淡靜下來。她和你睡在同個屋簷下,但你幾乎要忘記了,上次看見她是幾天前,快一個禮拜了?
什麼時候開始,一切變成這樣?你抱住頭,壓進折起的雙膝間,懊喪沉沉地,像屁股下那塊已經久躺而陷凹的床墊,疲軟地吞嚥你。
一年前,你陷入戀愛。於世晃蕩二十年才遇得的初戀,戀那來自藝術界的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二十年來母親殷殷為你建立的城國,在那女人的眸盼下撼震,頹倒。你與母親最終哭別於墟圯,又可奈何,親情原來是學會與血肉割離。
二十年來,你活在母親的蔭庇,知道母親疼你是墮掉一次又懷胎,執依她的嬰孩。母親說你是菩薩派給她的,救贖她奉獻於家庭的慘澹卑微自我。哥哥被寵壞,長大後跋扈,冷言冷語凍傷母親。畢業久已,不務職,成天賴家,空對電腦電視漫畫卡通,造作自己一個哈日王國,把母親的憂慮關在門外。父親沒有一點和母親相似,生活小細節,都快三十年還是難妥協,頻頻碎嘴。父親做生意一直不成功,收入不穩定,全家的經濟都靠母親。經濟提供者,到了周休二日又是勞力提供者,打掃收拾燒菜,煮一桌菜聚攏四口,只見囫圇一番,又留她獨對疊谷空盤。全家都倚靠她,但全家又都漠視她,母親不是台傭,卻也相去不遠。母親把生命灌注家庭裡,結成的果實卻酸澀,家人間彼此淡漠,各守各的網路世界,家庭是疏離和壓抑的場域,母親想要的一家凝聚熱絡,渺似空夢。
整個家都不是母親要的樣子,唯獨你。好像那被拿掉又重回同一灘羊水的執戀還不夠,臍帶斷了你繼續努力活成母親想要的你,像是一直沒長大的稚兒,樂於完成母親任何一個期許,換來寬慰的微笑和讚許,你用二十年的歲月賣命書寫這場執戀。你遺傳母親的纖細敏感,一絲情緒的牽扯,在外受委屈,累了難過了,回家都能嗅聞出來,縱使隨著你長大而越難捉摸的自尊心,不讓彼此在家人面前輕易脆弱,但是,你和母親都還是曉得。那不消說,也不必安慰,默默守著就是最忠實的防護。你依母親,依她疼養你,並盡力不讓她失望;母親依你,依你舒緩她在家庭受的一切沉默的委屈,依你聽她說話,陪伴她,跟從她,順服她。二十年,你的世界是母親造作的,是《大紅燈籠高高掛》裡面的深深院宅,天空就是四合規矩的方型。活在母親的律法和期待裡,並不特別窒悶難受,偶爾瞻望外面,又速速被喚回,回到這個你無需求索就能被徹底照料好的世界。你沒想過要出去,母親也不要你出去。
直到一年前你投入生平第一場戀愛。對方大你二十幾歲,幾乎可作你另一個母親,單身女性,藝文界裡舉足輕重。她帶你走出母親建的宅院,經驗外面的世界。一直以來,你的生活就在學校和家庭擺盪,像催眠師手下的銅幣,生活被催眠成永劫回歸的慣性。但她讓你知道生活應當不只如此。藝術家,生活就是藝術,她嗜美食,獵飲好咖啡,逛衣服,穿著是裁切美學,看電影,聽音樂會,或者空閒一個下午又何妨?莫內一日什麼沒作,耽凝於自然界光線流動,你卻塞滿計畫和讀書,無法忍受自己一刻無所事事。二十幾年黑白的慣性被擊碎了,她逐一把那些碎片上色,為你重新拼貼,光燦斑斕哥德式教堂的彩繪玻璃,亮晃晃孕出你的新生,她豐美的生活是你第二灘羊水。你開始懂得生活,懂得美,懂得給母親以外的人愛,並試著愛回去。
碎片。那一批拼湊出你多采新生的碎片,也扎痛你和母親間的關係。你開始晚歸,以往偶爾不回家吃飯,至少九點十點就會到家,如今你動輒外出,晚上回到家總是十一二點。母親擔憂等門,本來還過問你行蹤和同伴,你都扯謊搪塞,後來乾脆不問,只淒淒投向你沉默而憂慮的眼神。母親知道你說謊,不想害你造業,索性不問,卻又陷自己於茫然無知的迷離。謊言即口業,隨你死生流轉。是的造業,一場戀愛你造口業,也殘害母親給你的軀體,又一業。你晚上得講電話,母親說你交到壞人,這樣害你身體,講這麼晚電話隔天怎麼上第一堂課。你無言以對,二十年來沒走進十二點以後的黑暗,如今談場戀愛連失眠看晨曦都是平常。待在家的女兒徒留空殼,靈魂都牽縈在外。母親發現已經守不住你,又不知道外頭那個帶走你的人是誰,宅院的門口從裡望出去是一片茫然闃黑,母親每天目送你的背影走進那塊她不了解,也踏不過去的世界。那世界剝奪掉她最親愛的你,你沒時間陪母親,聽母親,跟隨或順服,你沒辦法對母親開誠佈公。二十年來的坦誠和開明,在你一次一次的謊言,在一場銷魂的情愛裡,灰飛煙滅。
本來,你以為,以你和母親多年的互信,可以坦白一切。直到戀情開展,你才知道,同性戀和包養,這兩個沉甸甸的事實,絆住你,纏繞腳邊,不再讓你向母親跨一步。你不知道母親的底線是什麼,突然間,你發現二十年來的信賴不再可靠。你不知道母親能不能接受同性戀愛,不知道母親是否願意將你分享給另一個養你的人,不知道,事實和謊言,哪個才是傷害?
於是你緘封對方的身分。母親說這種見不得人的感情就是錯誤,不管對象是誰。母親猜到同性戀,就說你不是同性戀,只是不願意去試試看男生,還叫你去精神科檢查。母親說這種感情談下去只會害人害己,說你這些日子被搞得這麼憔悴。母親說她只是不要你受傷;母親說這個人看似愛你,但最後遇到災難真的會為你割肉的,只有你這個母親;母親說談一場戀愛要扯這麼多謊根本太辛苦了。母親說,母親說,說到底,「我沒辦法再擁有你了」,聲淚俱下,傷別離,含辛茹苦二十年,只為目送背影。親情原來是在愛一個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
二十年,你沒讓母親失望過,一次失望就痛徹心扉。二十年前切斷的臍帶,便開了一條割離的路。只是你和母親都避過這分割的苦難,慢慢釀到第二十年才一次承受,格外悽苦。
你回不去了。那人讓你知道二十年來母親建給你的宅院是多麼窄隘。你這才發現,母親本身就是一個宅院。是的,母親曾說,她生於傳統。傳統即框架,框架即宅院。你想起來,走進宅院,要彎腰低頭,要跨過門檻。那是社會和傳統的限制。高起的門檻說,門當戶對才能戀愛,差二十歲的社經地位,包養和被包養者,那不是戀愛。低矮的門楣說,沒有同性戀愛,沒有性取向自由,那是要被治癒的精神病。母親的世界,愛有條件和壓抑。
去過宅院外的世界,你知道,社會在進步,性取向自由正一步步落實。你看過一個字, omnisexual,全性向者。全性向者說,愛沒有限制,無論年齡種族身分性別,只要是人,都是你戀愛的可能。這才是真理,自由平等與博愛。宅院內的世界,千年如一日,正矩形的天空,沒有別的可能。二十年來,母親告訴你這個小小正方形就是世界的全部。出去後,你才知道,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很大,蒼穹根本窮目無盡,一個四合,怎堪容得全部?
漫漫二十年,你從沒向母親要什麼。這次,你唯一所求,便是自由和獨立。這自由和獨立,從根基否定了母親的存在價值與自我認同。保護和擔憂,出於母性,如今卻要母親自我壓抑,情何以堪。母親懂了,便默退回一直以來她在家庭裡的沉默小角。你掙來的自由,建立在對母親的否認上,且因著你和母親濃烈的血脈相承,同樣纖細敏感的靈魂,你也脈動著母親內在痛苦的心跳,彷彿,還有一條臍帶,接繫著你們。
你感到罪惡愧歉,又無能為力,成長的宿命,無可抵。這一切沒有誰錯,但是傷害依舊造成。
母親為你造的城國,是自己的血肉凝成,如今已容不下你。你展翅,城垣灰飛,你蹬腳,國土瓦解。一磚一瓦都是母親呵護與溺愛的造作,震盪傾頹,殘壁銳石割傷你,你仍得飛離,去尋那自己的天空。你知道,母親正經歷生孕的第二次陣痛。第一次,二十年前你降世,你嚎啕與母親含笑相覷;而今第二次,二十年後,你轉身與母親噙淚相遠。一樣割離兩樣情。
久之,母親已經習慣你的出走,每次你晚歸,走廊直走到底左邊那扇關起的房門,裡面是母親崩碎後又自我重建的世界。那是一個不再有你的世界。母親不會再等門,或憂心注視過問你。這就是你要的自由和獨立,輕飄飄空蕩蕩,總少了些什麼。
你躺進久睡而陷凹的床裡,嗅聞棉被中那柔軟的記憶。記憶中,小時你賴著母親替你掏耳朵,總先轉向背對母親的那邊。你總把喜歡的留最後。你喜歡,最後轉向母親那邊,把臉埋進母親溫暖的肚腹,貪聞那母親獨有的氣息,溫柔舒坦。母親在你回家前換過被單,仔細舖過抱過的被單裹滿母親的味道。棉被拉過頭頂,哽咽的喉頭輕輕嘆了,好長好長,無奈的氣息。唉母親還是用她僅知的方法在愛你,那你呢?你要用什麼方法,當你已經掙脫母親的關愛,背叛母親的律法,你要用什麼方式讓母親知道,無論如何,你還是愛著生你養你依你的母親?
抱此一懸問,問號的彎弧如夜幕裡垂掛的銀弦月,你漸漸沉入睡眠。
該死,九點半了。你慌忙扯開裹身的棉被,倉倉下床梳洗,忙亂踏進惺忪的拖鞋,匆匆奔向大門。晨光撒在一家人圍著玄關邊緣排齊的拖鞋上,你把你的也加進去,靠在母親那雙旁邊。這已經不知第幾次,前個晚上你回家,玄關只剩你的拖鞋,隔天早上你出門,玄關只差你的拖鞋。你旋開大門,轉身關上門前還留眼在那排拖鞋。帶上門,反鎖,喀,一聲脆響,沉思倏地被震盪一下。昨晚深長的思潮和最後那未解的質問湧上你,鼻腔肺葉裡還殘留著被單的氣息……
歷經國城傾頹,重建,如今你和母親各擁獨自的堡壘。你突然明瞭,這並不代表從此形同陌路,你所要做的,就是在這兩座堡壘間搭個通橋。
從多一點陪伴開始。
今天,傍晚就回家,陪母親吃飯。你暗自決定,邁開步伐,踏進今天全新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