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劉吉純〈春風吹過落羽松〉
  • 最後修訂日期: 
屋子裡她的孩子還在睡覺,蜜桃般滑潤的臉上鑲著一枚上弦月,似乎有個好夢擁抱著他。 她放輕腳步,繞過幾個小時前剛為她的孩子彈奏搖籃曲的平台鋼琴,一種奇妙的情緒讓她突然想起什麼,禁不住從櫥櫃裡翻出一本泛黃的手札,忽地,掉出一張便條紙,上面字體端正工整地寫著:「我想種一片樹林。」 這個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問自己。 於是,她翻開第一頁。 我倉皇地奔跑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逃離這個地方…… (啊……水流滾滾,我搖晃著小小的身軀,睜大好奇的雙眼往河岸走去……砂石堆疊青苔滑溜,瞬間,我捲入水花裡……姐姐驚叫一聲跳入,瘋狂攪動整條河流,扭曲吶喊的臉撲來,一股驚天動地的強大力量使我再度回到陸地……天地都是濕淋淋的……) 我站在泳池前面發呆,心臟劇烈拍擊,池水愈來愈深,恍然裡,我就要跌進萬劫不復的黑洞…… 「妳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跳?」巫婆伸出魔掌在冰冷的空氣中揮舞著,陸地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佇立,孤絕的身形,連影子都看不見。我知道她就要把我推下去了…… 「我心臟有問題!」 我的一聲嘶喊讓她準備將我推下水的手掌懸在空中,變成了一個愚蠢的手勢。 「除非妳拿出醫生證明,否則我保證下次一定要妳下水!」她終於將手收回原來的位置。 但我一去不回地走了。 深藍色泳衣包裹著我十六歲的青春身軀,美人魚有苦難言的悲愴喚出我的淚水。 更衣室的鏡子前再一次凝視曼妙的胴體,這是一場私密而莊重的儀式。從此,我是一個離開軌道的星子,隕落的碎石將隨風而逝…… ◎ 「來!兩盒毛毯!」 「蝴蝶結綁歪了啦!」 「糖果呢?」 「還有故事書!」 他們夫妻手忙腳亂地包裝著今年的聖誕禮物,等雨小一點,他們全家要去育幼院報佳音。 大兒子剛從外面回來,摩娑著手掌,不停地呵氣。 「外面超冷的!」 他立刻進廚房研磨了杯咖啡,熱呼呼的煙直冒,濃濃的香氣也旋轉著。 加點牛奶和糖,啜飲了一口,總算有點暖意了。 忽然,他發現窗外的落羽松的毬果已經乍裂了,像是頑皮的笑臉一般。 「爸、媽,你們看落羽松的毬果!」 這對夫妻瞬間停下動作,很專注地看著那棵紅褐色羽狀葉片底下結滿的果實。 他們全家都靜了下來,這樣的寧靜似乎讓眼前的景物都凝結在這個時空裡一樣。彷彿,時鐘忘了流轉,心跳忘了擊打,呼吸忘了起伏。 「我去拿相機!」大兒子的聲音敲醒恍然的情境。至此,一切才又開始流動起來。 「好好拍幾張,等一下一起去報佳音!」男主人威權地說著。 ◎ 艷陽下的我,背負著沉沉的帆布袋,裡頭全都是可錄音用的頑皮豹絨毛娃娃。 這樣漫無目標地走著已經一個下午了,被風吹亂的髮和被汗溽濕的額,讓我顯得有些狼狽。 火車站前的街道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願意跟一個路上相逢的陌生人,掏出錢來買下一隻玩偶…… 「哈囉!」 一個高中男生叫住了我……但他不是同樣身為陌生人的顧客,而是國中時隔壁班的高材生…… 我的頭髮撥不回該有的模樣,鼻尖沁出的汗水洩漏了我的慌張…… 「你們學校不用上輔導課嗎?」他從容的表情有種貴族渾然天成的氣度。 「我,打算重考,現在在打工。」 「喔,可是我聽說妳不是念純仁女中嗎?那所學校升學率不錯啊!」 「我打算念職業學校……」 「喔,對了,我還有小考,先走了,掰掰!」 「掰掰!」 他轉身時甩出書包上斗大明星學校楷體字帆布書包,上面的幾個字,像是楚河漢界,把我們的世界徹底隔開了…… 記得國中畢業典禮,他拿出一本漂亮的紀念冊要我簽字,幾個較皮的男聲邊尖叫邊吹口哨,他羞赧的臉像冬日陽光烘出來的那樣紅暈,可愛極了。 而這一切竟像都沒發生過。 現實的洪流沖盡了想像,篩落的只是眼前的真實——一個失去任何立足之地的女孩,在人潮裡被一種屈辱感刷洗得無地自容…… ◎ 吞下第四顆安眠藥的他在房間踱步,看著妻子皺著雙眉終於睡去的臉,他的心又揪成一團。 妻子梳妝台上的保養品一直維持一樣的位置,瓶子裡飄浮著毫無動靜的高度,只有灰塵多了些。 這不是他注重妝容的妻子該有的,這面鏡子曾經吸納了多少她的美麗,被妻的自信餵養得多麼光潔明亮…… 為什麼,安眠藥對自己起不了作用?他不停地問自己。轟轟然的影像在他的腦子交錯,像一捲捲拍壞的片子不停播映,關機鈕卻失靈…… 忽然,他看見微弱燈光下反射在鏡中的自己——鬍渣肆無忌憚地糊了他原本俊秀的臉,眼睛浮腫得像醃漬過久的橄欖,眼珠猶如敗陣的兵卒各自逃亡…… 如同每一個向睡眠投降的夜晚一樣,他推了房門走出去。 進不了夢境的他,只好在書堆中游移,這時,只有文字肯收留他了…… ◎ 一群喧嘩的親戚剛離開,客廳一下子跌入沉寂的寒意。 父親幽幽地退到書房,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誰的女兒上了師大,誰的兒子念了台大,誰的孩子考上律師,誰準備出國深造…… 接著,落石坍方般的嘆息聲墜落山谷,發出無止盡的回音,漩渦在我的心湖激盪著水浪,一圈又一圈,就要如水漫金山寺那樣漲滿眼前的一切了…… 躲進房間的那刻,無意間和父親的雙眼交會,父親眼睛裡滾動著鉛一樣重的水珠,而那水珠折射出來的光影,竟然自顧自地化作一把利刃,直直戳入我的心臟! 我縮在棉被裡,背脊卻一直發涼,半睡半醒間,一股刺刺麻麻的感覺鑽入,一種從內裡發出的癢不斷滋長,繁盛的紅疹子布滿身體。 恐懼的聲音發出微弱的呼喊:「媽,我生病了……」 ◎ 夜裡,他躺在沙發上打盹的時候,忽然聽見旁邊的鋼琴發出兩三聲敲擊,他倏地站起來盯著鋼琴看。是他嗎?他激動地想。不!是我太疲憊了,已經有太多夜晚都無法入睡了……他這樣回答自己。 他再度回到沙發,和悲傷一起陷落已經壓出人形的窟窿。 但是平安夜的旋律不停在他心裡響起…… 每一年,他的小兒子都會在吃過晚餐後彈著平安夜,然後他們全家會一起在聖誕樹上掛滿彩球、小熊、天使…… 他的小兒子總是說:「我最喜歡我們全家一起報佳音的時候,因為拿到禮物的小朋友都好快樂喔……」 ◎ 環顧滿屋子倒掛在天花板的乾燥花,想起他送白色玫瑰時的理由——因為天冷了熱牛奶似的白玫瑰會帶給妳溫暖、夏天太熱了香草冰淇淋般的白色玫瑰可以消暑…… 不管說什麼,這些花都給予我繼續前進的力量,感覺前面有光…… 現在,是我決定要不要留在台北的時候了。 記得上次幫他寄信,寄件地址是台北市吳興街……不知是公車搖晃,或是路途太遠,我的頭開始有些發暈。 按鈴時,手指如冰柱…… 一襲紅艷睡衣從門縫中潑灑出來,漫流的睏意傾瀉整個地面,我的腳掌因此濕透了。 「請問何守義在嗎?」 「妳是……他的乾妹妹林若瑜?」 我凍結的神經終於擠出一點笑容,然後點頭。 「他去學校了。請妳以後不要再打擾他了,他明年就要參加國家考試了,每天都睡眠不足,念醫學院的壓力不是你們這種幼稚園老師可以瞭解的……」 空氣結凍了幾秒鐘之後,一艘名喚自尊的破冰船便立刻擊碎了眼前的僵局。 「我只是來告訴他,我已經要回鄉下了,請他不用再到實習的地方接我。請幫我轉告,謝謝。」 然後,我的房間騰出了一個很大的空間,所有的白色玫瑰都被黑色大塑膠袋吞吃了。 好像,我的某些部分,也被嚼啖著,隱約還聽見殘骸被拋擲的聲音…… ◎ 他的雙臂像挖土機奮力往水裡鏟去,拼了命似地撥動透著藍光的池水,濺起的水花打在他的臉上,沖去濕黏的淚水…… 呼吸,打水,呼吸,打水……小兒子騎腳踏車在河濱公園打轉……呼吸,浮起水面……小兒子說要送他汽車駕照當父親節禮物,以後開車送他上班,多窩心的孩子……呼吸,閉氣,潛入水裡…… 他好累、好累、好累、好累……他必須回家好好睡一回…… ◎ 惺忪裡,我抽出面紙擦去漫橫的淚水,然後是源源不息的鼻涕。鼻子已經被磨破了皮,疼痛讓我終於清醒過來。 但是我的手似乎還欲罷不能,抽著面紙、抽著面紙、抽著面紙…… 散落一地的雪白,鋪天蓋地的雪白,這無止盡的雪白更召喚了我的悲哀,我的手停不下來,抽著面紙、抽著面紙、抽著面紙……我不得不掩面哭泣,誰來救我?誰來救我?我孤獨地聽著自己的的靈魂在吶喊,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一點回音。 我終究還是停不下來……停不下來……雪白就要將我淹沒了……淹沒了…… ◎ 冬天真的來了,滿地赭紅的羽葉散落,他們家的庭院有了不同的顏色。男主人佇立凝視,發自心底說了聲:「真美!」 悄聲而到的女主人眼裡閃著淚光:「他說過的,落羽松是最美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樣子。」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彼此取暖,他們的心裡藏的都是同樣的情感。 女主人蹲下來,摩娑著紅色落葉,輕巧動作深怕捏壞自然天地的傑作。 「我相信,完全相信,有一天我們會和親愛的小兒子在天堂重逢!」 「對!一定會重逢!」 ◎ 「這是什麼樹苗?」 「是落羽松。」 「我從沒見過呢!」 「它是很美的一種植物,一年四季有不同的變化,我園藝系畢業實習就是種植落羽松喔!」 「長大後的落羽松會是什麼樣子呢?」 「妳看!那落光了葉子的樹枝是不是很有味道?那就是落羽松。」 「樹上掛著什麼呢?」 「來民宿住的客人,我都讓他們將心願寫在紙條上掛起來。」 「真的會實現嗎?」 「相信,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那我也來寫一張!」 我多年不見的國中同學,從工作室拿出一張紙和一枝筆。當他迎面走來時,我恍然記起,很久以前,他曾經送我一張生日卡,上面寫著:「希望我是妳永遠的小天使。」 啊!對了!全校大露營時,他是我的小天使,夜遊時一直幫我用手電筒照著前方的路……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聯絡了? 如果不是為了幫家裡買樹苗,又怎知道他現在已經擁有自己經營的民宿和這樣一大片的農地…… 「寫下妳的願望吧!」 「謝謝!」 我沙沙沙寫著:「我想種一片樹林。」 ◎ 「我們全家去旅行吧!」 「是啊!好久沒有去旅行了。」 大兒子關掉電視電源,放下手中的遙控器,嘈雜的背景音樂瞬間不見,他興奮地說:「去南投吧!那裡像世外桃源!」 男主人和女主人也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他們拿出行事曆圈選著日期。 一隻松鼠跳過他們的陽台,把吃剩的果皮抖落一地。 「啊!沒家教的松鼠又來了,待會兒又要掃陽台了!」 「媽,您趕緊準備行李吧!我去幫您掃!」大兒子熱情地擁抱他的母親,他多希望他的母親可以再和以前一樣,打扮得時髦又有型,在陽光下展現迷人的笑容。 「老婆,你看外面的瓜藤,開出好幾朵花啦!」 「喔,好久沒吃自己種的瓜了!」 「那都是我種的喔!」大兒子得意地說。 「還敢講,不都是你吃完水果亂吐籽!」女主人推他的頭一把。 「跟松鼠一個樣!」男主人揶揄他。 「我可是很有家教的喔!」 「兔崽子,挑我語病!」他們父子在沙發上撲打成一團,女主人噗哧笑了出來。 ◎ 夜深人靜,影像反覆穿梭--我在車水馬龍的街道奔跑/親戚聚會時惶恐地躲在屋角的楊桃樹下/面試的主考官將我的履歷丟在桌上發出啪噠一聲巨響/同學們說我少妄想當什麼醫生夫人/門縫裡那雙鄙夷輕蔑的眼睛/那襲紅艷睡衣火焰般燒盡我對信任的想像…… 我不停地抽著面紙、不停地抽著面紙……樹身剝落,樹幹哀嚎,我這個殘酷的劊子手啊……一層層的樹皮、一張張的雪白面紙、雪白的、雪白的……可是我停不下來…… 請給我一片農地吧!我想種下很多很多的樹!償還那一望無際的美麗樹海…… ◎ 「在這裡停一下。」女人對他的大兒子喊著。 「好。」 這對結髮三十載的夫妻緩緩走下車,很有默契地往林子裡走去。 光線從樹林篩來,透著嫩綠,羽狀的葉子在光影中搖曳。輕輕的風繞行著縫隙,掀起一波波青澀甘甜的味道,多迷人的落羽松林啊! 「如果有天堂,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男人喟歎地說。 一切都過去了……我的小天使…… 樹林那一頭,嬰孩的啼哭讓這個農地的女主人放下手札,泡好一瓶溫熱的牛奶,搖晃著。 「寶寶乖,喝ㄋㄟㄋㄟ。」 剛長出兩顆嫩牙的幼兒抓起瓶子猛力地吸吮,鼓動的腮幫子像勇士奮力往前衝般毫無退縮之意。 喝完牛奶,女主人拍拍他的背,問他想不想再聽媽咪彈鋼琴。搖擺行走的小男生,立刻撲到琴椅前,使勁想打開琴蓋,可是他實在太小了,想碰到邊緣都有些困難。 女主人把他抱到專用的小椅子上,拿出熟悉的琴譜,翻開孟德爾頌的無言歌。 華麗精緻的裝飾音在指間流轉,優雅美妙的旋律如水流滑動,一股喜悅湧上心頭,春之歌,讓空氣都振奮起來了。 樂音飄盪在整個小木屋,穿過樹林,隱隱然灑落在樹葉間、泥土裡。 幾隻蝸牛從溽濕的林地經過,停在長青苔的石頭上休息。 成群的蝴蝶搧動野花的香氣,鮮艷的新妝濃濃的是青春印記。 那對夫妻彼此看著對方一眼,手牽著手,往春之歌的方向走去了。 不知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女人的眼睛泛著淚光,而嘴角卻掛著微笑。 小小的孩兒看見門邊站著的一家人,咯咯咯笑著,讓彈琴的人不得不停了下來,往外看去。 「你們是來住宿的嗎?」 「還有房間嗎?」 「還有一間,你們全家人住一間可以嗎?」 「沒問題。」 「真可愛……」女人注視笑得如春陽的幼兒,想起二十幾年前她也曾經這樣篤定地抱著笑聲明朗的孩子。 「謝謝。他叫做天恩。」 女人不知不覺油然升起天賦的母性,伸手撫觸孩子的臉,明月般柔和的光芒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春天的鳥兒剛飛過,啁啾鳴叫了一陣,風裡,盡是芬芳,一切彷彿都是新的。 落羽松的清香低回,大地,正散發著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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