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薛濰翊〈韋瓦第之弦〉
  • 最後修訂日期: 
妳聽過「弦理論」嗎?簡而言之,我們所處的宇宙其實是由一條條能量弦所構成的,而在這些弦又會因為震動而產生出許多相似,卻與我們認知完全不同的「平行宇宙」。這跟小提琴每個弦都有不同的音色,而透過這些音色編織出各式各樣的樂曲不是一樣嗎? 所以說,妳在拉琴時看到不是幻覺,而是…… ※ 琴弦在聚光燈下吹起音律的風,拂過草原、綿羊、慵懶的牧羊人。在春神的引導下,開始生命的樂章。 眼神順著迴旋的節奏掃過這些陶醉的神情,我偶然捕捉到一隅的異相。 黑曈映著黑眸,黑髮披散著未在聲色迷惑下渙散的「我」,一模一樣的臉孔筆直地投來我。 那份想要擁抱,卻只能在遠處守候的溫柔,正掛著感念又幸福的倩笑。 惹人憐憫的淚珠,落在「弦」的震動上喜悅地四散,無法理解的情感落進心中的空洞。 ※ 天鵝絨簾幕的暗隙,隔著不屬於自己的歡笑聲與燈光,我選擇在這享受安寧的影蔽。 裊升的香氣中,凝視倒映在咖啡中的五官,隨肌肉的擺弄與抽動卻只浮現無盡的滑稽。 這滾燙液體也無法融解的容貌,冰冷底下所凍封的可能性,受到春日的照拂而衝破堅層了嗎? 將困惑飲盡,咖啡的苦澀與酸溜的胃液攪拌混合後的滋味,就與我當時所品嘗到的淚水相同──強烈的作嘔感。 我真希望自己是能夠單純否定一切的愚人,能讓真實蒙上幻覺的謊言,而不是連自己的虛偽都要戳破的沉思者。 「不該來的……」 摀住那吐出洩氣話語的臉龐,又自覺可笑愚蠢地放開,接二連三的模仿失敗後,唯有手指循著熟悉的淚痕滑落──看來悲傷才是我與我的共通語言。 我抬起頭,將視線投向光影的界處。 矮小身軀在幕前榮光的照耀下射出巨大的影子,皺紋牽起的慈祥輕輕呼喚,隨著踏入黑暗的步伐。 老師──觀眾席中聽得最入神,最快站起來喊「Bravo」的人, 我站起身,迎接那頭白得刺眼的頭髮所帶來的讚美:「精采絕倫」、「宛如冰山般冷徹的表情與堅不可摧的專注」、「雅沙‧海飛茲重生在舞台上」 覆滿厚繭的真誠無比活躍地竄流在緊握著我的雙手中。 「一切都是多虧您的指導。」 「想用這麼肉麻的話來敷衍我嗎?」 他俏皮一笑,我卻不感噁心,反從這老朽的身軀感受到生命。 「曾經放棄音樂的我,實在承擔不起這些讚譽。」 「那件事啊。大家雖然都說妳會就此銷聲匿跡,但我堅信絢爛的琴聲會再次閃耀眾人,」帶著和藹的凝視,他得意地笑說,「畢竟,妳可是我最心愛的學生。哈哈哈!」 老師爽朗的笑聲比起方才震耳欲聾的掌聲更能激起我沉澱的情緒,這份喜悅所帶來的微笑,是無關音樂,師生情誼的真純吧。 「所以,年底的公演也拜託妳了。」 在嘎然而止的笑容間,我不作聲地回椅子旁,拿起小提琴 「不參加慶功宴嗎?」 「我有自己的行程。」 我無顏以對地後退,帶著恭敬的鞠躬,走向後門。 「如果妳真的想感謝誰的話,那就是妳的父親吧。」老師沒有看著驚訝回望的我,而是側身插著口袋仰視天頂,「代我向那與音樂無緣的可憐鬼問好。」 逃避的罪惡與面對真實的卑怯,已經掩蓋我所有言語的勇氣,只剩下沉默的別語。 「舞台上再見,黑公主。」 話語順著流貫的寒風,穿過門扉沉重的緊閉而寄望在我的耳畔。 ※ 我縮進圍巾與大衣裡,走在蒼白的街道,四望在形形色色的人中。 「學姊!」 飛撲而來的少女是矮小到我沒能發現的小露。 「等很久了嗎?」 我捏了捏那張凍紅的圓臉。 「不會,我趁著這段時間去買了晚上的食材。」 「DK呢?」 她鼓著臉道:「那傢伙怕冷怕得要死,一個不注意就被他摸走鑰匙就跑回家了。」 我一邊安撫氣呼呼的小露一邊想著下次絕不能把貴重物交給她。 「我要趕快回去教訓那傢伙!」她勾起我的手臂邁步而行。 「小露開心嗎?這次的演奏。」在被牽著走前,我問。 她頓了一下,接著反問:「學姊呢?」 「小露開心的話,我就開心。」 她回答──嶄露幸福的笑容。 我拉開圍巾包裹住小露,將她擁入懷中,纏繞彼此。 「好香,就跟那首《春》一樣,在新綠的原野上,綻放無數芬芳。空氣與日光;蝴蝶與花叢;羊兒與嫩草。」她就像貓咪黏膩著主人摩娑身子。 凍寒的石墁上,孤老的枯木下,我倆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依傍而行。 內心的空洞,已經不在了。 ※ 「歡迎回來,黑公主。」 白色的身影從沙發上爬起來,DK接住我丟出的鑰匙,亮出另把一樣的鑰匙。 「喔──還有小不點,不好意思,一時之間沒注意到。」 「你這混蛋!」 可憐的小露,打算搶回鑰匙的她被DK用單手按住玩弄於掌心下,無論如何掙扎,就是勾不到舉在頭頂上的鑰匙。 「適可而止,你們兩個。」 我就像動物管理員熟練地拉開兩隻爭吵的猴子丟到沙發上。同居至今一年,打打鬧鬧從來沒少過。 DK理了理他心愛的白袍,朝我笑著說:「非常棒的演奏,優美、動人、舒服。」 騙人,明明聽到一半就睡死了──我彷彿聽到小露如此嘟嚷。 「我相信你有不得不跑回來的理由。」 他遞過放在客廳桌上的紙袋。 「好好享用。」 「學姊喜歡這個?我怎麼不知道……」 我拿出小巧玲瓏的泡芙,緩緩送入口中,用牙齒咬開酥脆的麵皮,鮮白的奶油迸湧而出……剎時整張臉皺成一團。 「咦?學姊!」 我忍住舌尖那千刀萬剮的痛楚,嚥下白色的炙焰,強烈的燒灼遍及四肢百官。 「你……有加量?」 「慶祝妳復出的特別版,」他無視我難看的臉色說,「約定就是約定。」 我拭去額頭的汗水,毫無怨言地吞下第二顆、第三顆,並把最後一顆塞入哈哈大笑的DK口中後,火辣的淚水才流瀉而出,連著無以釋懷的情感。 ※ 「吶。怎麼小不點這麼安靜?」 這是好不容易要平靜地吃完晚飯,DK無聊地用叉子戳了戳一旁的臉頰時所說的話。 我放下餐具,看著小露讓對方的手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猶如拷問官逼供犯人的罪刑。 「我只是想問妳怎麼沒對演奏會發表感想,明明聽得眼淚都……痛痛!」 我舉起酒杯,盛以DK求饒的面容與小露不屑地鬆手, 「很感動,」她平靜地說,「但我不想將這份感動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以一種能與其本質相稱的方式表現出來。」 小露端正的雙眼並沒有注視著誰,而是穿透我與DK,將內心的旋律的透射在夢中的舞台。 「我希望有天也能為自己的琴聲落淚,在黑鍵與白鍵上,清淚反照出驕傲的動容。」 並非向誰傾訴的話,卻誰都能感受到的少女之願,在晃浪的白酒裡,被我暢然飲盡。 「小露接下來也有鋼琴演奏會吧。」 「是。不過只是私人性質,來觀賞的都只是熟……」 我站起身,小露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噤默。 「好好努力吧,如果你是真心愛著音樂的話。」 傾去的上半身將餐桌的遙隔縮短成親密,順著我軀體曲線傳遞的耳語,實際化成羞澀的印痕,在柔軟的臉頰上,是我雙唇留給小露的鼓勵。 「嗯!」雙眼迸射出回應的鬥志,圓滾滾的臉通紅得如顆蘋果。 這就夠了。縮回的身子靠著椅背,我稍稍轉動脖子,從燦笑的小露瞥向竊笑的DK。 ※ 「學姊的……呼啊……」 纏綿而擁擠的床上,我把枕頭塞進小露不安分的雙手中,讓她覺得自己仍緊抱著離開的人。 走出臥房,我憑著記憶穿過樓梯、走廊,探索黑暗的出口。 爬到四樓,更為凜冽的清冷凍結搖晃的視線,朔風吹散睡意的殘息,我踏進月光畫出的界線,在開闊的平台上,與那皎潔下的身影並列。 「你在啊。」 「我可是唯一了解妳從小就有半夜吹風的怪癖的人。」 DK脫下白袍,披在我的睡衣上。 「你還知道我很喜歡到這拿著小提琴,在月光與微風下拉奏樂曲。」 「那是幅美麗的景致。」 「是啊。在鄰居抗議,老爸來教訓我前。」每次看著老爸氣得差點要把小提琴摔爛,我都不亦樂乎。 在半夜悄悄登上只屬於我的舞台,遙仰繁星,披著她們灑下的光輝,猶如夜晚的皇后,著魔似地演奏,讓世界充滿我的音符與笑聲,唯有如此,才能暫時忘卻身體的痛楚。 「遙遠的記憶彷彿還近在耳邊,」DK望著他對面的家,「著迷於那份魔性的我,對已經不需要用音樂來釋放自己的妳,感到稍微地遺憾。」 「你不會不知道,在那狂喜的背後,背負著多少肉體與心靈的傷痕。我很慶幸隨著老爸過世,這一切都變成回憶。」 腦中略過老師的話,彷彿冰錐插入胸口。 「回憶?妳這不是才荒廢兩年又拿起小提琴了。」 「這次是為了回報小露,而不是麻痺痛苦的依賴。」 我抱著自己,不是寒冷,而是隱隱作痛的過往。 「與妳是否找到另一個能平撫傷痛的方法無關。『弦』依舊會傳遞衝擊心靈的樂章──關於『妳』的一切,只有這點是絕對成立的。」他穿透我裝傻的凝視說著,口吻就如堅信自己理論的科學家。 就算我絕口不提,他也會以自己的邏輯斷定真相。 「那又如何?對自身來說只剩空虛的音樂,我隨時都能切斷那喧鬧的琴弦。」 「中世紀的教士否定地動說,但人類靠著地球自轉帶來的日夜才能生存的事實誰也無法顛覆,就像如此說著的妳不能不為小露登台演奏一樣。」 「所以呢?想對把你那套所謂『平行世界的我』當成幻覺的蠢蛋說什麼?」我背對著他,做出無力的反擊。 DK肯定在笑,這笑不僅存在於當下,而是追溯至兩年前,在咖啡廳向我解釋 「宇宙弦論」時,那充滿自信之笑容的延續。 「在這試一首如何。」 「會吵醒小露。」 「那就用哼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在執著什麼?」 說起來,我過去也會因為要傾吐自己的心情卻沒有樂器,就以哼唱代替,把好好的曲子故意哼得亂七八糟,差點逼瘋DK 。 「我是第一個與妳分享傷痛的聽眾。就在同樣的夜空下,我撞見每晚傾訴狂亂之音的少女,帶著淡淡的血跡,以及月光都無法給予清白的黯漬。」 他握住我的手,就像那天,扣緊十指,把我內心的絕望都掏盡,抹黑自身。 「如果你能回答當時我的『為什麼』,好好解釋這份沒來由的加諸而產生的可悲命運,我就考慮不搧你巴掌。」 他聳聳肩道:「我說過,不要問『為什麼』出現而要想『怎麼』使用,宇宙的『弦』與妳的琴弦,兩者結合後於一次又一次的震動間,產生了無限的可能性。在痛苦時出現的笑容;在歡笑時流下的淚水,這些命運交響出的多重奏,就如彩虹的七色雖互不相融,卻緊密地排列在一起,相互輝映。」 「當彼此的間隔有個宇宙那麼大時,我不指望另一位偉大的我能帶來什麼影響。」 「說謊,小時候妳可不是一個人在這快樂地拉琴……嗯?」他擺出勝利的姿態。 「你要我謝罪嗎?」 又在我的瞪視下舉手投降。 「夠了,」我轉身離開月光,「關於這個話題。」 「現在的妳可能正在實現平行宇宙裡另一個妳的夢想,我曾這麼說過。」他逕自說著,「假如,有個世界的妳喜歡音樂卻無法拉琴,在聽到妳今天的演奏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頓時明白晚餐中,DK竊笑裡是取自小露自白的發想。 「那反過來說,也有另一個我在實現我的夢想囉?」 「妳的夢想是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繼續沒有目標的逃亡。 ※ 老爸曾罵我是撕裂母親肚子而生的惡魔。 從小到大,我的世界只有的黑,哀怨的黑,消沉的黑。無論是家裡的擺置還是 身上的衣裳,這也是為什麼大家都叫我黑公主。 老爸要我一起守著永遠的喪,為了連長相都不曉得的母親。 他本來是個熱愛古典樂的音樂家,卻因個性古怪而不得賞識還受親人欺侮,又失去唯一會讚美自己的妻子。 幾乎要絕望的人生,因為發現自己女兒的音樂天分而又燃燒起來,定下要全力栽培的決心。 有記憶以來我的生活除了小提琴之外就是老爸的怒氣。 他時常因為手指的舊傷而歇斯底里,練習時那怕是微小的錯誤他都會擰我的手臂示做懲罰,有時甚至到了瘀青的程度。 上學時全身被包得緊緊的,就是因為要隱藏這些傷口。我不敢和別人說,別人也不願靠近一個外貌陰沉的怪人。 童年的玩伴就是韋瓦第、莫札特、帕格尼尼……但這些作古幾百年的人並不能陪我遊戲、歡笑,分享心中的寂寞,他們化成被灌輸的音符伴隨著怒吼與拳頭。 提心吊膽下所演奏完的每首曲子都以「繼續」、「下一首」的方式不留痕跡地抹去,而我全然不明白蘊含其中的優美與動人,烙印在眼球上的,只有結束痛苦的休止符。我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為接連不斷的空白努力。 國中時我會半夜跑到四樓平台拉著屬於自己的樂曲──叛逆與野獸的咆吼,對老爸的報復就在弦上展開。 那時我總能聽到歡笑縈繞在耳畔,朦朧夜色裡的身影,若隱若現地陪伴著籠中鳥的瘋狂。 我不得不承認音樂之於我就像毒品,我憎恨它所帶來悲慘,但也只有它才能解放我心中的壓抑,給予短暫的愉悅。 ※ 我跟老爸大吵一架,因為他把通往四樓的樓梯封死。 一直以來都把話憋在心裡,但這次真的忍無可忍,我為了最後的自由怒吼,他毫不客氣地連甩三下巴掌。 「妳到底……」 一臉堅決流著鼻血的我似乎嚇到了老爸,但他了解只要在這退讓就等於輸去長久建立起來的威嚴。 他不動如山,眼睜睜看著女兒的鮮血落到地板上。這份滅絕親情的冷酷,與用暴力來溝通的愚蠢讓我除了出走家門外,沒有更好的選擇。 赤腳跑在夏夜的街道上,拋諸腦後的籠子漸漸被黑暗給隔閡。 循著寂寥街燈的逃離得不出任何目標,漸漸放慢的腳步是無力與迷茫的具現。 失血與充血的重疊使身體發出危險的訊號,在暈眩與迎來的地面間是忽現的白色。 「沒事吧?」 我被一位年紀相仿的少年攙扶到附近的公園休息,他脫下白袍擦拭溢流的鮮血。 「妳好像傷得很嚴重。」 由於當時穿的是連身裙,青一塊紫一塊的舊傷全都暴露了出來,我彷彿是私處被看見般反射性地護住身體。 「哈哈!妳這反應可真有趣。」 他出乎我意料地笑著,而不是流露廉價的同情。 「請問你是?」 「雖然十多年來沒講過話,但我是住在你對面的鄰居喔。」 傻里傻氣的表情,雙眼卻透著知性的光輝,讓我在寂靜的黑夜中,意識到一個談話對象。 「能稍微陪我一會嗎?」 這是我第一次傾訴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而且對象是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鄰居,但他是個能言善道的人,時常輕描淡寫地化解我的尖銳與敵意,又指出其中的矛盾。 當我提到和老爸的對四樓的爭吵時,他突然笑著說:「果然是妳。」 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我繼續說著要脫離老爸的暴力陰影時,他斷然地搖頭。 「為什麼妳不哭呢?明明受到那麼多傷,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為什麼?如果要說出個我自己勉強能接受的理由就是──「老爸不喜歡我哭。」 他沉默不語,從身旁的袋子裡拿出顆泡芙,二話不說塞進我嘴裡。 還沒來的及反應,燃燒般的火辣立刻充斥整個口腔,明明過去挨了多少下毒打都沒哭出的眼淚,現在卻像水龍頭「嘩啦啦」地流個不停。 「哭吧。將妳的痛苦釋放出來,我會全部接受的。相對地,這顆特製辣椒末泡芙要乖乖吞下去。」 在他的胸口中,一處自由話語不成聲的我敞開。 Dr . King,是他留下的名子──DK。 ※ 午後時分,來到大學亂逛的我不自主地走進音樂系的樓層。 一間間教室傳出風格各異的時代之樂共同編織出的盛大交響曲,我彷彿走在古典樂的歷史階梯。 停駐在走廊的底端,《D大調卡農》流瀉於我推開的門縫間,小教室裡孤零的鋼琴緩慢而輕柔地敲著音鍵卻不見人影。 我倚著牆壁聆聽獨奏,彈跳的旋律構成簡單樸實的輕快,節奏活潑而明亮猶如迴旋的舞者,穿梭在散射的流光間。 配合奏者的音覺,我踏著同調的步伐,行進在樂曲中。直到綿長的尾音落幕,被遮擋在琴蓋後頭的小露才赫然發現背後的存在。 「非常不錯,雖然中間有些失調,但很快又找回自己的節奏。」 小露滿臉燒紅,垂落在頰面的髮絲彷彿都要隨之引燃。 「學姊……我怎麼都沒發現妳?」她卷縮著身子說。 「妳已經入神到把周圍的聲音都當作樂曲的一部分化成眼前的音符,當然察覺不到異樣。」我看著琴架上全然空白的樂譜說著。 小露聽到這般話縮得比方才更小。 「說起來,妳不是沒課了嗎?」 「因為老師也知道我有演奏會,要把剩下的時間都全心全意投注在練習上,所以就特地借來這間空教室。」她挺著身說,「我已經決定將音樂化為生命中的一部分努力。」 我靠著鋼琴,黑檀木滑順的光澤映出複雜的表情。 「……怎麼了?」 「妳的手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小露「啊」的一聲又縮起身子,方才顯出的雙手又藏回懷中。 「哈哈……我還沒從樂曲的餘韻中回復過來。」她看著自己的手說,「怎麼解釋呢,每當開始演奏前,我的身心都會被緊張壓得喘不過氣,但在琴聲結束時,在汗水淋漓時,聽見自己的彈奏受到觀眾的肯定,被報以欣悅的努力讓我也感受無與倫比的狂喜,興奮的雙手除了抱緊某人就是繼續敲著音鍵。」 她深吸口氣,鎮定心中的餘盪。 「那為什麼要隱藏這件事?」 「因為……我覺得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什麼意思?」 「我還記憶猶新,高二的時候第一次看見學姐登台。在寂靜下從容地起音,在盛大的掌聲下優雅地行禮,淋浴著喝采與目光以無懈可擊笑容的回應來畫下完美的結束──我就是那天決定報考音樂大學,希望自己也能抬頭挺胸地閃閃發亮。也是那天,我才真正喜歡上音樂。」 椅子上的她用雙手撐起身子,這份克服身高差的執拗在熟悉的角度下俯瞰,隱約勾起我與小露的回憶。 「我想將自己那剎那的感動傳播出去,透過自己的琴聲。在傳遞的過程中會反照出萬花鏡般的回應,而其中,必定有同樣能延續那天感動的歡笑。」 「妳真的很喜歡音樂。」 ──不像我。 在小露聽清最後的低語前,已被我近幾擁抱的姿態弄得靜止不動。 「這個小提琴……」 伸到她背後的手拿起放在鋼琴下的琴箱。 「啊……前一位同學留下來的。」 小露疑惑地看著我拿出樂器,試著音色。 「介意我在這演奏一首嗎?」 小露瞪大雙眼,也難怪。畢竟除了公演,我幾乎不在私底下拉琴。 「當……當然,不!請稍等。」 看著小露整理儀容,端正坐姿,莫約三十秒她才頷首示意。 「那麼……」 我架好琴弓,徐徐拉動,在撥弄下開始最初的快板。 《夏》──是《四季》中的其中一曲,描述著驕陽下山雨欲來的情景,音符就如雨點般急驟而下。 我與小露初遇之時就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那是在老爸的喪禮上,受盡陌生人治喪哀悼的疲勞轟炸後,心靈早已空乏到無所適從的我,只是如行屍走肉無意識地漂離人群走到戶外。 「那個……會淋濕的。」 雨中傳來道纖弱的聲音,我轉身,一把雨傘……不,是名矮小到被傘面遮住的少女正踮著腳尖努力想把雨傘撐到我頭上。 我當下不知該怎麼拒絕這未曾謀面的少女,盡管空洞的雙眼可無視這一切,但我還是接過傘,將濕透的她擁入懷中。 那時也好,現在也好,我都無法用心中的黑暗來否定小露的言行。 「音樂只有空虛」、「觀眾的目光令人作噁」──這些話我都留給DK。真心愛著音樂她,沒有必須負擔這些惡意的約定。 《夏》是敘說災難如何襲擊田園,我不用樂譜,直接演奏心中的暴風雨,而在這大雨中努力替我撐傘的小露,堅信著樂曲所沒有的雨過天晴,在休止符的後頭綻放未來的光明。 我看見「我」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出現,我們的視線被沒有交錯,而是很有默契地一同落在小露身上,她成了兩條平行線的連結點。 或許小露的存在不管在哪個世界,對我來說都代表同樣的意義。 「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她呢?」 心底共鳴出的疑問使我們都露出豁然的微笑,在沒有語言的交流下仍能相互理解的事實,使我發現新的理論──面對著無限個宇宙的距離,人的愛慕與思念也能超過光速地輕易跨越。 ※ 在答應老師參加月底的公演後,我帶著DK與小露到四樓平台上。 「學姊打算做什麼?」 「她這人除了拉琴之外就什麼都不會了。」 DK說得沒錯,我能予以回報的就是音樂。 老爸去世後,我就如被拉扯到極限的彈簧在被放開時失去本身的彈性,那些依附壓迫而生的情感在解脫之後煙消雲散,我頓時變成空殼。 但闖入我生命中的DK與小露,就如弦震動出新的世界般,他們的出現改變了音樂對我的意義,在孤獨的虛無上賦予了淚水與笑容,使同樣充滿音樂但悲慘的過去看來就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 「這首曲子,獻給DK、小露,以及……」 替『我』實現吧。如果彩虹真的會相互輝映,感動真的能迴照彼此,這樣的我,一定也為能自己圓夢。 《四季》的終末──《冬》。 象徵暴雪狂舞的快板,在凜冽之中,鋪天蓋地的白席捲整個世界。 ※ 紗簾飄盪起雪片白浪,牛奶色的柔光散溶床被上。 「學姊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小露用切好的蘋果堆砌起一盤紅色的小塔,放到病床旁的茶几上。 「我在聽著冬天的低語。」 「低語?」 「『直到冰裂雪融的時刻,聽見溫暖的南風已輕叩冷漠的冰雪大門。這是冬天,一個愉快的冬天。』。」 「韋瓦第……學姊妳又?」 我握起小露的手,僅是如此就費盡全力。 「即使這副身體已經厭倦命運給予的痛苦而步向凋零,但我還是想尋找在無限的能性中,快樂地拉著小提琴的身影。能在生命的最末收到這份禮物,太好了。」 望向窗外,暗飄在花香裡的春天,已經融入朔風初啼試音。弦所震發的悠揚琴聲,用終末編織出新生。 心中的旋律在奏鳴中守候,這份感動也乘著夢的列車奔馳而去。 「我」一定,也在幸福地笑著,與擁抱在一起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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