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孟豪〈末日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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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返回台南。母親在車上與說我:難道你不覺得你跟你弟弟很生疏嗎?我與她說,返家他會喚我聲哥,而我會應答他聲嗯,然後不復說到任何一句話,或更簡短些,我只會問他,媽媽去哪裡了?遂無語。這種狀況不知從何時起,然而我是十分熟悉應對這類情狀。

 

阿母講:「恁兩人若像生份人。完全不像親兄弟。」

 

對啊!我真的不知從何與我弟弟談起,我所認知的一切是其不願企及的厭惡;而他所在行的種種,卻又是我生疏陌生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倆才會如此隔閡。

 

記憶裡,小時候我是老纏著他玩的那個哥哥。彼時正風行著由林正英飾演道長的殭屍港片,我愛看,對他戲中畫符喝咒不免神往,便拾起毛筆,抽了張毛邊紙,兀自地畫起我心中理想的符咒,完成後竊竊自喜著自己的天賦,一連將整包近百餘張的書法紙給寫透,且時常拉著他同我一塊搬弄茅山道術,玩道長降妖的遊戲。與庫洛牌遊戲相同,我自許正義的一方,而弟弟則是盤踞家中數千年的老妖精,我以臥房裡的床為領地,佈下了四方強韌的結界,脅迫弟弟一旦碰觸,便得演出哀嚎雷劈的樣貌,弟弟與我相差三年,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只得照作,我便信手拈起母親的深棕皮帶權充拂塵,開始我的斬妖除魔之旅。

 

我從床上一躍而下,揑好手勢,擺好陣法,待弟弟衝過來,我便灑出揚天漫地的符咒,念起不知從何學來的咒:「天清清,地靈靈,四方神將立現形,隨我斬妖除魔。」一抽搭,拂塵隨咒術一地化三清地飛騰過去,妖道弟弟中了我一招後,倒地不起,玩了數十次後,弟弟坐在地板上板著臉說不公平,為何總是我居上風,而他處劣勢,應該要顛倒過來才對,如此才公道。我心算計,也該給弟弟當正義的一方,便交替了身分,我幻化成棲居屋內的千年狐狸精,妖嬈嫵媚。然而不管怎麼玩,縱使我演反派,我依舊居上風,勝利永遠落在我這邊,倒也讓弟弟氣的臉紅耳刺卻怎般也辯不過我,到底,他還是舒舒服服黏膩地喊我聲哥。

 

上國中後,便不再同我弟玩在一塊。我猜想也是進入青春期,我有太多焦慮無法言明,竄竄躁慄的心無處宣洩,只好蔽障自己於闃晦的世界,然後包裹自己不受殘害,因此不喜與人接觸,包括親人。漸漸地,回到家後我便將自己鎖在書房中讀書,鎮日拚命地讀,唯有讀,我才有生氣去面對真實世界,卻也因此斷了與我弟弟的聯繫,我很確切地知悉,就是那段時間,我荒疏了與他的一切。

 

再度銜接上,是他轉大人,進入青春期了。

 

激進的他無論在家中或是學校總是生猛衝撞一切,一種為反對而反對的思緒,如一株毒孢患在沃沃青春土上,遼遼萌發。看著他怒斥母親的情狀,我完全無法理解,何以如此對待生養我們的母親,於是乎我開始反擊。以為是在替我母親痛責他,再怎麼不堪的詞句我都說過,事後我發顫顛躓,這種骯髒話我怎會用在我親人身上,然而我總想,我是在保護我母親。事實上卻是將我倆的傷瘡撕裂的益發巨大,而我從未發覺。

 

直到有一回,母親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能這樣對你弟弟說話,你阿姨曾經說過,伊會變成這個樣子,或許就是因為你太過優秀,眾人總是拿你與伊比,伊無法承受那些鄙夷的眼神,只好選擇遁逃,逃到一個我們毋願伊走的壞路上。悚然,我無法言語,原來我給他造成這麼大的壓迫感,原來我才是罪魁。是我沒有在他需要關照時,像一般正常的大哥,與他一同打球玩電動,一起聊心中仰慕的女孩,一起抱怨學校老師的機歪……一起做那些「我們」應該做的事情。一次我在捷運上瞥見一對兄弟,哥哥約莫四年級,而弟弟也許才剛升二年級,只見弟弟手持電玩歡愉地打著,而在其側的哥哥彎頭凝注著他,用一種暖煦如炬的神情,那是屬於父者的慈愛,母者的憐惜,原來那才是兄長的模範。那剎,止不住淚紅了眼眶,我奮力夾住不讓其落下,只為讓我更加清晰地認清自己醜陋的樣貌,那個只會在外面風光作人,而家庭關係一塌糊塗,逐漸地從淚眼矇矇的眼眶中白晰明朗。

 

然而也僅止於此,我無能去修補縫合,眼睜睜地看著湯湯奔流的時間把情感越沖越淡明。直到外曾祖父過世。

 

因課業緣故,沒能回高雄奔喪,之後返家,與母親問起當天的情狀,她說她很失落,看到大舅囂張跋扈的樣貌令她徹底切心。因為外公是長子之故,而母親是大姐理當是由她陪外公立侍於靈堂旁答禮,然而遵循古禮,女子是無權的,況且她也已經出嫁更無身分,因此這項工作由我大舅接任。那陣子,母親娘家正好發生些不足為外人道之事,眾阿姨們與大舅鬧得十分不愉悅,母親說大舅在前晚守靈時把她說得很難聽,從母親含糊的語氣中我約略透知,應是「嫁出去的女兒還回來管後頭的代誌,真的是足袂見笑」或「也不想看自己是啥款身分」諸如此類的惡語,我閉眼想像彼時的情狀:堂前,大夥簇簇擁著手摺蓮花誦佛,熒熒爐火烤著自人口出的惡蓮,外曾祖父領受時,難道不覺寒心嗎?

 

於是母親說,她返家後立即向阿嬤談到此事,希望若他們兩位老人家百年後,於靈堂旁的負責家屬答禮的,不要只是我與父親(古禮是只能站長子與長孫),她要我弟弟也一同站在旁邊。她說的堅決肯定!此後,她便更常與我談起此類問題。

 

回鄉鮮少,因此屢屢返家,母親總會跟我談起她去接受身體檢查的結果,我聽著母親細數身內繭宿窩躲的肌瘤如家珍,悉心地指列出他們確切的位置,到底,我才知道,我已是大人,我開始要面對這些生老病死。從小,我老巴望著可以參加一場喪禮,總以為那是種另類的聚會,把它當玩笑話;然而當我開始從母親口中探知她的身體狀況,聽她抱怨做這途帶出全身病,我才真切地體認到,我有一天可能要面對她過世的事實!期待喪禮的心,已然不復存在,我從不敢思慮沒有母親的世界,陡然從心底抽離掉一人,那會是什麼感覺?

 

或感於此,我媽最掛念不下的便是我與弟弟之間的關係。她常說,等我百歲年後:「你唯一的親人就只剩下恁弟弟。恁弟弟齁,伊就比較卡毋識,以後伊若跟你問問題,你就毋通不耐煩,要好好保護恁弟弟,知道嗎?」每次我都淚潸與她說,妳可不可以別直說百歲年後的事情,那還很久很久很久才會到來。憨兒,大家攏會過身,時間早晚而已,要學會接受。阿母講。

 

你要跟你弟弟卡好耶!

 

星期日返北那晚,母親要我跟弟弟通電話,與他告知回台北。我撥了電話,不久接通,生澀地我簡短地囑了他乖些,便匆匆掛了電話。很怪張的情境,這是我近一年來最理性與他說的幾句話,很生份如客服人員的對談。我的手逕自顫著,陣陣遄動鼓譟。我接受承認自己是一個徹底不及格的兄長!

 

如果明天真是世界末日,那我該懺悔,凝神聚明的悔過。倘若明日真是末日,那也是我自己的錯過,我欣然領受,然而銷毀的並非我的肉軀,而是神明。這般的末日之說重新讓我思索,也讓我再度心神重生,以一種形而上的方式,我願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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