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外的聲響喚醒江葦。
被窩的溫暖隔絕空氣中的寒冷,厚重窗簾遮擋陽光,室內昏暗一片。鬧鐘顯示的時間已經不早。
她重重嘆了口氣,起身換衣梳洗一番,江葦推開房門,步入客廳。
陽光穿透玻璃落在客廳地板,停於身穿圍裙的青年髮梢與肩上。光線將葉楊染色的髮尾打上金黃,宛如一幅奪目的畫。
「早安。」
未待江葦開口,青年揚起比陽光耀眼的笑容。
早餐一向搭配晨間新聞,這是江葦接觸外界消息的管道之一。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是記者講解時事,稱讚吉祥物,報告公眾人物的私生活,她聽而不聞,心思全在工作上。
桌面另一邊,堆積如山的文件遠超過負責範圍。若無法如期完成,肯定會遭殃。辦公室的情況更慘,上司時常冷淡對待,要不惡言相向,其他人則視若無睹。她為了工作環境穩定而默默承受。
失神間,叉子落地。
「還好嗎?」
「……沒事。」
她掩蓋情緒,故作鎮定地撿起叉子,假裝專心觀看新聞,並調大電視音量。
目前正播報一樁兇殺案。女主播冷靜的聲音敘述駭人聽聞的內容。
螢幕轉到現場,江葦發覺那棟玻璃建築十分眼熟。
背景在一棟商業大樓的地下停車場。清潔工早上打掃廁所,發現隔間內有具屍體,已氣絕多時。清潔工立即報警處理。現場血跡斑斑,胸口等要害處有刀來回戳刺的痕跡,研判遭人刺殺身亡,根據血跡凝固程度判斷,死亡時間在前一天深夜。協助的管理員認出死者為XX公司的經理。現場未發現凶器,調閱監視錄影帶同樣一無所獲,目前案情待由警方釐清……
江葦愕然無言。
那是她任職好幾年的公司。
(二)
以不影響工作為主,警方借用空會議室,將員工一個個找來問話,同時比對證據,藉此排除嫌疑人。此舉將氣氛推向不安的頂點。
這對江葦無特別影響。警察嚴肅的問話與同事的緊張皆與她毫不相干,彷彿有道透明屏障將她隔絕。
「……說起來,那種人倒是死有餘辜。」
竊竊私語中包含幸災樂禍的成分。
江葦的座位離茶水間不遠,多話的女同事圍成一團嚼舌根。報導內容為示尊重而有刪減,實情如何,知情者祕而不宣。
經理與光明磊落全然沾不上邊,平日任意責罵員工,推卸責任,若有人提出怨言,則盡其所能打壓。中有傳出對女員工的不軌行為,當事人卻帶著身孕自行離職。傳言道,經理透過黑道逼迫女員工離開。另一項惡行是逼迫初階主管加班,使他們過勞成疾卻不聞不問。
說得直白些,他死有餘辜。
即便如此,另一層面的不安悄悄浮現。
「妳不覺得命案很多嗎……」
「別說了。」
此話一出,茶水間恢復靜肅。同事一哄而散。
側頭,江葦繼續工作。多虧地利之便,她得知的消息不比任何人少。當然,無人知曉此事。
思緒飄向幾個月前的命案,受害者是部門主任。年過四十,臉上濃妝堪比圍牆,吃過人似的紅唇永遠掛著甜美笑容。交際手腕高明,深切掌握職場原理,經理在會議上發言,主任定會掌握時機阿諛奉承,兩人默契十足。常故意對屬下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又找藉口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某方面而言這是種才能,可惜無法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與外遇的丈夫。
那日,她的丈夫刻意將離婚協議書寄到公司,分明要她難堪。主任火氣猛烈,每人識相躲避。找不到出氣筒的情況下,她故意捧著熱茶路過,茶水摔到江葦桌面,手寫帳目和工作細項盡數泡湯。
「我又不是故意的,有意見嗎?」
不待江葦開口,勾勒濃黑的眼線如同一把刀刺來,隨即揚長而去。
摸摸手上燙紅的痕跡,江葦拿抹布自行清理。她不期待有誰伸出援手,只告訴自己不可示弱──確實無人打算相助。同事們見沒戲可唱,紛紛收回眼神埋首桌前,表現出難得的認真。
幸好手臂沒留下燙傷。
原想當做沒事發生。可是葉楊敏銳地看穿她的欲言又止。逼問下,江葦老實交代。
不出所料,他的表情透露出壓抑的憤怒與不捨。
「為什麼不反抗,哪怕只是出聲也好?」
「……我不想跟誰作對。」
她說話聲音一向細如蚊蚋,他人必須集中精神才能聽清內容。
「主任心情不好,做出這種事也是情有可原。」
「妳不該保持沉默。」
替女友打抱不平,葉楊的眼神宛如銳利的毒針,彷彿那些人就站在面前惡質嘲笑能夠欺負的人。
「他們將妳當作能夠隨意使喚的僕人。這樣也無所謂?」
後續話題如何進展,江葦的記憶相當模糊。唯一清楚的是,內心隱隱被道出來的現實刺痛。
數天後,廣播新聞報導某縣市一名男子去停車場,發現鄰居的車占據車位,鄰居太太坐在車內,頭顱後仰,雙眼輕閉,似乎睡得香甜。正打算上前請她移開車位,這才發現鄰居一向塗得艷紅的雙唇居然變成青紫色……
「起初推論是窒息死亡,但警方找到車內的礦泉水化驗,發現裡頭竟溶解氰化物,光是服下少許便足以致命。現場沒有留下遺書。採訪死者親友,親友表示死者生前面臨婚姻官司,研判是死者自殺原因……」
江葦去了公司才知曉死者身分。
主任一向積極。故此,她自殺的消息震驚整個部門。
(三)
文件夾與影印資料如城牆堆砌,身型嬌小的江葦深藏於後,埋首工作。下班後得兼幾份外包文書工作,好讓手頭寬裕些,因為全部的薪水都被房租與家中的債務吞食殆盡。
江葦作為長女,父親漠視、母親打罵,弟弟嘲弄。若稍有疏忽,下場即是遭受悽慘的對待。她學習察言觀色,盡己所能討雙親歡心。自從雙親離異,江葦努力達到模範標準,但母親的眼光永遠只注視弟弟,再怎麼闖禍都能輕易得到寵愛的兒子。
時日一久,她習慣沉默。藉著念書搬離家庭,拼命打工支付學費與房租,多餘的錢用來還債,出社會後依然如此。只為償還家中債務。弟弟沉迷賭博,江葦每月固定寄錢,弟弟總是將錢拿去賭光,再藉助母親的偏愛,謊稱長姊未盡孝道,說她是忘恩負義的不孝女……
家中來信時常填滿信箱,不外乎是提醒她寄回更多的錢財填補債務。
她在最艱困的時期遇見葉楊。
自學生時代,江葦能夠傾訴的只有葉楊一人,他明白自己的痛苦,若是失去內心唯一的支柱,天曉得生活有多黯淡。
「妳要試著傾聽內心的聲音,別忽略它。」
葉楊的存在宛如照進暗室的光明,讓江葦感受到稍許安慰,進而賦予她動力。自大學時代認識,他們在外地共同扶持。葉楊因同情她的遭遇,給予她前所未有的呵護。他鼓勵江葦放手嘗試追求人生,助她尋找出路。
於是她渴望擺脫受制於人的生活。這份念頭逐日增長。
起碼經理與主任已經不在,多少有些起色──江葦忽然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慶幸他人的死。
徘徊於文書雜務之間,她開始想念在家的同居人。
心念一動,她去了趟市場採買。提著沉重的購物袋,江葦急切趕回住處。她打算做奶油蔬菜斜管麵、磨菇濃湯和水果優格沙拉。希望趕上晚餐時間。
踏進鐵門,爬上階梯。好不容易存了點錢,她打算料理豐盛的晚餐,感謝同居人平日的照料。回想他的笑顏與呼喚,表示理解的傾聽與安慰的輕擁。他是第一個深入她的世界,願意包容全部的男人。
深呼吸,掏出鑰匙準備返家,笑容在看清門前人影的瞬間垮下。
那是個瘦削的男人,骨角分明的臉孔散發戾氣,佈滿血絲的眼珠直瞪江葦。後者肩膀縮緊,半晌才擠出聲音。
「阿弟……」
「賤女人,總算回來了。」
男子一步向前。江葦警戒地後退。她抓緊手上的傘。
「我身上沒錢。」
「什麼鬼話,我看起來像來要錢的嗎?」
他環顧四周,不知是在觀察環境還是檢查有無人影。
「有錢租這麼好的房子,別沒事哭窮。」他比出一個數目,「老媽的醫療費又多一筆,總共這些。」
又來了,江葦心底一涼。以防萬一,她早已通知醫院寄來帳單副本,對於款項 瞭若指掌。
她擺出強硬的姿態。
「我已經寄錢回去過了。」
「怎麼夠?」男人不以為然,「妳該不會在外面養小白臉吧?難怪那麼吝嗇。媽那麼辛苦把妳帶大,現在也沒叫妳怎樣,賺錢養父母不是應該做的事嗎?」
既有撫育事實,她必須報答,否則視同棄養。
問題在於他沒有資格指責自己。瞪著道貌岸然的面孔,江葦難以壓抑憤怒。
累積多年的不平盡數爆發。強烈的憤恨抑制思考能力,與人和平相處的原則統統拋到腦後。
「別說得你很孝順一樣!寄回去的錢有多少是用在醫療費上?全都被你拿去賭光了吧!你好手好腳,整天遊手好閒,以為我們能養你一輩子嗎?」
「懂什麼?叫妳拿錢出來還囉嗦一堆!」
江葦認得這是準備動粗的前奏。 她看向家門,打算自己解決一切。不能再受到干擾──透過任何手段都行。
幸好,過大的爭執聲引來房東,拖鞋踩地的清脆聲響傳來。弟弟露出兇狠的眼神,威嚇幾句旋即下樓。她目送消失於樓梯間的背影,一股冰冷自胸口擴散。
當晚,江葦只做了葉楊的晚餐,任由自己挨餓,覺得五臟六腑因無形的壓力反轉倒置。她把自己關進房間,縮在床上。這是孩提時代起養成的習慣,告訴自己還有一股求生的傲氣當作依靠。一向如此。
房門敞開,光線悄然溜進,腳步聲跟隨其後。厚實的手掌撫摸她的髮絲。
「晚飯放在冰箱。妳會餓嗎?」
「我不餓。」她拉過溫熱的手,貼上臉頰,「抱著我。」
沉默一陣,葉楊躺上床,環抱瑟縮的身軀。
「妳不是一個人。」黑暗中的聲音格外清晰,「我在這。」
「我知道,」江葦貼得更近,「我知道……可是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將臉埋進葉楊的胸膛中,她咬著嘴唇,刻意不哭出聲。顫抖不已的肩膀出賣激動的情緒。葉楊久未回應,待江葦回復平靜後,他收緊手臂。
「妳允許的話,我會幫妳。」
耳邊的低喃如同開啟記憶的關鍵的鑰匙,令江葦渾身一顫。
在主任公開欺侮她那天,她的疲憊已臨極限。回家後,直接在葉楊面前崩潰哭泣。
上司的刻意欺凌不足掛齒,成群結隊的帳單乃是老生常談。無所謂,這是應盡的責任。
但是討債集團找到她了。
要不是有好心人經過,說不定她會被帶走,銷聲匿跡,在哪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想到這,她甚至不敢出門,只得先向公司請假一週。
晚上,江葦依偎在葉楊懷中,工作量與精神壓力造成雙重疲憊。在同居人的懷抱中,她的意識悄然下墜。
「妳的痛苦很快就會結束。」
睡意逐漸侵襲的過程中,江葦隱約聽見耳畔的悄聲細語。
她並未細想背後的意義。
過了幾天,主任遇害的消息傳遍公司。
她因重感冒在家休養,頭疼欲裂,怎麼也想不起前幾晚的事,彷彿有個鐵圈緊緊箍著腦袋,阻止記憶流出。
(四)
主任死去的訊息搭上青年的言語,江葦心中頓生懷疑。
大家說得對,主任絕不甘願黯然退場。離婚協議書事件後,有苛薄的同事曾在茶水間開玩笑,主任過幾天肯定召開記者會,爭取孩子撫養權的同時想辦法讓丈夫身敗名裂。
可誰願意甘犯風險?即使有動機,誰會付諸行動?問題環繞模糊的夢境,提出尖銳的質問。
江葦醒後,發現葉楊不在身邊。她爬出被窩,走進客廳尋找。四顧無人,於是動手整理凌亂的桌面。撥開文件,她察覺壓在底下的破舊文件夾。從未見過的硬板外殼,非常破舊。是工作內容嗎?江葦打開文件夾檢查。
「咿……!」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令人怵目驚心的照片出現在視線中,血花四濺,形狀悽慘,一旁的便條紙詳細描述凶器類型、作案手法與施加力道。
表格列出藥名與介紹。「閃電毒藥」氰化鉀,一點份量即能令人轉眼死去,最有名的使用案例,當屬納粹高官用此自殺殉節。在台灣很難取得,必須具有購買的資料與證明。
裡頭恰恰就有相關文件。
「死因為攝入過量藥物致死,車內有一瓶礦泉水,裡頭竟溶解氰化物,光是服下少許便足以致命──」
過於字正腔圓的播報聲宛如警鈴,於腦海中敲響。
江葦頓覺喉頭乾澀,呼吸一窒。這些資料與線索牽扯在一起,得出她不願接受的答案。
聽見身後有人走近,轉身,葉楊眼神飽含傷痛,未開口便已承認江葦的猜想。
說話時,江葦的聲調非常平靜,她自己也覺得訝異。
「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罪有應得。」
「他們不應該死。」她直視那對堅信自身想法、偏執妄斷的眼神。
「所以呢?」
葉楊淡然問道,似乎他們談論的不是人命,而是無足輕重的事物。
「你覺得我會開心?」 即使如此,她不值得葉楊賠上人生前路。
「妳太善良了,才會任人欺負。沒有他們,妳會快樂許多。」
昔日撫平心靈的低語如今教人戰慄。 江葦彷彿見到閃爍異樣光芒的毒箭,她想阻止箭矢發射,卻因為它已搭在弦上,終有一天會離弓,猝不及防地傷害面前的敵人。
(五)
隔日,江葦在辦公桌前坐立不安,疼痛纏住腦部,一夜未眠引起精神渙散。無論她如何盯著電腦,同居人的耳語仍在耳邊迴旋。
下班時間一到,她將文件塞進抽屜,祈禱別發生無可挽回的事件。
即使困境重重,她總認為能夠咬牙撐過,毋需鋌而走險。
然而內心總有某處發出不平。
為什麼必須背負他人的責任,甚至被迫放棄夢想?依照他人的期待捏造出另一種溫順的性格。江葦從沒喜歡過任人予取予求的自己。
她要的是尊重。
葉楊助她一臂之力。她需要掌握幸福的能力。至於試圖掌控自己人生的傢伙,不值得同情。他們讓自己的人生一團糟……
猛然在公寓樓梯間停下腳步。
搖頭驅散怨氣。不該怪罪任何人,命運掌握在手,她可以選擇和葉楊在一起,得到夢寐以求的幸福。
據她所知,警方尚未掌握與凶手身分有關的證據。說不定運氣好,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掏出鑰匙開門,打算一見到葉楊就商量往後的去向,別留在這個老想牽制他們的地方。想去哪就去哪,想不到就半途規劃,世間總有棲身之處。
推開門,她沒看到葉楊。室內電話倏然劃破寂靜,格外嚇人。
怕是警方的電話,她不敢接。等到電話再度高響數次,方執起話筒。
對方是名女性,自稱是名護士,焦急問她是不是江小姐。
「是,我就是……對,他們是我的媽媽和弟弟,沒錯。不好意思,我目前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不清楚他們的近況──什麼,妳再說一次,有人半夜帶刀闖進家裡?清晨才被鄰居發現……這樣嗎,現在怎麼樣?情況樂觀嗎……好,我知道了,我盡快趕過去。是,謝謝妳的通知。」
掛上話筒。
江葦仍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無法完全消化方才得知的資訊,但足以使她震驚。
「怎麼會……」
糟糕的預感果然成真。
有人闖進她的老家,持刀砍人後逃離,聽到尖叫的鄰居趕忙叫救護車和報警。弟弟在加護病房觀察,因年輕力壯,情況算是穩定,有病在身的老母親則尚未脫離險境。
頹然跌上沙發,江葦無法冷靜。她率先斷定是同居人的傑作。葉楊肯定聽到她和弟弟的爭執了。
走進房間,抖動的手收拾日用品。她必須去看家人。
若非葉楊所為──他真的會做出這種事嗎──肯定是被暴力討債集團砍傷。為什麼弟弟老是不聽勸告,認為能賺大錢,卻把家裡的錢浪擲一空,惹出麻煩,牽連家人?
塞進毛巾與牙刷,頭痛加劇。她低首喘息,眼光掃過牆邊地板,點滴嫣紅赫然出現在眼簾。
她驚叫一聲。
紅點連出一道軌跡。沿著走,蹤跡沒入床底。
伸手探進床底縫隙,仔細搜索一陣,指尖碰觸到似乎是木柄的物品,上頭似乎沾黏什麼,弄得手指上都是。地板上也有類似的觸感。
好不容易握住木柄,她拖出那東西。木柄上附著一塊三角形的金屬板,俐落的線條勾勒出流利的輪廓,鋒利的光芒被暗紅色的痕跡擋住一半,散發出某種更濃稠陰暗的──
「啊──!」
拋掉手中的物品,江葦放聲尖叫。
那是把染血的尖刀。
她半爬著離開房間,扶牆勉強站起,不知要到哪去。她轉身面對房門,死盯著那把刀,大口喘氣。
葉楊。他肯定趁自己睡著的時候拿著刀溜走,跑去砍傷媽媽和弟弟。
經理的死狀赫然浮現在眼前,他就是被某種刀器刺中當場死亡。主任則是遭到投毒身亡。
她恍惚見到亡靈用強大的怨氣鎖住手腳,高聲指責她是罪魁禍首──驚嚇中,江葦的理智即將被逼到邊緣。
「妳要去哪?」
身後的提問使江葦驚喊一聲。
她轉過頭,面前身穿黑衣站在門口的青年似乎成了陌生人,冰冷的目光直射而來,有如逼問。
這股瞪視反而激起抵抗之心。江葦勇敢地抬起頭,直視葉楊。
「是你做的吧?」
「……妳說這一切必須結束。」
葉楊無辜地垂下眼眸,聲調充滿愧疚。
「可是妳不開心。對吧。」
「你這是謀殺。殺人未遂。」
道出那四個字的同時也正撕碎江葦的心,對於未來的願景幾乎崩壞。即使如此,她仍試圖挽救局勢。
不能再被奪走最後的光芒。她抓著眼前的男人,眼中湧出焦急的淚水。
「我們一起去警察局。警察發現之前都來得及減刑。被關多久都沒關係,我願意等,我一定會等你!拜託,算我求你,我們去自首吧。」
泣不成聲。
這些是江葦的真心話。無論有什麼過錯,都必須自己承擔。若是出於私慾而將錯誤歸咎他人,不就與他們所憎恨的人是同類?
「來不及了。」葉楊低喃。
「什麼意思?」
「……他看到了臉。」
葉楊的聲音缺乏聲調起伏,乍聽下相當平靜──並非屬於安詳的平和,而是屬於死寂,來自絕望。
「他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等他醒來,就會告訴警察我們在哪裡。」
「等等……你說誰看到你的臉?」
葉楊再度搖頭。像在憐憫,更多的是無止境的沉痛。
「妳很清楚。」
深沉的眼神穿透震驚的江葦。她驚慌地提高音量。
「這是什麼意思?快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警察!快開門!」
江葦幾乎跳起來,盯著緊閉的鐵門。外頭傳來男性的低沉呼喊與力道強大的敲擊,反而比寂靜更令人毛骨悚然。
慌亂間,更猛烈的撞擊聲如同炸彈的倒數計時,驚心動魄,差點讓心跳停止。
「──快!快躲起來!躲到房間去!」
不知從哪來的力道,江葦推著葉楊。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唯一想的是不讓葉楊被抓到,自己再盡可能爭取時間幫他逃走。
後者木偶呆立在原地,宛如一尊木偶。
「來不及了。」
一群警察衝進,其中一人揪住江葦瘦弱的手腕,反轉到她身後,直接將她按在牆上以限制行動。她痛呼一聲,卻無法減輕制伏自己的力道。
「江葦小姐,妳因為涉嫌兩起殺人未遂和兩起殺人罪而被逮捕……」
撞擊引起耳鳴,警察的怒吼全被江葦耳中的高分貝鳴叫蓋過。
聽不清動靜,不知道來了幾個人,只知道他們來抓誰。由於後腦杓被按住,她的臉貼在牆面上,無法看清情勢。
葉楊仍呆站著,孤獨的身影隔離在團團包圍的警察之外,表情無助。江葦睜著雙眼,看著心愛的人緩緩跪倒在地上,悲痛哭泣。
對了……
這樣就說得通了。
(六)
帶回偵訊不用一小時,江葦承認是自己下的殺手。事實上,光是在她的住處發現作案凶刀,以及一份文件夾中有關於毒藥和作案準備,就足以將她定罪。
江葦平靜地解釋,職場上的欺壓使她的怨恨日積月累。家人更視她為能夠賺錢的僕人,貪得無饜,她才痛下殺手,打算一了百了。
然而審問時,她只睜著一雙空洞的眼,對外界毫無反應,沒辦法回答完整的作案過程。開口次數減少,無論如何威逼利誘,警察難再問出更深入的細節。比起自白,江葦的認罪較像是敘述編排好的故事劇情。
這段時間,江葦不斷提到一個人名──「葉楊」。
她用充滿柔情的聲音說出這個名字,彷彿聲調過於粗魯,那個人的名字與存在就會消散。獨處時,她會對著空氣說話,。經過心理醫生診斷,江葦有妄想症,她與假想出來的人交流,那人就是「葉楊」。
事後,偵辦員警查詢葉楊的身分,發現江葦與葉楊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兼同居人,感情非常穩定。可惜葉楊在畢業那年遭一名汽車駕駛追撞,車禍身亡。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分別是一間公司的經理與主任,出差返回公司的過程闖紅燈,撞上騎車的葉楊。
那時江葦暫時回到老家,因家中管教嚴厲,她不能與外人通電話。直到事發幾個月後才收到消息,錯過見男友的最後一面。
當她的臉曝光在攝影機前,憔悴的臉龐完全不像個兇殘的殺人犯,反而像個營養不良的弱女子。她低頭前進,炫目的閃光燈和記者高亢的詢問聲中,她在哼歌,只有靠近她的貼身員警有聽見,那聲調令他駭然。
江葦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壁發呆。
單薄的衣服難以抵擋空調。抱著身子,想多要求一件外套。不過這不重要。她不斷詢問護士有沒有葉楊的消息,他騎車一向快,一定要注意安全……
年輕的護士木然搖頭,站在推車前比對處方,依照指示取出藥碇,裝在小塑膠杯裡。
「為什麼要問她?她什麼都不懂。」
柔和的聲音毫無半點指責,僅是道出自己所認定的事實。
江葦看向床沿,葉楊的笑容一如往昔。
「我就在這裡。沒人能分開我們。」
護士將小塑膠杯和白開水放在病床的托盤上。
先喝水,江葦再仰頭吞藥。她一向配合醫囑,遵從護士的指示,除了牆外不時 傳來病患的喧鬧聲以及佈滿藥水味的空氣,環境不算太壞。
她一向隨遇而安,對他人的唯一反抗使她付出巨大代價,收穫是脫離原本的生活。無論是否值得,總算達成目標,也算是件安慰人心的事。
她不在乎後果。
推車滾輪壓著地板,發出平穩的呼嚕聲。護士準備離開病房。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葉楊靠近了些,寬厚的雙手握住江葦細瘦冰涼的手,眼中盡是柔情。她頜首微笑,熱淚盈眶。
視線越過葉楊的肩膀,目送拖著推車的護士。沉重的推車卡在門口。門扉半闔,角度恰好能將病床映在塑膠玻璃上。
映照出來的身影只有江葦一人。
「嗯。」
闔上眼,淚水流過面頰。
「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