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垃圾車音樂迫近,尚在浴室穿衣的我連忙衝出,一路上拽了三四包垃圾奔出家門跑去。直到數包重如沙袋的垃圾向車上拋後,赫然察覺身上僅著內褲與衣,濕漉的頭髮只以浴巾往上盤附著,遠看像頂著尖聳的佛塔,訕訕地快步返家,實在狼狽。
改制實行垃圾不落地,這付光景一年總得出現個兩三次。
為垃圾車來的時間總拿不準,說是五點半到,然而有時五點兩十餘分便來,改些日卻又遲十幾分才到,捉摸不定像後母面。因此媽媽說五點到半整段空下,最是俐落。我又無願白白虛擲半小時,殊不知這短短三十分,我大可洗完澡、讀完幾篇文章、寫幾行字、龜縮在沙發上吃著零嘴看哆啦A夢,怎樣都心無罣礙,怎樣都好就是不願遷就。等待須得使上全付心神,耳朵要打亮接收遙遐之處傳來的愛麗絲,縱然杳杳恍無音。這就是功夫所在。若沒仔細聽聞,便會遲了腳步,等到音若洪鐘愛麗絲發火,再出門已不及,最終便是媽媽的怒火。
還是以前好。
家的前方有塊三角畸零地。關於這塊空地的用途數十年來傳聞不斷,其中一度謠傳要闢蓋便利超商。流言十足讓我開心上幾日,然而事後證明空穴來風,超商揀址在對向馬路旁的空地上。等他蓋成營運後,我心底卻舒坦許多。幸虧當時並未揀我家對面這塊地,否則通宵燈光白恍如日正對家門,該如何眠夢;自動門的警示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壯大,家距離數百公尺遠半夜都可聽到一聲聲喚魂般,叮咚。轉念又想如此細瑣的聲響都可傳百尺,爸媽夜半吵架聲,不就數里人皆曉。只是大家都噤聲不語。
空地依舊靜置著。附近人家把他當停車場紛紛將轎車貨車往他身上停擺,如駝獸他漠然地頂起這一切。空地鈍角處開來一輛賣黑輪米血的發財車做起生意,老闆娘是我國小同學的媽媽。國小中午放課一回家,媽媽一定強壓著睡午覺,我總是心不甘願地睡上一會,等著跟媽媽下午出門,他至家後方的中央廚房工作時,我則會跑到黑輪攤上喊聲阿姨好然後招呼同學一同玩樂去,順便買杯涼水,如百香果汁或者青蘋果茶。只見著阿姨利索地從櫃中取出各色紅綠橙黃的濃縮汁,交歡而成手中持著的飲品,喝起來酸酸甜甜,舌上生了層紅慘慘綠森森的苔,得意的向朋友炫耀。
這塊地在垃圾不落地施行前,由鄉公所調來拖車倚在電線桿旁供居民丟置垃圾。藏青的車體像菸盒有個掀蓋,寡寡鬱歡彷彿知道生來即知是消納穢物。
此後是蚊虻蠅蛆紛紛飛竄的時代。
莽莽奔增的荒草在空地上蔓得四處,每次走過去倒垃圾,不知在腿邊摩娑的是蛆還是草,雙腳不住地絞著。村民總把拖車塞得噎吐掀蓋不牢,後來丟棄的人索性將垃圾袋扔在車旁,野狗浪貓多,時常垃圾破碎滿地,腐臭味遍傳鄰里,卻不見人前來清理。垃圾車駛來也只是盡責地將拖車內的垃圾清完便走,不理會旁側雜袋,一段時日下來經太陽曝曬,夜雨澆淋,腥烈難聞。
一次我蹲下來盯著一條完整的魚骨,尚未毀壞,白花花赤袒袒,露在草叢邊。他生前可能是優游自得的,許是在魚塭中飼成,骨架碩龐頗為精神,未曾知生來即是他人口中食,逐日食,愣愣地肥壯,待熟成被打撈上岸,馳送市集秤斤論兩。途中若有知,他會想些什麼?會同人死前迴光返照,讓自己看起來賣相好些作一尾忠心的飼料魚,不大可能;又或轉向魚群社會所崇拜的神祇祈禱懺悔,悔些什麼他自己大概也不甚知之;也許他只是漠然地等死,等煎燙蒸燜煨炊烤成餚,進入腹肚消化排泄出來成為有機物,忘了來時路。生命是那麼的虛無。
相較之下與他幾步之隔的舊衣回收箱好些。他是鐵製的,周身漆成寶藍,收納口是活板,投衣像投信寄給未知的人,回收箱本身就像數倍大的郵筒。家裡固定年中整理不合身子的衣物,國小國中高中校服都是他的囊中物,媽媽尤其會丟爸爸的衣服。整個家就數他最會購衣,衣櫃有穿不完的襯衫,清一色都是夜市貨,足俗足俗三件五百那款。媽屢次丟,爸就在後頭負責撿。他會拆開袋子逐件檢查,確定真的不穿才割愛。他是龜毛的,扔了三十件他揀回十五件,媽氣得直說以後不再替他收拾。因此他衣櫃裡的衣物上可溯至當兵時期,他總說這些不退時走,五花十色的。
風颱天一到,三樓佛堂的後門年歲悠長頂不住風雨,雨時常夜半往整扇門裡滲,涓滴細流向一二樓竄。這時媽媽又會開始碎嘴,早叫伊老爸拿幾塊選舉過後四處拆來的宣傳板將後門釘牢,伊就牛性不聽且說風雨一會就過甭麻煩。結果正好反了,勞得全家半夜動員拿拖把抹布朝地上猛擦猛擰,媽媽氣不過,總以抹布不足為由逕自拉開爸爸的衣櫃,從裡頭揀些本應回收的襯衫上樓拭地。一件件花襯衫被拉扯開,捲成棒塞門縫、攤開撲地吸水,整個三樓地面鋪天蓋地貼滿補丁拼起一件萬色百衲衣收去星夜惡雨驚風。
翌日天光,媽媽拾個垃圾袋上樓,一塊塊卸了百衲衣連同髒水一併丟進塑膠袋內,三兩綑綁後下樓提到外邊的垃圾拖車丟棄。屬於爸爸八零年代的記憶開始是救命丹隨後利益消耗殆盡,就這樣輕慢扔遺,也不見爸爸眉心蹙抽臉色悄變,依舊平常心看待,果真垃圾是垃圾,與人壁壘分明。
曾經仔細統計過,回收櫃裡裝得最多第一數衣物,二則是絨毛娃娃。在趴趴熊史努比大頭狗凱蒂貓哆啦A夢不再盛行倉狂的年代,那裡或坐或趴或倚或趺或跌,堆滿了這些絨毛娃娃低頭像落難菩薩低眸無語。大部分身上都有某些地方線拆了露出棉絮,我每次行過,都怕迎上他們哀怨悽慘的目光。日本民間有則鄉野怪談:被丟棄的洋娃娃半夜尋路回家找小主人復仇。縱然我不是丟棄他們的人,但好歹也是人,就怕沾惹些什麼上身。
道路的兩執安了兩種功能迥異的箱子,各自鎮守一隅直到新制實行。鄉公所派人來拖走兩款箱子,並阡插一只告示明令不得隨意傾倒垃圾於此。開始幾周依舊會有零星幾包垃圾積疊,無視牌上豔慘慘的字,直到執法人員開出第一張罰單殺雞儆猴後,村民才開始強迫自己適應新制。媽媽是首位出聲喊麻煩的人,搭配垃圾不落地因此需要資源回收分類,不像以往一堆無用之物盡數往垃圾桶扔便了事,現今則要悉心看照,按塑膠歸塑膠、保特瓶歸保特瓶、玻璃是玻璃、電池要另外擺。這是媽媽能做到的一切,小而美的分類,至少在他心中經過如此分類的垃圾袋拿出去丟,是不會被檢查出違規而罰鍰的。不過也可憐他每天都得坐在垃圾桶前拾荒檢查。 村長大概也知道每日的傍近五點半時,泰半里民都會候在家門外等著垃圾車,因此總是藉由這段期間進行廣播宣布公眾事務。開始總會先用奉送頭播一段〈雪中紅〉來提醒民眾要注意了,大概一兩分後,奉送頭通常會碰碰碰碰幾下測試麥克風,接著村長便扯開大嗓開始說講:各位村民逐家暗安逐家好,這是村長辦公室播油站,在這有幾項代誌欲向逐家報告說明,第一項……
在北城租房念書後,我發現了另一種倒垃圾的光景。公寓旁有一座小公園,每天垃圾車來的時間固定在六點半到七點間,我都是搶在七點前匆匆趕下樓倒棄。有次提早些,六點半便去候著,卻發現公園旁老早就群聚了一堆人黑麻麻的,大夥手邊都擺著一兩包垃圾四處找人家聊天說話。最多的是外籍勞傭被雇主差著,推著輪椅同老人出門倒垃圾,一地上交錯種種語言。我這才曉得北部的垃圾車時間是左鄰右舍交陪開講的時機,平日不是上班無閒,便是門戶深鎖,只有這樣的時間點才可以敦親睦鄰。也許,真正開始在一地生活,必從倒垃圾始。
自從家鄉開始實行垃圾不落地後,隔壁的嬸婆就在家旁的空地擺了一個小小的空籃子,專倒他家的垃圾,一樣垃圾落地。垃圾旁種了一團紺紅花,篷篷然向外四散,一蕊蕊像櫻桃小嘴,熱烈地吻在空中。花落如毯,或有些砸在垃圾堆上,連同塑膠袋一齊綑綁丟到垃圾車裡。一回於心不忍,想走過去將擱在上頭的一兩蕊撥開寧願他們落地化泥為塵,但終究是放棄了。當下只是看了再看,然後倉皇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