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蔣昀修〈緣起〉
  • 最後修訂日期:

初次相見時,我們是岩石,說著硫磺與火的語言,身世與文字還未溫潤。而九月適合孵化,兩頭小獸自石中走出,骨骸堅硬光亮,我們伸展指爪,不確定自己究竟死了多久。「還是睡了多久?」妳打哈欠向我問道,字字甜爛像打翻的暮夏。妳是陽光與蜜的小孩。我在潭邊陰影處躲藏,悄悄長出筋腱和細毛。我是大霧與夜的子嗣。「我們大概死了很久」,我把答覆刻在燧石上,在陽光下贈與妳。妳接過它們,笑而不語,踏過水草兀自往遠方丘壑走去。我只好踩著妳的腳印往前,棄巖窟和潭於身後不顧,雪盲般地在林間顛躓而行。

 

葉蔭裂隙之處,日光傾覆如火雨,我的胸肋焦枯碎裂,掉在午後暴雨的水窪裡。妳不疑有他,將泥濘的肋骨拾起,細細擦拭後當作幸運物小心收藏。最後我們越過丘陵和莽原,在盆地定居,妳說這裡適合一起慢慢變老。「可是我不想變老。」我說。只是妳沒聽到。妳忙著探訪黃昏,打聽哪裡適合豢養歲月和星宿。

 

趕在入秋之前,妳我已經長出了牙。小小的,榛果般的牙,適合嚙咬十月,我們手忙腳亂的秋收。我收割妳的卷髮像稻浪,妳燃燒我的影子如祭儀。終於終於一切搞定後我們還是說出了髒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空氣中霎時有神秘的震動悄悄凝結,落地長成一片充滿光害的夢境。琥珀色的秋天,蜜糖淹沒天際,盆地無處不是糕點,一切嫻靜安詳。凡妳觸碰之處,皆有蜂蝶群舞。

 

蜜糖退去時,天邊就只剩貧瘠枯瘦的雲朵,十一月就乘著它們而來。但沒有人知道十一月何時抵達的,好像某天早上醒來它就在那邊了,整片理直氣壯的芒花嘰嘰喳喳。偶爾在天未亮時,我會離開新築的巢,假裝回到巖穴中,在幽靜闃密的河邊,自己的倒影比賽瞪眼。我每次都贏。回巢時妳總還沒睡醒。睡著的妳有金黃的,柔軟的光,讓人想到豐足與美好。

 

妳是冬天的教子,像草莓。妳最愛的草莓。為什麼不能三餐都吃草莓呢妳問,那為什麼不能三餐都不吃草莓呢我答。互相妥協的結果是妳每天還是要吃草莓,外加頸上還要刺青它的象形文字。這邊是蒂頭然後下面是果肉,還是這邊是果肉上面是蒂頭,不知道耶,不過不要籽,太麻煩了好多筆畫想逼死誰。最後妳和我都同意創造文字是一件耗心勞神的工作,於是刺青沒有人再提,那些思緒及意義飄散到空中就變成了雪,雪下多了就成了十二月。

 

我們生命中的第一個十二月,寒風削骨,大霧漫延如惡水。大霧其實是一隻巨蚺,偶爾將我們吞下但從不吞嚥咀嚼。「你不是接我回去的?」我問。牠搖頭,朝我的腳邊看去。「沒關係,我在這裡很好。」牠逕行蜿蜒而去。我沒有影子沒有家鄉可是有妳,一切都好。某夜妳把我叫醒,說火熄了妳冷。「你沒有更多影子了嗎?」餘燼在月光下像殞星,朝冰河老去的方向閃閃發光。妳繞到我的背後仔細翻找。「已經全部都給妳了。」我說。怎麼辦呢可是我們需要火呀,妳慌張地喊著,遂反覆擊打燧石,最後點燃了我。「有光了。可是你不痛嗎?」「還好。妳呢?」「痛。」當然那維持不了多久,黑暗還是湧進了我們的窩。接下來整個晚上,我們在夜裡浮沉,像行將溺斃的魚,死般地掙扎,張口閉口卻沒有泡泡浮出。

 

在那些易碎的夜裡,我們將憂傷視作瀆神,一切不潔之物都應搗碎毀棄。但妳啊妳有丈量過我們的天真嗎?有的話該是怎麼樣的單位?幾次日出?幾次月圓?幾次心碎?還是幾座墳墓?可是我們亟欲埋葬的都活了起來。幽靈們正走在荒寒的雪線上,它們的眼淚混在雪裡就變成了刀,落在我們身上就變成了傷,很深很深的傷,染過天邊好像夕陽,乾涸後就成了黑。從此我們失去了太陽。

 

永夜時我們離開盆地,啟程返回潭邊,聽說那裏還有光。我領妳走過夜盲的林間小路還有多語的山澗。終於要到了妳看那邊是我的巖穴妳有看到嗎妳有看到嗎?妳沒有。「光呢?」妳焦急地問道,接近尖叫。冰河靜靜生長,潭水消失無蹤。

 

妳開始啜泣,每掉一滴眼淚天邊就有一顆星星熄滅。等到全部的星星暗下來時我們真的一無所有了,連時間也不剩。昨天今天明天今夕是何夕都淪為一組模糊的概念,其色灰敗如黴。滴答滴答,時間緩緩融化,滴答滴答,冰河繼續生長,苔原遍地都是血花。苔原濕冷,人被凍土行走,行走的動作在月光裡,月光是人身上幽靜的傷口。滴答滴答,時間是個婊子,離開前把我們通通割傷。

 

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們是人,共有的語言已然傾頹。而時日曠廢的年歲適合流浪,兩人自冰河走出,一,二,三,說好絕不回頭望。妳是陽光與蜜的小孩。我是大霧雨夜的子嗣。凡我所經之處,皆成凍土苔原。我要回到巖窟裡頭,帶上荒寒冷冽的旗幟,舉行自己的慶典,喜悅與悲傷的節日必在同一天,出生與死亡的日子相互交疊。大穴之中,暗無天地,乃敢與君絕。

 

等到巖窟崩裂的那天,我要離去,我要到道路的盡頭居住。每天早上面對月亮,用海浪煎蛋。偶爾,獸性特強的時日,便到林間狩獵鯊魚,晚上烤來下酒。酒用路釀的。來時的路已經回不去了,索性將它剪下,釀酒。每天睡前一杯,用以抵抗失眠,在夢裡繼續流浪,流浪到沒有妳的地方,流浪到沒有我的地方,流浪到路的盡頭的二次方。我要把萬物的名字紋在手心與胸口,因為除了世界之外,我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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