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怡萱〈人〉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一隻吃過飽在高處側躺舔毛的小母貓一臉陶醉,像極了一個在事業巔峰舔舐嘴邊油的員外,接著枕著交疊的前肢趴頭睡去。可是呢若有一絲風吹草動,她會毫不猶豫地立刻跳脫開睡意,憑藉著自己在高處的優勢俯視底下的一切,瞄一眼確認沒有危及自己的生命或是引起興趣,兩隻剔透多事的大綠眼,才又闔上了。

這淺眠敏感帶點神經質的小東西輕而易舉地攫惑住我的心智,我開始當起她的小跟班。

換了無數姿勢睡得滿足後,她醒過來,把背拱成一輪兩尖端朝下的弦月伸懶腰,舒坦完了才提起無聲無息的步子,卻又隨即警戒地放下,原來是發現了我在背後無濟於事的偷偷摸摸,她回過頭,雙眼一鎖,屁股一扭,朝我衝來。幾次幾次,敏銳且敏捷地,我越是躲躲藏藏她越是緊迫不放。我挫折得放棄了,索性光明正大地走開,而這時她對我失了追逐的興致當我不再神秘,好像每個把女人追到手的男人不再努力呵護那樣,棄我而去。

說我著魔吧,我還是汲汲營營於當個小跟班,但這次我找個舒服的沙發攤個舒適的動作,拿本讀過了的書本作掩護,只用我的視線追逐她的身影,把獨處的自在還給愛好獨身的她。

她的精神看起來很好,我疑惑為什麼人們總歌頌貓的慵懶,快呀看她追逐那條細繩的模樣,慵懶?不,一點也不。她專注,直立的耳朵微顫,眼裡火熱得能穿透一面鐵牆,身子低壓,尾巴鐘擺般耐心地來回甩動。是了,她抬起右前腳-那是狠撲的預言,然後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她用得倒轉再慢動作重播的速度成為一支發射了的箭,誰能阻止總算掙脫開弓的、箭的決心呢?繩子從逗弄人的手裡扯下又順便留下幾道標誌性的細傷痕,她是不厭倦的冷血職業獵手,沒有生命的逗貓棒不停甩向東甩向西,對她來說是不死的敵人,但要真有老鼠,那定是血肉模糊。偶爾冷不防地,她會分心,在衝向目標的途中突然被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拐走,不戀戰,那時她又彷若是個貪玩的四歲小孩,讓人想起大多數舊時代忙於家計的堅毅父親,偶爾打個小彈珠。

她也不全然是優雅的,累翻得不能再動後聞到食物時鬼哭神嚎起來啦!習慣靜默的她如罵街潑婦一股腦地罵出難聽話來:她餓!她餓!她受不了!食物端上,她開始狼吞虎嚥。

貓善於忍耐,耐餓耐渴耐解便,是連基本需求竟都能忍住的奇妙物種,當她開始放下自尊高聲哀求,想是痛苦達到極限,喊得人心揪。你說那街上的乞兒,不也是放下自尊拋棄顏面帶著空碗空腹到街頭浪跡的嗎?只是他們不哭不鬧,用污垢的指縫和破舊的衣角安靜地惹人心揪,可有些體面人嫌那是髒,如同憎恨動物的人惱怒貓叫聲,那些活在自私裡的傢伙老以為自己高人一等。

我揉揉自己的眼皮,不是因為疲憊,而是確認自己在看的究竟是一隻智商不甚高的小母貓,還是一種類又一種類的「人」。這些景象所濃縮的意象都太令人咋舌。我慶幸能和一隻這樣迷人的貓兒一起生活,她不特別黏人但全心信任著我;沒有無時無刻的服從但倚賴;自己也能玩得盡興但有時也會恣意妄為地欺負我好告訴我:她對我感興趣,我也有資格當她的玩物之一。意外的是,這使我歡欣,儘管我的皮膚叫苦連天迫使紅血球出來見見世面。

吃飽喝足又睡過一覺的她精神抖擻地從櫃子底下走出,我趕緊移開熱切的注意力,這次的小憩她沒有選擇高姿態的位置,是不是也像心情低落時不想被任何人找到或安慰的我需要陰暗面好面對己身呢?她不能說,也或許只是在那讓她感到安全罷了。

嬌小的身軀又開始探索起對她而言宇宙般過大的世界,她的神情好似這一成不變的地方每次醒來又都是全新陌生、充滿刺激的尋寶旅程,每個東西都是新奇,每次嘗試都保持熱情。這不可思議的小東西喚起我初上高中時的記憶,一開始是那樣的忐忑興奮,想像著半個大人的自己會做出如何如何驚天動地的事來,可憐爾後是老鳥的倦怠疲態。

如果能保持玩樂的心去活潑週而復始的日子,說不定……唉,什麼時候這成了一件需要訓練的難事-關於純真。我甚至擔憂那份名為「孩子氣」的文件只是蒙灰了還是早就粉碎銷毀了,不過不要緊,我想我能跟著這蠱惑人心的小母貓重新學習,未嘗不是件更好的事。

「探索吧,一樣的東西有百樣的角度呈現千樣的面貌」,這是小母貓教會我的第一堂課-世界是探索不完的,即便是一張白紙也能百看不厭的。

午後的風吹起窗帘,一片相框搖晃著倒了,砰一聲發出巨響,生理的反射反應催促原本悠哉閒逛的她衝!逃!遠離!快得像一束光越過各種高度,比吹倒相框的風還強烈,緊張得弓起身子竪起毛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到底是哪家的怪物如此莽撞。這好奇的膽小貓,我不禁莞爾。到底是誰說貓冷漠的?那些把貓神化的人是從哪打聽來的?她或許有些冷淡但僅限於無風無雨的時候,一聲怪響一個不確定都能使她的脆弱展露無遺,嚇得不得了,不比一隻驚怕而死的鳥來得膽大。而危機來臨時不像衷心的犬類護主反求自保的她倒逗得我咯咯咯發笑,貓呀、果然人性多了。我會說狗是神或聖人,貓則是人、凡人,但絕不冠上叛徒的重罪。

從初來乍到時不受控制的她便嚴正聲明與我不是主僕關係,也很難會是,倘若生在充滿不公平的時代,她就是那個弱小不屈撓,要求平等的革命者。她從不聽從任何制式的指令,比如說握手、坐下、拜託。喊她名字時她也只是回頭看看無法隨傳隨到,她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但不代表她有被呼來喚去的義務,除非你手上有甜頭-這時她又化身成諂媚的小人,伸長了脖子用秋波融化你,表情無辜但並非無知,騙上你所有的小魚乾後毫不念舊地掉頭就走,在一旁滿意地挽面,一點蠅頭小利就機靈的小東西。

善變得像幻術的小母貓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輕盈無息的步子冷不防就出現在身後又隨即跳逃,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般,我實在太愛她的鬼靈精怪了。人們喜歡形容貓像吟唱一首詩,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富有韻味,再傻再肥滋滋的貓都能隱喻著什麼,如同我看電視上的名模、名媛、宅男女神那般美得遙不可及不可褻瀆,忘了貓兒的排泄也是臭的,搗蛋起來也是令人惱火的,如同我看電視上的名模、名媛、宅男女神那般。

黃昏的徐風吹來睡意,依著餘暉的芬芳我和小母貓忍不住一同昏去,她擠在狹小凌亂的衣櫃裡,我則偏好寬闊的軟床。和平,平靜,冒險都休止了,警覺也安息了。

我還沒睡夠呢,小腿就傳來被囓咬而疼痛的抗議。吃飯時間到了,不懂體貼的小母貓餓了,一心只有晚餐,我怎麼也比不上那一粒粒褐色乾糧,想來真不服氣。

看她進食時,一股暖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牙齒不多的她吃進飼料時讚賞般輕點著頭,細嚼慢嚥久了會品味美酒的專家似的眯起眼繼續咀嚼。褐色的乾糧頓時繽紛起來,好像世間美味都聚集在這小瓷盤上,一個不小心就會忍不住也想跟著「一親芳澤」,但還好理智喝止了我,吃飯時間的貓兒太危險了。很難想像她日復一日地吃著同樣的三餐,看著她的津津有味,我生活裡的瑣事也飛起來了。

飯後我帶她去遛遛,一隻在馬路上被牽著走的貓時常為我引來許多注目,她謹慎且興奮,汪洋中當我是座孤島緊挨在我四周,就算在龐雜的環境下也執意以領導者的姿態走在我前方。

有一次車喇叭在離我們很近的距離大吼了一聲,她嚇得竄上我的懷裡,爪子緊巴著不放好像我是一棵能保護她的大樹,我抱著她快速離開,到了公園這小東西好一會兒不敢下來,全心全意把自己交付給我。我赫然發覺她的愛其實一直埋在心底,在家是頭小獅子,在外是個要媽媽牽小手的小孩子。小母貓是所有典型東方人的縮影,不習慣把愛挂在嘴邊,不若開朗的小狗追著人舔,但知曉誰對她好,能在她害怕的時候讓她避風雨。願意把脆弱在人前攤開,讓傷痕見光,那是東方人表示信任以及對愛的表現。小母貓在我前方不停嗅著,我帶點私心地期待能再遇上個不危險的小狀況。

我常常在迷惘,神為什麼把人創造下來並給予和神一樣的創造力,讓從遠古圈養牛羊到如今飼養貓狗的人們一直以限制其他生物的自由為樂,卻不見動物憤怒地起身革命,還是動物們覺得被圈養是安全沒有餓死的煩惱的好事呢?如果有一天把動物園裡的動物都放逐了還他們人身自由了,那會是殘忍的,任何有生命的生物都希望能過得安逸舒適不必活在危機四伏的貧瘠地,不論是昆蟲或是人類。

是不是神想利用人的思考力,來為這些只能用肉身保護自己的動物們創造一個家呢?對於人高智慧的存在我還是解不透,只明白自己是守護小母貓最安全的大傘,她膽敢咬我親近我因為她知道我的捨不得,一如我對我的家人那樣霸道,養兒方知父母恩,當著小跟班,我高興自己不用等到太久的以後,就開始學會軟化自己,對人柔和了。

天色暗下,夜晚的城市像塊插滿成千上百支蠟燭的生日蛋糕,一盞盞路燈同時亮起,耐着性子地等候月亮許一晚上的願望再用晨風把他們吹熄,我想月亮忙著為每個夜歸的行人許平安,我也祈禱我的小母貓能快快樂樂地長大再多教我些人事。

回家在網路上看到一則「貓的聽覺是人類四倍」的資訊,於是我把音樂關小聲,所有我能做的小事情,都是不求回報單純愛她疼她。突然小母貓靠向我,溫柔地喵了兩聲,我摸摸她,她反咬我,示意我她不是在討好,她的身體可不是想碰就碰的。

但睏意濃的時候可以,人嘛,總有怯弱需要擁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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