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描述對香港的情感,即便未曾踏足,但卻是濃郁的,偶爾腦中閃過一道光,摻帶著既視感般的片段,它說那裡是靈魂的故鄉,陌生而熟悉。一九九七年的六月,香港回歸,也是我出生的月份,本來不曾變過的事物一一從那時候開始變化,直到現下,直到未來,也不知道會在哪裡佇足;我曾相信,在某個平行時空,我會是在香江一隅出生的嬰孩,那年也是一九九七年六月。
Fernweh,德語,是由兩個名詞組成,「Fern」是遠方,「Weh」是疼痛,那或許是種令人不悅的情感,它是對遠方的思愁;像是註定的邂逅,無意間在某個網頁上看到這段文字的我,終於能以準確的字眼,賦予那種濃郁情感一個名字,Fereweh,遠方之愁,那是命定的思念,雖然從未交叉。
從五歲開始,像是依循腦中某道聲音的指引,有意或無意地,我開始看港產電影。
起初看周星馳,看市井小民在城市生活的苦樂,小時候只被無厘頭的戲劇手法逗得大笑,見識得多了,才漸能識得裡頭滿腹辛酸;從西貢到屯門,九龍到港島,每一個星仔曾經闖蕩的地段,都使我逐漸熟稔那未曾踏足之處。
在一幀一幀影格中,逐漸搓揉夢裡故鄉的面容,把它捏塑成形。像是《與龍共舞》的大嶼山,在繁華城市和島嶼的邊陲,未經開發的鄉野印象,偏僻卻像童話般浪漫;《香港製造》的沙田,公共屋邨林立,冷然隔絕樓內外的紛擾,裡面是以另種形式存在的聚落,那些用廢棄膠片拍成的鏡頭,赤裸卻好美;偶爾在腦中,記憶會以零碎閃現的方式疊合,《重慶森林》裡阿菲與警員633邂逅的「午夜快餐」,是我此生的愛情啟蒙,年紀稍長之後,才明白真正的感情更像是《墮落天使》中的何志武,他說:「我得到了我的初戀,它就好像是一家店,我不知能停留多久,當然,越久越好。」
每一句台詞與場景,如數家珍,它們遂形成香港,我的香港,那個充滿希望與憧憬的地方。我對香港的Fernweh越來越濃郁,影像已經無法滿足我;張國榮的專輯開始出現在播放清單、書架上新添了一本劉以鬯的《倒錯》,那些似乎很香港,事實上也的確是。我是個實際的人,知道該怎麼讓自己快樂。
我把這些感受說給她聽,她來自香港,這幾年在台灣讀書。拜她所賜,我多少能聽得懂幾句粵語。
她是個實際的女孩,很清楚該怎麼做才能使自己感到歡愉,於是她毫不留情的尋歡,這些都是她與我說的;人在他鄉,通常疏離與陌生仍是遠大於新奇感的,不安與焦慮作祟,能有方式麻痺空洞總是好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那些其實都不打緊,我們關係從來都與這些無關,我們一直都很要好。
她不大能明白這種浪漫,認為我只是最近看了太多王家衛的電影,不切實際。我沒能反駁她,沒告訴她的是,其實最近我也看王晶的電影,我確實是個實際的人吧。
到底為什麼會對香港存在迷戀?抑或是衍伸至現在這種充滿眷戀的情感,也早已理不清緣故了。可以篤定的是,深切吸引的那股魅力必然是只存在於香港的,我曾去過不少迷人的城市,舊金山的海岸線、洛杉磯的繁華、東京的燈紅酒綠、巴黎的悠閒,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說也奇怪,即便只是一江之隔的澳門,可是我偏偏都沒那麼喜歡。
好像《重慶森林》的阿菲,一個青春洋溢的女孩,打工存錢,只希望能早日圓夢,踏足自己的應許之地——加州,阿菲最喜歡的歌叫做〈California Dreamin’〉,歌詞是記敘者在寒冷冬日對溫暖加州的嚮往。加州,加州!那裡的確很美,四季如一,陽光灑落在閃金色沙灘上,臨海的波粼與白浪花清晰可見,神似天堂。但我卻清楚得很,自己心中的加州是那座在南海北岸的小小島嶼,又或是開在「午夜快餐」對面的那家酒吧,它也叫California。
與我相反,她並不愛自己的家鄉;或許是因為那裡承載太多過往,人總是想脫離自己的經歷,越遠越好,太多後悔了,這些我全都明白。那些只存在於我夢中的影像,只不過是她的童年記憶,在現實的某個時間段曾發生過的;她成長,成為如今的異鄉人,孤身在外,與生活環境的疏離始終是種掙扎,偶而也曾思鄉,但更多時候,支撐她繼續生活的力量叫做Fernweh。在她眼裡,那個Fernweh叫做東京。
我經常問她關於香港的種種,大多是攸關她的童年。她曾和前男友一起去海洋公園,細節早就記不清楚了,不過印象最深的片段是兩人一同看海豚秀,看牠們在水池中舞動,活靈活現;她說,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那裡,男友之後便人間蒸發了,即便香港是一座渺小的城市,人與人相逢經常發生,但那人卻始終未曾再出現過。日子還是得過,於是她來到台灣。
沒能料到的是,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離開了——她終是回到新界的家,打算好好讀書,希望能順利留學日本——我們沒有真正告別,之後也只偶爾傳訊息聯繫。我很清楚,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正朝向自己的Fernweh走去,不過在那之前,她要先好好彌平自己的鄉愁。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在她回家之後,我終於一個人來到香港。
原本我預期這趟旅途會是熟悉的,但其實一點也不,一切都變得好陌生。大嶼山雖然依舊是偏鄉,然而卻四處可見新搭建的工地,或許在可見的未來,這裡會是另一座水泥叢林;沙田的公共屋邨不禁歲月侵蝕,樓房凋零;「午夜快餐」的原址已經不再是餐廳,而是一間隨處可見的7-Eleven,連同對面的California都已不再經營。
粵語似乎不再是那麼必要,普通話倒變得常見。電影院和廣告牆上的影星變得好多生面孔,有些台灣人,更多是來自中國大陸,二十年來,港產片的黃金時代早已不復返,還是能看到零星幾個身影,熟悉,但終究變了,他們都老了。
無所適從,記憶裡或幻想中的場景再也無法接壤,《重慶森林》的結局,阿菲最後從加州回到香港,與夢中人相會,她說:「加州……就那麼回事,沒什麼特別。」在圓夢之後,原來真正的Fernweh是與Homesick混雜的複合情緒,是惦記家鄉的那個人。
我好像意識到一個事實,關於我所鍾愛的那個Fernweh,它已經是過去了。
僅以此文獻給我的好友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