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朋友開過一個玩笑。「等我們老了絕對要住在同一家療養院。」當時我將那裡描繪得太過理想了,不過是場沒有退房日期的度假,能夠放任我活完餘生的場所。如今想起那時無知的自己誇下如此荒唐的狂言,才知道那一點也不幽默。
那天我們一同去了療養院探視入院不到一周的外公,他為什麼被送去那裡?難道是因為他已經記不起我們了,所以被送去那裡;因為他已經不健康了,所以被送去那裡;因為外婆累了,所以他被送去那裡。好多理由,好多疑惑,再怎麼懊惱或糾結,他也已經去了那裡。
一樓交誼廳十分寬敞明亮,眾多親屬也前來探視,一張張座椅上呈現的是一家和樂的溫情。核對完證件,我們換了訪客證的磁卡感應上樓。媽媽她很不安,看著自己手中的訪客證她似乎有些生氣,或許是想著為何見外公一面還需要這可笑的證明吧。相反的,我始終不動聲色,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可能我依然相信著他會過得很好。就算我們不在他身邊也不要緊,外公他並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待在他身邊,而在這裡他可以獲得更專業完善的照護,他會過得很好。
電梯爬得十分緩慢,在密閉又冰冷的小空間裡,媽媽不斷摳弄著磁卡的舉動洩漏她的焦躁。門開了,一個寬敞的大廳,中央有十部輪椅並排圍成圈狀,上頭乘載的是一個比一個還要殘弱的身軀,座位方式似乎為了讓老人們相互交流,然而偌大的空間裡只有一片死寂,他們彼此眼神只有沒有交會,猶如一具具貨真價實的空殼。
我看向媽媽,我們想的事情是一樣的。
大廳左右兩側各有一扇霧面的電動門,後頭是各個入院老人的房間,我們左轉感應磁卡進入,裏頭的護理長馬上親切前來和我們打招呼,報上外公的姓名她閃過一絲困擾的眼神。
「楊大哥嗎?我先幫你們找找看,他常常跑去別人的床睡覺。」
我們一起跟在她身後,穿越一個又一個的房間。聽她說著外公的日常狀況,她溫柔的語調讓我暫時放心不少這裡的環境。最後我們在圍坐成一圈的老人中找到他,和大廳的那些人不同,他們都坐在椅子上,互相踢著一顆瑜珈球,比外頭的氣氛稍有生氣,然而依舊沉寂,看來大家都覺得很無趣。我們突然的出現使大家的注意力馬上轉移,媽媽前去輕拍外公的背。
「爸。」
外公遲疑地看著媽媽一會。「要回家了嗎?」
媽媽瞬間僵直不動,同時我也感受到一陣顫慄竄過我的背脊,多麼單純赤裸的問話,像個孩子一樣。我飛快地思考如何回答好緩和此刻的尷尬。
「我來帶你去散步。」媽媽平穩地說,我發現她的鼻尖開始發紅。
「來吧,楊大哥,一起去散步。」護理長趕緊打破僵局,將外公扶起來離開圓圈,指著媽媽問到。「今天來見你的這位小姐是誰?」
外公盯著媽媽說。「我妹妹。」
「這是妳女兒。」護理長笑著跟他介紹,又指指我。「那這位呢?」
外公注視我好久,那眼神一點也不空洞,是我認識的眼神。
在他還記得我最後那陣子,他不斷跟我重複著,「妳是我第一個孫子。」那時的他是不是一直在提醒著自己不可以忘記我呢?他是不是正在向我傳遞他對我的愛呢?外公太木訥了,所以才用如此笨拙的方式表達。
現在的眼神和那時候是一樣的,但是他只是看著我沒有回答。
「她是你孫女。」護理長說。
外公緩緩別過臉,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我們帶他離開室內,跟著他蹣跚的步伐,我們是唯一探視的親戚,自然成為裡頭注目的焦點。坐在角落的老人,綁在特別座椅的老人,不時發出怪聲的老人...很多種人,空氣瀰漫著腐朽的氣味,或許那就是生命流失的氣味,那些沒人探視的老人們現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注視著我們呢?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情,身上沾染著他們的生命,就算與他們的孤獨對視我仍選擇視而不見,即使他們在我觸手可及之處,何等的自私,我的眼中此刻只被外公佔據,無暇去觀照其他的人。
我們離開室內,在外頭大廳的空桌上和外公分享我們帶來的點心。靜謐的空間我們的談話似乎成為輪椅上老人們的娛樂。
「好吃嗎,爸。」
外公一臉滿足地吃著我們帶來的布丁,點著頭。「這是巧克力。」
我跟媽媽交換眼神,想著相同的事情 : 他還知道甚麼是巧克力?
「爸,你知道這上面寫了甚麼嗎?」媽媽指著包裝紙,慢慢問著。
外公皺著眉,吃力地看著,但我認為那是老花眼的緣故。當他一字一字正確唸出來時,我們都略為震驚。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複雜心情難以言喻,外公的病況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反而更加深了不諒解,既然狀況不糟,為何將外公送來這裡?
「這是哪裡?」外公突然問到。
又一個讓人不知所措的問題。
媽媽沉默半晌,吸了一口起希望語調顯得平靜。「這裡是醫院,你看你的腰不是好多了嗎。」
外公似乎沒把話聽進去,眼神又開始游離,我注意到媽媽眼角屯著淚水。我能猜到她還想說卻問不出口的話 : 你喜歡這裡嗎?
「阿公我們去樓下散步吧。」我接下去說,以免沉默累積太多悲傷。
我們收拾好垃圾,正要轉身時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婆婆脫離隊伍擋在我們後方,不斷啞啞地嚼著我們聽不懂話語,但是我大概能明白她想參與我們,媽媽向老婆婆點了頭,拉著外公繞過她的輪椅。她繼續對我說著,單薄的皮膚下包裹的是孤寂,她來不及宣洩完,一旁的外籍看護趕快將她推回隊伍,她不願容身的那個團體。我跟上媽媽和外公,但我始終能感受到一陣冰冷的視線在我身後爬竄,像是在數落我的無情。
到一樓交誼廳,空氣和時間總算流動起來,吵鬧的環境給人帶來莫名的安全感,猶如重回人間。我們找了空桌坐下,一下子來到人多的地方外公似乎很不習慣。媽媽又拿出一瓶燕麥牛奶給外公,現在能想出讓外公開心的方法似乎只有利用食物而已,總覺得開口聊任何話題不僅沒有任何交集,反而只會徒增悲傷而已。
「一起來拍照吧。」我說,一邊從包包拿出許久不用的拍立得。
在外公好不容易看向鏡頭的那剎那趕緊按下快門,看著照片立刻從相機上頭出現外公露出驚奇的表情,媽媽等不及想看照片。色彩慢慢浮現,我的臉離鏡頭太近顯得非常圓,而媽媽剛好眨眼所以表情十分怪異,反而只有外公乖乖看鏡頭,口中還含著吸管露出嘟嘴的可愛模樣。如此自然的瞬間,外公這時笑了一聲,我們也跟著笑了,進來療養院我們第一次有了歡笑。
媽媽緊緊捏著照片的一角,外公的笑容讓她既欣慰又難受。
「好多人。」外公說到,一邊從口袋抽出皺巴巴的手帕擦臉,雖然他的臉十分乾淨。那是他從以前就有的習慣,不過發病後這個頻率越來越多次,而口袋囤積的手帕也越來越多條。
「對呀,大家都在聊天。」媽媽說。
「那是哪裡?」外公指著大們外的馬路。
「那裡是便利商店,你想出去看看嗎?」我握住他的手問道。
「回家嗎?」
一滴淚水從媽媽的眼角滾落,我能猜道她現在一定有想帶走外公的衝動。
這次換我說。「是出去走走。」
我心虛地握著外公的手,他的手臂十分鬆軟,沒有彈性的肌膚在我手中竟然是這麼脆弱。我故作堅強地與外公對視,他的視線很快飄向我無法觸及的彼方。之後我們只是靜靜地沒有交談,媽媽強忍著淚水,而我則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外公的一舉一動,想好好記錄下每個片刻。
外公之後又翻了袋子拿出我們帶給他的香蕉,自顧自地吃起來。突然他剝了一半給我,像是要跟我分享。
「沒關係,阿公你吃吧。」
「你也要好好吃東西。」他沒有收手。
我緩緩接下。「謝謝。」
和以前是一樣的,外公總是覺得我沒好好吃飯才長得瘦巴巴。頓時我感到喉嚨一緊,強忍的堅強幾乎在此刻崩解。他是記得的,就算可能只有這一刻。我努力嚥下酸楚,很難受,接下來我也沉默了下來,深怕一開口便會哭出聲。
三人一同靜謐著,外公似乎也察覺到氣氛的凝重,持續重複拿手帕擦臉想排解不安。但是我和媽媽都看到了,外公拿著手帕往眼窩按壓,就像是在擦拭淚水一樣。
「想睡了。」外公不停地眨眼,故作昏昏欲睡的模樣。
他也感受到了嗎?這次換他打破尷尬的局面,忽然變得懂事起來能解讀我們的心情。頓時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到頭來被安慰的卻是我們。
我們一起上樓,回到那了無生氣且腐朽的樓層。護理長熱情向我們打招呼,同時我們又再次成為眾人的焦點。這次我已經無心再去在意旁人的視線,直接走到了外公的房間。抽屜的東西很簡單,只有毛巾和牙刷。護理長說外公不喜歡穿室內拖鞋,總是堅持穿運動鞋,他很有自己的堅持。我想這會不會是外公仍想保持自己的尊嚴,就算來了療養院他依然要打扮的和一般人一樣。
我們扶他上床睡覺,昏暗的光線、徹底安靜的空間催化了所有不捨。媽媽在一旁默默啜泣,我則坐在床尾什麼也沒說,自顧自地滑手機轉移注意力。
「和外公一起吃飯了嗎?」一則訊息這樣問道。
我抬頭看向外公,他正笨拙地平躺著,粗重的呼吸聲似乎表示對於病床的不滿,為什麼必須睡病床?他明明是那麼正常,為什麼卻是病床卻是定位他的容身之處?所以這才是他不願睡在自己的床上的理由嗎?
不是這樣的。多麼希望現在我現在可以在家陪著你,就算只是看著毫無意義的電視,我也不希望你在這裡。滿腔的真心囤積在胸口說不出口,這時只能化為眼淚。我撇開頭悄悄將淚水抹去,不讓他們看到。
外公似乎睡不著,不時輕輕揉著被單的一角,但看的出來他努力讓自己入睡,好給我們一個可以自然離開的理由。
這時護理長進了房間,柔聲向我們說到。「楊大哥還不能睡呢,馬上就要吃晚餐了。」
我們只好再將外公哄起身,帶他去外面。所有的人都在長桌邊入座,一樣安靜,偌大的空間只有一台電視的聲音,卻沒有人真心在意新聞的內容。
「我爸再麻煩您照顧了。」我聽見媽媽在後頭悄聲向護理長說到。
我依依不捨地扶著外公的背,想到夜晚他必須一人待在這個陰鬱的環境,胸口又是一陣刺痛,很自私地我能夠回家。外公的視線被電視吸引,餐點也準備就緒,我們默默退出那個場域,說不出口的再見只留在眼裡,卻不敢回頭。
你是知道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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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用身份:陳維妮〈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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