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憂解
又過了幾個年,家裡玄關的歐式老鐘依舊掛在那兒,鐘裡的圖騰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淡粉色的草寫英文字寫著:「接受你的樣貌,你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滴滴答答,時光流轉,這個鐘也伴隨了女孩的整個童年歲月。
女孩長大了,她時常睡到中午才起,房裡的窗戶總是緊閉,對著灰白色發慌地牆說些沒有所謂的話,大叫、大哭早已是瑣碎日常,專心發著清醒的瘋也是,因此上了些不好的癮,藉由酒精麻痺自己,麻痺所有逐漸失控的感官。
她的瞳孔裡少了點光,她極度偏執,想講話卻也不喜歡講話,討厭太溫柔也憎恨不溫柔的人,害怕被愛的同時也渴望著愛人。她拒絕與人溝通,深怕在聊天的對答裡無法拿捏好分寸,恐懼別人想從她這裡奪取什麼,即使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關於她的事情。
明明以前很快樂啊。她曾經好漂亮,在花園裡翩翩起舞,像一隻大藍閃蝶,身上有著明亮絢麗的顏色,活在熱帶雨林裡漫步悠遊,所有的樹和動物們都歡快地唱起協奏曲,慶祝蝴蝶振翅高飛的那一刻,她有自信,笑的時候,毫不避諱嘴角的弧度是否完美、潔白的牙齒應該露出幾顆才是最棒的笑容,她很自然,就算眼角擠出了紋路也無傷大雅。這樣的她,和闃寂的生活完全扯不上邊。
如今,她瘋狂地花腔顫音連鬼神都驚泣。
念了大學後,一個人在外租屋,第一個月她便去看了身心診所。醫生看著她劈頭就問:「發生什麼事了?」她停頓了非常久,彷彿有一世紀那樣長,即使在家裡早已思考了千萬遍重複性的問題,她在此時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適當地回答。醫生長得還算是和藹,滿頭蒼白的髮和垂至鼻頭的老花眼鏡,看起來並不是個壞人吧?她偷偷的在心裡打量。
「從前有個人傷害我……現在他回來了。」她講話好小聲,罪人都沒有這般惶恐,顫抖著眼角遂泛著淚光。
她從未告訴任何人,為何她變得如此憂鬱?在本該是燦爛耀眼的十八歲那年,重重地摔落在地,如同被桎梏在幽深的牢籠般,殘存了一口氣在現實與過去之間不斷拉扯掙扎,她迷失在被迷霧壟罩的都市叢林裡,終日尋不到陽光的蹤影,深愛的小熊布偶心臟破了一個洞。她是迷航的飛行員,焦急盤桓的等待一個適合降落的位置,卻下墜山崖。從前的生活軌跡一步一步與她脫節,那是沒有窗的室內空間、沒有阿拉丁、沒有小精靈,沒有許願的機會,更別奢望有多少機率能夠成真。她困在以明天為地獄的地獄,恍惚地希望就此死去。
死透了。全髒掉了。他是沒殺人的殺人犯。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這會是謀殺,是社會性的集體謀殺。
她的父母總是忙著工作很晚回家,上小學時,她就有自己的家裡鑰匙,爸爸教導她怎麼開家裡的門,媽媽教她如何開火、如何煎出一顆完美的蛋,金黃的色澤必須配上幾分的火候。下了課回家,她會先把功課寫完,這樣家人回來後,就只需要在聯絡本簽名就好,每一年老師給她的評語,都是稱讚她獨立懂事、乖巧伶俐,她是學校長年的模範生,是師生眼裡的好榜樣,她集可愛、聰慧於一身,有非常多好朋友。可是她卻在十歲那年,被虐待了。更是直白地說,是被性虐待了。那天,中午放學後一如往常的一個人回到家中,怎麼也想不透,聽見門鈴聲,明明記得了父母親說的話,要確認不是陌生人才能開門的提醒,她透過門上的貓眼望去,小小的身體還必須墊著腳尖才觸及的到的貓眼,是住在樓上的爺爺,前天才來我們家裡打過招呼的鄰居爺爺,怎麼打開大門後,竟化身為嗜血的猛獸,把她的五臟六腑連同對人的信任一同撕裂了呢?天知道這個人覬覦她多久了,如一手捏碎了原本待在透明櫥窗裡的搪瓷娃娃,真令人作嘔。
「閉嘴,不准哭,想挨打嗎?」
「敢告訴別人,我就殺了你們全家。」
「妳一輩子都是賤人了。」
賤人?那年她才十歲,是尚未發育的年紀,小小的乳房都還沒開始隆起,一切都單純的如剛油漆過的白牆,無論是身體構造或是心靈都還是粉紅色的,還相信童話故事裡的王子和公主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樣的粉紅。對生殖器官的理解,只有在圖書館翻到健康教育的書僅此而已,性教育不過是父母、老師覺得尷尬而為之不談,也不會比數學課程的幾何圖形來的重要的議題,對性一無所知,所有濕黏的慾望與她之間有一條未開墾的深壑洪流。
「一個精緻的小孩是不會把這種事說出去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中有這麼一句話,怪物肯定是看準了她那如城牆般高大的自尊心,一個完美的小孩是不容許這些意外發生的。她理應純淨的像張白紙,有一雙在罅隙中也能接收的到光的清澈雙眸,必須要像滿清皇族那樣血統純正,異常破碎的存在不會是屬於她的。
我知道她好痛苦,思緒滾燙的快要燒傷了。而那份痛苦有一部分的緣由竟是來自對自身的憎恨,在還是著迷於芭比娃娃、電視熱播的卡通的年紀,遭受了如此憤怒的劇痛,卻選擇什麼都不說,獨自吞下所有的惡意直到成年,她如此恨這樣默默隱忍的自己,只有在盡力的遺忘、封閉、假設一切都還很美好的同時,她的笑容才不會顯得是醜陋皮囊下的產物、政治人物無法兌現卻說得天花亂墜的政見。
她以為只要忘記痛苦,只要能忘記這一切的發生,忘記自己如何的被虐待、毆打、恐嚇、威脅,忘記那個人是怎麼樣的把她的褲子強行脫下後,再用多麼難以啟齒的言語,甚至是當時還未懂得的詞彙羞辱她。她必須遺忘,好幾次真的差一點就大聲的說出如此骯髒不堪的事情,卻又被網路上攻擊同為性侵害、性騷擾被害人的惡意言論嚇的失魂,又將好不容易已經抵達齒唇間的話收回深不見底的溝壑。只有透過遺忘如此背棄自己內心的行為,才能支撐僅僅只是存活下去那麼卑微的想法。她無法原諒自己,總在午夜夢迴任黑夜鞭笞,走上了夢境的絞刑台,入場券滿是血腥色票,五官瞬間飛出又淡入,像是土石流一般塌陷在整張白皙的臉龐。她想逃離,逃離十歲到十八歲這幾千個日子夢境裡一再出現的殺人犯,像尺蠖屈伸,她要在混亂的記憶片段裡抽絲剝繭,才能看清事件面貌。
成長的路途上佈滿荊棘,身處漫長漆黑的隧道裡,沒有一盞燈照亮前方的路,小心翼翼地拿著燈光孱弱的手電筒,黑夜顫動著所有紗布下密密麻麻的血肉組織,那是用意識勉強撐起的狹隘的路,路途中坍方的亂石是裊裊升起的鬼魂,遁入黑暗,只為重拾記憶破碎的片段,排山倒海的悔恨襲捲而來,從天上、眼前、頭骨蓋墜落至她的內心,偌大的恐懼感使全身肌肉僵化,那是巨大的創傷,是史詩裡痛快的哀艷,是溺水的鬼魂永生無法轉世,是偉大的畫家在死前的最後一筆顏料,她就快要被淹沒。
而她是誰呢?她是梵谷割下的那隻耳朵背後埋葬的瘋狂。是我過去已死的魂魄在一望無際的汪洋中發出的求救訊號。如此渺小卻渴望被看見的我。
或許,我永遠沒辦法成為一個乾淨、潔白的故事,我的靈魂早在十歲那年徹底的被毀滅了,醫師的診斷對我來說不過也只是面對過去殘忍的附加證明,記得某一次,手裡捧著一袋精神科醫師開的抗憂鬱藥丸,藥丸的取名我總覺得諷刺的有趣,「安邦、易適普、百憂解、康緒舒……」這名字多麼神奇啊?彷彿吃下這一小顆迷你卵石般的藥丸,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哈哈!可不好笑嗎?我時常在想,要是這世界上真的有賣百憂解,可以除去所有的煩惱與憂慮,其副作用是讓人的大腦記憶連同好、壞的部分完全變為空白,那我會願意吃下這顆藥丸嗎?
我非常清楚,有些痛苦是不可被拯救的,那是會將人吞噬的夢魘。而我能做的,僅僅只是對整個社會訴說我的痛苦,我想讓那些還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徹夜難眠,僥倖才活下來的人們,知道有人也懂這些痛苦究竟是多麼腥風血雨,懂這根本是一場血淋淋的恐怖主義,是希特勒當年大屠殺堆積屍體的集中營。整個社會對於性的禁忌感愈強烈,就是愈方便任何一個強暴犯的糟蹋,受害者甚至會認為自己錯的離譜,而加害人卻在背後舉杯高亢,我們的社會應該正視這些事情。這是一場沒有觀眾的真實悲劇,聚光燈著實的打在我的身上,痛苦先拉開了序幕,故事並沒有完結,主角到結局都還有翻身的機會,縱使我的傷永遠抵達不了出口,我也會負傷前進尋找屬於我的百憂解──喜歡自己的模樣。
前陣子家裡的老時鐘不走了,更換了新的電池依然沒有用處,詢問鐘錶店的結果也是如此,零件徹徹底底的壞死了,像是腦袋裡的某一個部分,它的時間將永遠停在那兒。
「丟了吧!該換新的了。」鐘錶店的老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