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生
畢業禮的那天,你打開了那盒巧克力⋯⋯啊!我忘記了,開始說故事前,我推薦你放上一首《Without You》,Yoshiki的鋼琴協奏曲,動動你的手指頭,應該不用三十秒就會找到。另一樣可能麻煩一點,我懇求你打開一瓶酒,畢竟我不是一個擅於表達的人,大家都喝點酒,當作是朋友間聊天吧,我比較習慣這樣。
都準備好了嗎?不會花你太多時間,故事你都很熟識。
畢業禮的早上,你因為當了系學會會長,被推薦為優良服務生代表。頭帶四方帽,身穿黑長袍,接過校長的獎狀,你穿過一片掌聲,看到觀眾席上的父母,還有坐在中間的哥哥,你已經想不起來,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畫面了。
你拿著鮮花,找了四年來最好的朋友,幫你跟家人在禮堂外拍照。一張大合照、一張跟爸爸的、一張跟媽媽的、也拍了一張跟哥哥和大嫂的。朋友說「爸爸媽媽要不要一起拍一張?」你看氣氛有點尷尬,老人家害羞吧,連忙勾著他們的肩,露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喀嚓!留住了,這是我的,這是我的,你想。
「欸,給我看一下。」你看著那畫面,感到溫度湧上眼晴,模糊了視線。相機中的他們比起你房間裡的照片中的他們,老了很多。
那是你小學三年級生日會的照片,當時你們還呈現一個凹字型,媽媽勾著你的臂,爸爸摸著你的頭,你面無表情拿著叉子,蠟燭還在燒。那是你人生過的最後一個生日會。
那天晚上,你在沙發上聽到大人吵架的聲音,你沒有張開眼晴,畢竟這很常發生,你很了解自己的角色,盡量不引起注意。大人沒有顧忌,把最難聽的話統統說了,一下下敲打著你的小耳朵。長大後你總是想,他們真的以為你睡著了嗎?還是故意讓你知道,讓你知道在他們眼裡,對方有多糟糕?
過了沒多久,爸爸去了大陸做生意,每個月回來一次,不會住在家裡。見面時都會約去一家茶餐廳,你每次都很開心啊,因為他都會帶最新的遊戲卡帶給你。然後你們就去爸爸大陸買的房子住幾天。每天都要很早起床,也要記得疊被子,不然會被罵。爸爸教你彈琴、英文、游泳,老實說,你根本不想學,只想打遊戲。爸爸並沒有說不能打,但當你拿出遊戲機時,總感到一份自卑,彷佛在做一件最下流的事,所以大部份時候你都會乖乖的學習。
小學四年級生日前,爸爸隔了半年才回來,說生意很忙。你們又去到那間房子,把行李放下後,爸爸說「我們出去走走吧」,你跟在他背後,不敢說話,自己玩起了躲在影子裡的遊戲。
走到一家理髮店,爸爸說進去吧,你站在門口不動,他說:「你看你頭髮長到像女生一樣,快點進去剪一剪。」你還是站著不動,不敢回話,哭了起來。他大嘆一口氣,把你抱進了理髮店。阿姨說:「不要哭,不要哭,欸唷,男生剪個髮有什麼好哭的。」理髮袍勒得你呼吸不了,你一邊大哭,一邊看著頭髮從自己眼前落下,剪刀的聲音很近很近,好像都要剪到你的耳朵了。
好了,阿姨說。她拿起鏡子靠近你「看,這不是很清爽,比較男生嗎?」又轉過去跟爸爸講,這樣可以嗎?爸爸說可以,他們都露出了大人的笑容,你沒有說話的權利。
離開理髮店,你還是不停的哭。爸爸買了一顆球,帶你去足球場,說要教你踢球「你學會後,就可以跟那些哥哥一起玩了。」你又看到大人的笑容,哭得更厲害,旁人都看了過來。爸爸繼續露出那種笑容,現在很好看啊,這才帥氣嘛,他說。直到耐性耗盡,直到那笑容消失,原來什麼都有個限度「你到底要哭到什麼時候啊!」那是大人咆哮的聲音,顯得你的耳朵太小。講完後爸爸轉身漸行漸遠,留下你和一顆球。你不敢再哭了,抱起那顆球,一邊抽泣一邊跟了上去。你最後只記得夕陽下的影子,原來很長⋯⋯很長。
畢業禮的早上,你打開了那盒巧克力,這是爸爸送的畢業禮物,巧克力和一台相機。巧克力裡面有一張卡片,寫著「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將拿到什麼。」你知道是《阿甘正傳》裡的經典台語。但你心裡也知道,生命才沒那麼神秘,這是爸爸送的,他當然知道你將拿到什麼。
「這台我們挑了好久。」哥哥說,這個螢幕可以反轉過來自拍,他一邊說,一邊展示著相機的功機,喀嚓!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相機拍下了你們倆的畫面,你根本來不及看鏡頭。其實你從小學三年級那次後,就無法再看鏡頭。
剛上小學五年級沒多久,睡著前媽媽說明天新的上下鋪床就會送來,那是你最後一次關於跟人擁抱的記憶。
你有了屬於自己的床,那時你還不太高,坐起來,頭剛好碰到天花板。某個晚上,你在睡夢中醒來,身體無法動彈,你感到下體在抽搐,持續了大概十秒鐘。你把手伸進內褲,發現濕答答的,你以為自己從三年級後,又一次尿床。靠著鄰居家中的燈光,躡手躡腳爬下床,看著媽媽的睡臉,知道她沒有醒來才安心一點。走到廁所把內褲脫下,你驚覺「小便」是白白黏黏的,以為自己有什麼毛病,不知道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射精。
期中考後某個早上,你偷用哥哥的刮鬍刀,出門時媽媽還在睡。你沒有走到學校,在路上的公園停了下來。你躲在滑梯旁邊的一根「水管」,你還記得是籃色的。當時你勉強可以把腳伸直,抱著比自己還寬的背包,看著路上匆忙的人。你看到很多熟識的同學和他們父母,快遲到時他們父母會牽著他們的手一起跑。還有趕著搭車到市區上班的媽媽,你知道她不會看到你,但下意識還是躲到更裹面。
在小學階段逃學是很嚴重的事,當天你還是去了補習班,傍晚媽媽打電話到補習班,她只說了一句「現在立刻回來」就把電話掛上了。你把鑰匙插進家門後,不敢把門打開,此時媽媽從裡面打開門,一手將你扯進去,就是一頓「藤條炆豬肉」,你只能用手擋,但還是很痛。你記得媽媽一邊打你,一邊說了很多話,但都被自己的哭聲蓋過,對於話的內容一點印象也沒有。
剛上高中,因為進了成續較好的班級,老師又每天預告會考來臨,你覺得很不適應,常常翹課。你發現剛開始搬了去市區的媽媽還會打回來罵你一頓,同學和老師還會發簡訊關心你,住樓下的好朋友還會幫你帶當天的作業。但過了一星期後,訊息減少,再一個星期後,朋友也不幫你帶作業了,再一個星期後你去上課,老師也只會輕輕的說「喔,你終於來上課囉。」沒有人想知道你消失的原因,所以你徹底的消失了。
不顧爸媽反對,決定休學後,你把手機所有通訊名單都刪掉,除了當時曖昧的女同學。下雨夜,你打電話約她到公園,想說一聲最後的告別。久違的見面,你們躲到那根籃色的「水管」她高興地拿出手機跟你自拍,你習慣性地不看鏡頭。你說「我不會再去學校了。」她無法理解,不斷不斷地哭,她說「我會等你的。」,你只說了一聲「嗯」,你知道你們永遠不會再見面。多年後看電影《比海還深》,颱風天深夜,父子倆到公園冒險被媽媽找到那一段,讓你想起了這一幕。只是電影裡的阿部寬對白說得比你好,他說「嗯,我知道了,不,我早就知道了。」本不該這樣的,但你早就知道了,你只能往前走了,從那一刻起,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回到畢業禮的早上,同學叫你過去拍大合照,你跟家人說「等我一下,很快回來。」帶著那台新相機,擠進十幾二十個年輕人之間。拿著手機的女同學說「要拍囉!」你們大聲宣告著未來、青春和期待,又大聲的跟四年的未知、光陰和陪伴說再見。欸,用你那台拍,你說「好啊。」。
「彭健淮站左邊一點,星儀你頭髮撥一下⋯⋯好,大家準備,等一下我說賤人,你們說去死。賤人⋯⋯」去死!喀嚓!喀嚓⋯⋯你連拍了很多張,到後來大家都笑成了一團,一雙雙眼晴眯成了一道道好看的彩虹。你看著這用了一千八百天換來的夢想,一張張讓你無比珍惜的臉。你心裡說,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那天在電話裡,你說「爸,我要去台灣念哲學。」你聽不到回應,等了比永遠還要久的時間,你鼓起勇氣說「爸,你在嗎?」他說「你要知道啊,這個社會不需要哲學家。」你開始跟他解釋,換來更多的反駁與警告。你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電話咆哮出你所有的想法和多年來的不滿,你甚至不在乎對方的回覆,那是你第一次發現,原來你可以發出這種聲音。
2014年9月28日,雨傘革命那一天,在機場不斷用手機看最新消息,你多次走到櫃檯想取消機票。你跟朋友說了這個想法,那個胖子卻說「你放心去台灣找台妹吧,這裡我們會搞定。」。在飛機上看著香港離你愈來愈遠,你哭得全身發抖。期待與內疚正撕開你的心臟。
如果現在走了,一定要帶著更好的自己回去,你對著天空說。
從四人到八人的宿舍、從僑生歷史課到嚴謹又深切的哲學課、從二十五學分到每禮拜只需要上兩天課,你仍覺得格格不入。男生的飯聚都是競爭,為搞笑而「互嗆」,為告訴對方你一定要在忙什麼的「你最近在忙什麼?」,為掩飾言詞缺乏而說「那麼熟不用講這種肉麻的話。」你像大部份男生一樣,失去了感受和說某種語言的能力。你開始忘記自己的生日。
上女性主義課時,學姊說「你們這些擁有男性紅利的,不懂喇。」當你想走出自己的房間時,女生朋友又會說「你今天好奇怪喔。」比較那些真正的弱勢,好像又真的沒什麼好抱怨,畢竟你都因為教授說「我都忘記多少個男生當上系學會會長後,成為了教授。」而不自覺的加入了遊戲。
有沒有一種愛不帶來傷害?有沒有一種愛沒有期限?你到今天還是搞不懂,但你確信都會帶來成長。你努力學習另一種語言,希望在演好角色之餘,能偷塞幾句對白,期待有人能聽懂你的言外之意。
兩個禮拜前,在手機裡你寫道:「爸,我要當攝影師。」他說:「不念書了?」你用其實說不上堅定的「嗯」回應。那「正在輸入中」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最後爸爸說:「你長大了,這種事你自己決定吧。」
畢業禮的晚上,你送他們到公車站。媽媽、哥哥和大嫂上車的時候,你一個個擁抱了他們,在「香港見」的聲音中,送別他們。和爸爸兩個人站在公車站,距離957的到來,還有三分鐘,在這三分鐘,你想了無數句對白,但你只說出了最爛的一句「保重身體」。你看著爸爸在窗邊坐下,跟你揮手道別。你最後看著那前行的側臉,千言期語湧上心頭,化成淚。這個人承受了多少啊?承受了多少作為小孩無法理解的迫不所以啊?
你在公車站坐下來,打開那盒巧克力。故事是你的還是我的都不重要,功克力是誰放進去的都成為過去。車子在前進,交通燈在轉換。你把巧克力放進嘴裡,大口大口的,體會著所有的滋味,所有的滋味都寫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