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劉彥良〈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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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根

 

  「你走到巷口之後左轉,左邊那排有一棵大樹,那底下就是我們家。」身處在人口過於稠密的城鎮,各式老舊公寓排列組合出蜿蜒的巷弄。手機導航還未普及前,每戶人家都有一套在迷宮中定位自己的方式。

  那是一個極為衝突的存在。一排整齊公寓的中間冒出一棵高約兩層樓的樹,枝葉茂密掩蓋整面屋頂,成為巷內顯著的地標。四十年前祖父買下公寓一樓,先在庭院種了兩棵樹,一棵櫻花一棵臺灣樹蘭,當樹逐漸成長,祖父母選擇將屋頂打出兩個洞,讓樹長出屋外。父親談起自己的童年,當時在家中就能賞花,一家人常在庭院「野餐」,度過休假的愜意時光。祖父過世後,兩棵樹伴著祖母變老。直至我幼年時,櫻花樹因蟲蛀而凋零,僅存臺灣樹蘭亭亭如蓋。

  家庭隨著樹的生長開枝散葉,原本居住於此的叔叔長大後搬至外縣市,留下父親成家、與祖母同住。但逢年過節,一家人總會聚在一起,樹總是展開雙臂,迎接歸鄉的遊子與下一代的新生命。就這樣每過一年,樹就成長一些,原以為家中的一切會與樹一同茁壯,現實卻走向相反的方向……。

  祖母開始反覆問起同樣的事。今天星期幾?現在幾點?每隔幾分鐘就問一次。她不再用炒鍋,把所有的菜丟進電鍋裡蒸,廚房時常瀰漫五味雜陳的溼氣。她變得猜忌多疑,擔心有人會偷走自己的財產。如同櫻花樹剛被蛀蝕時外觀看不出任何徵兆,外表看似正常的祖母,內在心智彷彿也被難纏的蛀蟲齧咬吞噬著。

  所有事物都有可能消失。長大成年未必代表光明的未來,也可能是見證一切崩壞的開始。

  啊!但臺灣樹蘭還在!

  樹木依舊健壯,依循季節更迭結出鮮紅的果實。樹上傳出的鳥鳴依舊響亮,在逐漸衰老的社區孕育一線生機。即使身旁熟悉的一切隨著歲月流轉而崩毀,或許這棵樹還能陪我久一點。在某天家中的電鈴響起之前,我依然這麼想著。

  電鈴聲簡短而急促,門外站著里長和一名水電工,兩人合作無間地說著「樹長太高了危險」、「擋住監視器」、「會孳生蚊蟲」……,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總之,他們一開始是說要來鋸樹枝的。水電工爬上屋頂,電鋸發出轟隆聲響,朝著一枝粗壯的枝幹切下,「啪」的一聲,一片綠意墜落。

  「不能那樣鋸啦!」里長聽到我擔憂的話語,朝著屋頂喊「鋸少一點」,屋頂那端卻只在轟隆聲中傳來幾句「樹頭還在、樹頭還在」的虛應了事。接下來,一切開始失控。如同落髮一般的沙沙聲中,一枝枝的樹枝不斷落下。忘記過了多久,當水電工從屋頂爬下時,原本枝葉茂密的樹僅存枝幹。樹冠的分岔宛若一隻求救的手,試圖抓住些什麼。

  惡夢還沒結束。

  從屋頂下來的水電工仍念念有詞,「這個屋頂這樣破著不好」、「這個樹以後再長還是很危險」。我在心底暗自吐槽「就是你這樣鋸才變得更危險!」,終究沒說出口,畢竟人是里長帶來的,鋸子還在他手上。我只希望他們趕快離開這裡,但水電工並不這麼想。

  水電工開始說服家人把樹鋸掉「你們這個屋頂換塑鋼的比較安全,工本費兩萬五就好」里長也開始答腔「這個樹留著也麻煩啦,要多考慮一下」在兩人的話語夾擊下,猜忌多疑的祖母竟被說服,說了句「好啊」結束這齣荒謬的鬧劇。

  此後,我經常質問自己當時能否多做一點事?把心裡咒罵的話大聲吼出趕跑他們?抱著樹幹讓想鋸樹的人先鋸過我的身體?然而當下的我只覺得一陣無力,眼眶帶淚看著樹一節一節被鋸掉。我還記得當水電工鋸到最後一節喊了我一聲「弟弟來幫忙搬一下,最後一節了」。我只是站在遠處流著淚,身體被憤怒、悲傷、遺憾等錯綜複雜的情緒綑綁,動彈不得。水電工見我沒有反應,發出「嘖!」的一聲,自己搬下最後一節樹幹。

  屋頂空出好大一個洞。不巧,過沒幾天正好降雨,樹仍在時,雨水會順著枝幹流入土壤,現在則在家中形成小瀑布。

  屋漏偏逢連夜雨。

  後來屋頂換新,水電工如願收下工資。鋸樹後沒幾個星期,庭院的牆外被畫上一排機車停車格,突然想起選舉公報上里長所提「爭取增設汽機車停車位」,總算明白里長答腔「樹留著也麻煩」到底是麻煩什麼了。從此以後,家中不再有清脆的鳥鳴,而是被一聲聲的機車引擎聲取而代之。他們如願達成了自己的目的,那我們呢?

  樹不見了,祖母腦內的蛀蟲並沒有跟著消失。鋸樹後的一年,她忘了家中的住址,個性也變得躁動不安。某天清晨四點,她趁全家熟睡時走出家門,早上家人醒來驚覺祖母已不見人影,急忙至警局報案。警局調出監視器畫面,畫面中的祖母走至巷口,曾一度掉頭經過家門,在巷內四處張望,卻認不得自己的家,徘徊數次後終究走出了巷口。看到這副景象使我心頭一涼,我不禁疑問祖母若記不得門牌號碼,她會不會還記得「走到巷口之後左轉,左邊那排有一棵大樹,那底下就是我們家」?

  到了深夜總算找到祖母,她坐在離家甚遠的某條巷子中,住戶發覺不對勁而報案。走了將近一天的她,鞋子與腳底留下少許暗紅色的血漬。如果樹還在,她會受到這樣的折磨嗎?如果樹還在,祖母腦內的蛀蟲,是否會因為有個記憶的座標而變得安分一些?

  我有好一段時間走近家門不敢抬頭,深怕看到一片平坦的屋頂,會引起我心頭一陣刺痛。無數的疑問與沉重的心情壓低了我的身軀,使我如老人般佝僂著在巷內行走。

  庭院內仍留著土壤與壞死的樹根,那名水電工在屋頂更新後曾經再次遊說我們把樹根挖掉、把地灌水泥填平,只要五千塊。這次不再讓他得逞了,可惜這次才真正拒絕了他。一顆茁壯的大樹,已成了一輩子的傷口,永遠留在這裡。

  再過一段時間,祖母已經完全忘了這個家,如同一隻金魚,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魚缸內遊走,探索一切見過卻不記得的事物。有天她走到庭院,在樹根前駐足良久。我走到祖母身旁,問她在看什麼?

  「這裡為什麼會這樣?」

  「這裡有一棵樹,後來砍掉了,你還記得嗎?」

  「砍掉了?為什麼會砍掉?」

  「因為……」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從何解釋,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好不真實。記憶中的庭院,應該是個快樂的地方。是我小時候騎著兒童腳踏車在樹下來回打轉,想像自己奔馳在荒野山林,是中秋節一家人團聚烤肉、談天說笑的地方。這裡為什麼會這樣?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這裡變得好陌生。在祖母身旁低頭望向樹根的我,發現壞死發黑的樹根,將我與祖母的影子連成巨大的暗黑塊狀物。此時的我,與祖母不再有任何的差別。

  我們都身在家鄉,卻已成為失了根的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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