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張明媚〈變調的哀歌〉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定定地跪在廳堂中央,高亢的哀嚎聲與低沉的啜泣聲交雜成一股洶湧的巨流,一波波地向耳膜襲捲過來,浪濤在周圍翻騰著,鼓動著,我就像在漫無邊際的汪洋中浮沉的人,沒有方向,沒有依恃,有的只是深深的孤獨與無助的惶恐。 我低俯著頭,雙手死命地摳住冰涼的泥地,總得抓住什麼,我想;總得抓住穩妥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機械般地定著,腦海裡一片空白,僅僅是毫無意義地跪定著,四周洶湧的聲浪逐漸變得遙遠而空洞,空洞得令人覺得那只是一種刺耳乾嚎。 「節哀啊!」一隻厚厚的手貼上我屈弓的背,用那沙啞的嗓音道:「節哀啊——。」 我沒有回過頭,我不知道那是誰,也不在乎那是誰。更重要的是,我不願別人看見我那近乎平靜的表情。我應該是淚水滂陀的,我應該要嚎啕大哭的,是的,我理當如此,我的平靜是違背常情的,是荒唐反常的。然而,這所發生的事件不都是荒唐而荒謬的嗎? 我的眼光在人群中穿梭著,終於在牆角邊發現母親,她那稍嫌臃腫的身軀像洩了氣的皮球般頹然地癱在椅子上,她將頭顱歪斜著傾向一側,灰白著臉,瞪大了眼,似乎想肯定什麼,想否定什麼,然而終究只是無言地瞪著眼。 我不知道我那可憐的母親此刻在想些什麼?就像我不清楚周圍的這些人到底在嚎些什麼?他們是在惋惜我那壯年而逝的優秀父親?或是為我們這對無依的母女哀傷?或者他們的嚎哭只是對自己那未可知的命運感到驚恐?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戲劇般地令我覺得荒謬,而我那優秀的父親,他一生最大的敗筆就是導演了這齣荒謬的戲,更不幸的是,他竟然是男主角,甚且是唯一的觀眾。自始至終,他就那樣微微的笑著,笑得那麼溫柔,笑得那般迷離,笑得讓你覺得他只是開一個玩笑,一個令人手足無措、令人駭異的玩笑。 父親那僵在相框裡的笑容令我覺得悲傷,我不得不承認:儘管經過了仔細的觀看,我仍然望不懂那抹笑,仍然不知道到底什麼因素使他笑得那般?畢竟,對母親和我來說,父親的笑太陌生也太遙遠了。而今,他居然持久對我們笑著,而且,將永遠地持續下去。對那陌生的笑意我有點負荷不了,何況,我弄不懂那溫柔裡是否透著一股嘲弄? 「靜惠啊!你不要再怨恨台揚了,他只是一時糊塗,唉,人既已死了,就不要再怨他了。唉,聰明人怎會做這等糊塗事呢?」一個長輩沉痛的對母親說道。他那濕潤的雙眼在煙霧瀰漫的靈堂中顯得不真實極了,像一則逐漸淡去、褪色的神話。 「糊塗啊——」似破舊的唱片般,那沙啞的聲音一再重複著「糊塗啊——!」 糊塗?我懷疑父親是否是一時糊塗;或者他是徹底的清醒了?當他縱身下跳的一剎那,他是否曾略踟躕?是否有所牽扯?當他在湖心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他是否感到後悔?自從三天前聽到凶耗時,這些問題就一直困惱著我,而父親不會給我答案的,當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同時也封鎖了所有的答案。 然而,今天,在即將出殯的今天,我望著盈著笑意的父親,回憶起他的生前,我不得不悲傷地否定自己的疑問,在生死抉擇的那一刻,父親必然是清朗的,毫無憾恨地去完成他今世的缺憾。 「讓他的靈魂安息吧!不要再怨恨他了……」那沉痛的聲音再次重複道。 怨恨!怨恨父親?不,我確切的知道,母親和我並不怨恨父親,有的,只是沉沉的悲哀,彼此感到悲哀罷了。 還有什麼好怨恨的呢。妳的丈夫,一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伴侶,突然無聲無息的丟棄妳,像甩開一個噩夢般地遁去,而妳,便真如從一個駭人的噩夢中乍醒,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還有什麼好怨恨的呢?我的父親,終日冷漠的父親,居然投湖殉情,殉情,和那大我三歲,堪當他女兒的女學生手連著手,腳綁著腳,一齊沉入那幽冥的異域。 怨恨? 我突然懷疑,父親的投湖是否僅僅為了完成他今世所缺少的愛情?或者所謂的殉情僅僅是一個幌子?在經過冷靜的思慮後,我幾乎可以肯定後者。是的,父親突然從人世遁去或許或許是對姊姊的一種追念,對母親和我的一種抗議,對他自己四十七年的生命作了全盤的否定。 而促使他這樣毫無留戀的原因,姊姊純靈的逝去不可否認的是根導火線。我驀然驚覺,這許多年父親之所以還戀顧著這個家,純粹靠著純靈的維繫,而當這維繫的力量突然垮掉,母親與我,便如同下墜的樹葉般地絕望而無助。儘管我們那麼努力地企圖去攀住樹幹,卻終究不得不嘆息般地飄落。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純靈和我,一對出生僅差六分鐘的雙胞胎,我們之間的差異竟會那麼大,而這差異,竟導致了絕然不同的命運。 「妳是屬於妳母親的。」這是父親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用「屬於」這麼分界明顯的字眼?他可以用「像」、「遺傳」之類的形容啊!可是,事實證明我真的屬於母親,我絲毫沒有遺傳到父親那文思敏銳、才氣縱橫的因子,而純靈她是屬於父親的,他常誇讚純靈是個充滿靈氣的才女,而我呢?「妳是屬於妳母親的。」他總是這麼對我說道。 父親是對的,我和我那可憐的母親如今正癱在廳堂上,我們屬於人世的。而父親呢?他和純靈一樣,奔向另一個邈遠的天涯,那遠得不是我們所能觸及,一如生前無法進入他的世界般。 開始感覺到自己和純靈的差距是在國二那年,對於父親規定我們背的唐詩宋詞,我開始感到極度的不耐,純靈卻始終持著極高的興致,這實在是令我大惑不解。 「妳說,就李白的靜夜思來說,這到底想表現什麼。」有一次,我終忍不住地問純靈。 純靈微偏著頭,用一種詫異的眼光望著我,久久不作答,那令我覺得難堪極了,我不得不再重覆一遍問題。 她幾乎是難以置信地道:「天,妳真的這麼膚淺嗎?」 我很慚愧地低下頭,或許我真是膚淺。可是,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看到月光就會想起故鄉?我在此地土生土長就算有個遙遠的故鄉,那也絕不在我的記憶之內。這種抽象的感覺,我實在無法強迫自己接受。而純靈她那樣子就像真從一個古老遙遠的地方流離來此,似乎真有個暌違已久的故鄉等著她去思念。 「床前明月光……」她雙手拖著腮,忘我的吟哦著,全然不理會一旁的我。 我悻悻然的轉身欲離去,父親那長的身材正立在門口。我詫異的抬起頭來仰視著他,他的眼眶有著濕潤的微光,嘴角微微地顫動著。而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因為他呆呆地望著純靈,全然無視我的存在。 那一刻,我覺得天地都坍塌了,處在兩個至親的當中,卻像蠻夷闖入文明的異國,一舉手一投足都無所適從起來。我悲傷的悄悄遁開,眼中盈滿了淚。 但是,馬上我變得不在乎起來,母親在廚房裡的手藝透過陣陣飄來的香味向我展示著,而油鍋中「吱、吱、吱」的油炸聲引起我莫大的興趣與沒由來的喜悅。 從此,當我僵在父親與純靈間時,便遁入了廚房,那裡是我與母親的天地,母親的言談舉止讓我覺得親切極了。 不可否認的,父親曾希望我是另一個純靈,或者說,純靈是另一個我。而我也的確想作一個有靈氣的才女。儘管我那麼努力地試著去接受去嘗試,卻終只是徒然。唐詩宋詞令人變得神經兮兮,背誦文選使我頭痛欲裂……。不得不放棄,真的,我不得不放棄。 我想,父親之所以會對我那般冷漠,或許就因為我個性太像母親了,而父親為什麼用那絕然不是一種丈夫應有的冷漠去對待母親呢? 總是聽到別人以「嚴父慈母」來稱讚爸媽,大家都羨慕我們有一個典型的美滿家庭。然而,我卻悲傷的感覺到嚴父與慈母間是那般地疏淡。他們彼此似乎是各人活各人的,僅僅以「家」這個字將他們串聯起來,很不穩固地串聯起來。 事實上,母親是很無辜的,自我懂事以來,我就感覺得到母親對父親懷著近乎英雄式的崇拜與服從,甚至是贖罪般的卑下。 站在客觀的立場來看,母親絕然配不上我那出眾的父親,非但外貌不相稱,就是內在的才學也有一大段的距離。而我那可憐的母親,這不調和的婚姻注定了她一輩子只能孤獨的去補綴這差異。然而,儘管她那麼努力地想去填補梗在彼此間的鴻溝,結果卻只是呆愕的去接受那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二十多年來的努力都只是徒然的掙扎。二十多年來的卑謙與馴良就像廢物那般不堪。而這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真為了二十餘年前父親那段沒有結果的戀情?而於今日作個完美的了結?儘管女主角已換了人。 「純琳,妳知道嗎?爸爸根本不愛媽。」有一次,純靈憂悒的對我說。 我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笑道:「算了,都老夫老妻了,誰會一天到晚把「愛」字掛在嘴邊?」「不!」純靈堅決地說:「妳不知道,爸媽的結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算了!」我將手一揚,很不耐地打斷她的話道:「這種婚姻有什麼不好!以前的人誰不是這樣的?」我覺得純靈是小說看多了,變得敏感又多慮,硬要拿現實的人生往小說的公式上套。 純靈顯然被我那莽撞的語氣嚇著了,呆愣了一會,才很無奈地道:「可是,爸爸在成婚以前已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妳知道嗎?在爸結婚那天,那女孩投湖自盡了。」 我張大了嘴,就像看到出乎意料的電影結局。然而,這不是電影,也不是小說,而是真實的人生。雖然純靈如此斬釘截鐵地道,但是,我仍想否認,就像落入漁網中的魚那般地奮力掙扎。 「妳確定嗎?妳又怎麼知道的?」我十分哀傷地問純靈,我多希望這只是一個誤會,一個戲劇般地誤會。 「確定?」她苦笑道:「爸的手記還假得了嗎?前些天幫他整理舊文稿時被我發現的。還要怎麼確定?」她頓了口氣,神色黯然地說:「事實上,這許多年來,爸不曾去喜歡過媽。」 我發覺純靈的眼睛也溢滿哀傷,這是許久以來,我們第一次共有的神情。那一刻,我發覺我們這一對雙胞胎姊妹是那麼相似,父母錯誤的婚姻被我們兩個十八歲的女孩共同擔負起來,共同地。 隨即,父親那句「妳是屬於妳母親的。」猛地竄進腦海,我倏地心寒起來,純靈頓時距我好遙遠。她那能了解我的哀傷?一種被連帶否定的哀傷與無奈。 隨著年歲的增長,純靈的世界距我越來越遠。尤其在我職校畢業,而她跨入新鮮人的門檻後。 上了大學的純靈,生活是用五彩的珠飾串成的。那繽紛的五彩襯得我寒傖極了。當她欣愉地嚐受「新鮮」的喜悅時,我卻必須終日面對那腦滿腸肥的老闆的挑剔與咆哮。儘管如此,我對自己那平淡的生活倒也頗感滿意。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中,我一畢業就謀到這分差強人意的工作,這頗令人羨慕的。儘管那老闆令人覺得噁心,但這一切,在月底領薪時,我都不再計較了。 我一直相信,什麼樣的鍋子配什麼樣的蓋子。如果說,一個充滿靈氣的才女才有資格過絢爛的日子。那麼,庸俗如我者,還能苛求什麼呢? 照理說,純靈應當無暇去煩愁的。可是,在她大二那一年,她突然變得憂鬱極了,我不得不關切地問她原因。 「妳碰到什麼困難嗎?」我一臉誠摯地問她,她是我親愛的姊姊,出生僅差六分鐘的雙胞胎姊妹。如果她真有困難,我絕不容許自己袖手旁觀。 「唉,純琳,妳不懂。」她看了我一眼,友善地苦笑著。 「我不會懂嗎?」我難過的低下頭,一股沉沉的悲哀自心底湧上來。「是的,不會懂,純靈,妳說的對。」我訥訥地說,眼眶裡有淚珠在打轉,打轉……。 「喔!純琳,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純靈緊緊握住我的手,十分歉咎地說。 「其實也沒什麼」,她略帶羞澀地說:「程逸和李魁平同時困擾我,我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我猛然大悟,原來純靈已陷入愛的漩渦。程逸是爸爸的得意門生,爸對他讚賞有加,人品長得也不錯。至於李魁平我倒只見過一次,一付木訥忠厚的樣子,先決條件上,李魁平已略居下風。 天!這選擇題出的可真難,「那麼,妳自己呢?」我問。 純靈不置可否的搖著頭,一付很茫然的樣子。 然而,不久,純靈和程逸的感情卻有驚人的進展,這多賴爸爸有意的撮和,一個是得意的學生,一個是鍾愛的女兒,這應是美好的姻緣,父親將他年輕時未竟的愛情,寄託在這一對小兒女身上,期盼開出燦麗的花朵。 純靈畢業那一年,程逸用一枚小小的指環圈住了羞紅的她,圈住了兩人未來的半輩子。 「等我,等我拿到學位後,以一個更精湛的『我』來迎娶妳。」機場送別,程逸握住純靈,無限柔情地說, 純靈盈滿了淚水的眼中,煥發出一種醉人的光采,那不只是難捨,而且摻揉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隨後一年多的日子裡,儘管程逸的信愈來愈減少,然而,純靈那種充滿光采的眼神總掃除了我們的狐疑。我們都相信,在不久的未來,我那優秀的姊夫將會雙手捧著學位與思想,以無限的情意來迎娶他那位嬌羞的新娘。我們全都如此地確信著,也等待著,就像等待著一齣喜劇的開幕般地殷切。 然而,程逸那敬告諸親友的結婚啟事震碎了全家的盼望與期待,除了愕然便只有憤怒。熊熊的怒火燒紅了父親的面頰,「這可惡的小子……」他雙拳狠命地落下,桌上的茶杯碎了一地。 「怎會這般無情呢?讀書人怎會這般絕情呢?」母親扶助蒼白的純靈,淚眼婆娑地呢喃著。 而純靈,木然地呆立著,臉色蒼白得可怕,不停地撕扯著刊登結婚啟事的那張報紙,狠狠地撕扯成細屑,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那「嘩!嘩!」的撕扯聲而碎了,包括她的心。而我在細紙飛揚的剎那,眼前浮起純靈那曾光采煥發的容顏,被分割成一片片支離破碎的形像。 三個月後,崩潰了的純靈從精神療養院被送回來,不再是一個充滿靈氣的女孩,而僅僅是一具骯髒、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屍體。 從此,父親變得益發的沉默,「家」對他來說,似乎隨著純靈的逝去而意義全失了,母親和我的關切似乎變得多餘而可笑了, 而後,突然傳來父親和他的女學生之間的緋聞,我和母親都駭然於這個傳聞。只有像可憐的蝸牛般,將自己藏入脆薄的殼中。「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我們總是如此地力闢傳言,如此軟弱地保護自己。 然而,三天前父親卻毫不留情地證實這個事實。用他與女孩的生命作一嚴重的聲明:不是謠傳,而是事實,是斬釘截鐵的事實。 儘管如此,我仍深信父親並不是真愛那個女孩,那女孩只是一個可憐的替身,二十多年前另一個女孩的替身。而父親的跳湖延遲了二十餘年。這個差錯,鑄成了母親、純靈和我三個不幸的人生。 親朋挨地上前拈香致哀,我跪著一個一個地還禮,牆上的父親仍是那抹隱約的笑,牆角的母親仍吃愣愣的。嬝嬝上升的煙霧刺痛了眼睛,我的眼睛模糊一片,不是淚,爸,不是淚。這只是一齣鬧劇,一齣荒謬透頂的鬧劇,而我,竟扮演了這麼可笑的角色,你不是一個好編導,也不是一個好演員,儘儘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這世界,大大地誑了你一場,你僅僅是一個可憐復可悲的受害者呵!爸…… 告別曲幽幽地嗚咽著,攙扶起微顫的母親,讓一切重新來過吧!陰霾過後,明朝,會是個燦麗的豔陽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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