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李淑麗〈玉堂嫂的春天〉
  • 最後修訂日期:
翻了一個身。 伊已不知道這是幾個無眠夜了?伊根本也無從算起,許是玉堂去世後吧?或者還更早些,伊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日子對伊而言,已不復有任何意趣,日復一日,像杯白開水,淡淡涼涼的;像手中捧著的細沙,慢慢的從指縫間間流掉,毫無聲息,伊底生命就像這樣緩緩的步到盡頭。 又翻個身。 伊用雙手緊緊的抱住被伊踢出蚊帳外的棉被,伊想,怎麼還不天亮?天亮了,就有一大堆活等著伊去忙,還有一張像霉爛的酸菜般的臉讓伊去面對,那曾經是一張如何慈善的面孔,而今—,伊心一陣絞痛,哎!都是命啦! 那年,伊只有十八歲,卻已出落得標緻有致,伊家天天進進出出提親的媒婆,總是成打算,伊也不苛刻的挑剔,無奈卻總找不到合自己心的,或許是不投緣吧!伊總這樣安慰搪塞伊阿姆。 伊家並不頂富,粗幹細活伊都必須擔著些,伊說也奇怪,同樣是庄家姑娘,伊映是白白細細的,任太陽怎麼曬也黑不了伊,不像庄子裡那些幹活的姑娘,粗手大腳。伊那手絕頂的繡花活兒,更是沒有那個姑娘能及。上天賜給伊姣好的外貌,伊阿姆也教給伊女子的所有美德,因此,庄裏頭老老小小的,都打心眼喜歡伊喜歡得緊。 伊依稀記得,那是夏天的傍晚,伊去喚尚在田裡做活的阿爸,就在那排木麻黃的轉角處,一見到了他,提著大木箱子,伊想他就許是從城裡來的,一抬頭他也正望著伊,伊羞紅著臉跑開了,只留伊肩上兩條長辮的影子,在木麻黃土路上晃著。伊再次見到他,是在大廟前——伊陪著伊阿姆上完香,正要回家,當伊跨出廟前高高門檻時,伊又見到了他,伊的心頭像隻活蹦的犢鹿,蹦跳得緊緊的,伊想伊又是滿臉羞紅了…… 伊把枕頭稍往上推,使頭能夠靠得牢些,鼓脹的腹部有輕微的疼痛,伊下意識的去撫摸,伊知道是伊體內的孩子在叩伊的門了。 「兒啊!我苦命的孩子,為什麼要跟著苦命的娘!」 伊的淚斷線似的落在泛黃的棉被上,向外一圈圈的擴散,伊知道是時候了! 「滿玉啊!嫁過去,凡事總要多檢著點,不要壞了人家的規矩,惹人笑話,李家雖不是什麼大富,可也算是清白的體面人家,你可休惹人氣……」 「阿姆,滿玉知道!」 就這樣,在敲敲打打的鑼鼓聲中,伊被送上了轎子,伊知道他們要把伊送到伊心裡愛得緊,念得緊的的人那去,伊心頂尖複雜,跨出去的腳步是永遠再也不能收回,伊猶豫了。 伊阿姆站在護靈前的門檻。噙著兩泡眼淚送伊,伊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伊怕眼淚會像決堤水阻擋不了,伊是要高高興興的的走,伊也怕把阿水嬸辛苦替伊擦了一上午的脂粉哭掉,伊阿姆說那對夫家是不吉利,將會惹人厭的。 轎子起動了,一行人——敲鑼打鼓,報吉祥的,阿水嬸及伊的幾個族親,抬著嫁妝的莊稼漢——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土路,火傘肆虐的在頭頂高張著,伊裹層層厚綢緞衣裳下的身子,開始感到一陣陣燠熱,伊底心也開始煩躁起來了!伊伸手掀開那不十分合轎門的簾布,一陣清風猛地襲在伊被塗抹得厚厚的臉! 前頭扛轎的轎夫,赤膊著上身,在陽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肌膚,汗從伊們額前一直流,順著脖子流到背脊,像一條條被扼住脖子的水蛇,扭曲著掙扎前進,無望的泅游著,彎形的軀體流至腰際纏著黑布帶子而後消失。 阿水嬸挪著伊細小的腳,吃力地向前走,薄扇緊緊擋在伊像風乾的柚皮似的額頭,伊放下簾布,又是一陣莫名的煩躁! 伊忽然覺得伊就像個要上戲的花旦,被裝扮得五顏六色,正被推著往台上去唱,去面對戲棚下幾千隻好奇又陌生的眼睛,這是一幕伊從來沒唱過的戲,而伊是唯一的主角,沒有劇本,沒有台詞,伊只能慢慢的,細心的去唱,伊知道這幕戲很長很長,要窮其一生才能把它演完,伊必須獨力的把它唱至最後,不能換角,不能休息,伊要有足夠的耐力,伊怕了!打心眼的怕了! 伊茫然的被抬著往前走,那是個未知的世界全然的陌生,那兒沒有疼伊的阿姆,沒有伊摸十幾年的老房子,只有伊的夫,伊知道他正焦慮的等著伊。 「到了!到了!」 前面庄頭的屋頂,已出現在樹林的上方了! 伊知道戲要開鑼了,鑼已被敲響了! 伊猛地記起小時候在廟前看大戲時,台上的人唱錯了詞,或唱得不好,就會被台下的人砸果皮、瓜殼,伊忘不了伊那時看「昭君出塞」時,手抱琵琶的王昭君,因為唱錯了詞,被丟了滿身的果皮噙著淚站在戲臺上不知如何是好,伊忘不掉那一幕,伊當時好同情她,而現在伊彷彿看見伊就是那個王昭君,批散著髮,被趕下台。 不要,我不要,伊死命地喊著。 轎子嘎然的停下來,阿水嬸探頭進來,疑惑地問: 「滿玉,發生什麼事?」 伊乏力地搖搖頭,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聲來,伊知道那已是個不可挽回的事實了,不可挽回,不可挽回了。 伊舉起的手在空中畫成一個圓弧,而後無力地垂下,罷了,伊想,就當是命吧! 伊聽到庄頭的雞啼,但天仍是黑濛濛的,怎麼還不天亮?一些前塵往事都在腦中翻騰,呼之即出。 一翻身,又是一陣痛楚。 伊聽到前廊有木屐的咯咯聲,伊知道是伊婆婆起來,這是伊婆婆的習慣,總會在半夜起來繞著屋子巡一回,每天晚上,伊都能清楚的聽到伊木屐拖地的聲音,像兩口沈重的鐘,重重地繫在伊心上。 終於到了!李家漆紅的大門已經映入眼簾。 倏地,一隻白鷺自田邊振翼而起,逐漸隱沒在遠遠的天際,也消失在伊的眼中。 「滿玉,下轎時,要記得把瓦踩碎,用力踩!」 伊一蹬腳,瓦在伊腳下碎成細片,伊第一次發覺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 伊的夫站在轎前,掀起簾布,自阿水嬸的手上接過伊的手,輕輕的牽著,伊感到一陣心悸,羞澀的低下頭,伊知道那隻手將要前著伊走一輩子。 「新娘子來了!快看啊,快來看!」 「坎頂庄的滿玉姑娘,真是名不虛傳!」 伊額頭上冒著汗,一顆顆的滴下來,落在伊大紅的霞鍛上,伊想伸手去拭,卻沈重得抬不起來,只好任汗水在臉上毫無忌憚的流。伊下決心要演好這幕戲,為了伊,也為了伊的夫。 伊的夫緊緊握住伊,伊知道他會對伊好,從伊們第一次在木麻黃路的轉角相遇,伊就知道了,伊是真真的知道。 「你們玉堂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我說李大嬸,玉堂可真有眼光,城裏的姑娘哪比得上你這個體面的媳婦。」 「李大嬸,你老真是熬出頭了,這麼能幹標緻的媳婦,庄頭庄尾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這……」 伊暈眩了,那些誇讚讓伊昏昏沉沉的。 「滿玉,這些粗活你就不要做了,我來!」 「……,可不要讓外邊的人說我薄了你,虐待媳婦,惡婆婆這罪名我可擔不起。」 在伊丈夫柔情的呵護及伊婆婆慈愛的關照織成的網中,伊像個被寵壞的孩子,恣意的享受春天暖暖的溫情。 ×         ×         ×         × 「這麼久了,怎麼連個影也沒?」 伊婆婆的臉一天長似一天,一天冷似一天。 五年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伊沒有為伊丈夫留傳下一點命脈,伊婆婆絕望了,帶著伊四處求神問卜,燒香拜佛,而伊卻仍無任何消息! 「連蛋也不下一個,掃地!」 伊只是不發一語的站著,伊婆婆的話像把利刃,毫不留情戳進伊心中,伊剛進門時的呵護、寵溺,變成了苛責、尖酸刻薄的諷刺。伊的春天哪裡去了? 伊不怨不恨,伊了解伊婆婆的感受,伊知道這一切都是命,要怪只能怨自己不爭氣,伊像隻被放得高高遠遠的風箏,只要牽線者一放手,伊就會被風吹走,在空中懸浮著,漫無目的的飄移。那牽線者是伊的夫,而伊丈夫的手卻在伊婆婆的掌心中。 伊的生命一直是繫在伊丈夫的身上,緊緊牢牢地繫住,伊不能做隻斷線的風箏,伊將會毫無所依,伊就只有唯一的死路,唯一的。 自伊婆婆強為伊夫討回一個叫金梅子的妾後,伊知道伊的春天已經是愈走愈遠了,伊再也無力去喚回。 伊婆婆百般殷勤的侍候金梅子,伊像隻被丟棄在牆角的破瓦罐,被忘得遠遠的,伊不怪伊們,反而感激唱戲的金梅子,伊不能為伊夫家做的,將由他來替伊還,來替伊實現,伊同情伊婆婆,那可憐的老人,守了十幾年的寡,千難萬難的把唯一的而盼大,好不容易盼到娶媳婦,原以為從此就可無愧於李家列祖先,哪知伊卻不能為伊李家,傳下一柱香火,伊婆婆急了。 或許是李家注定該斷脈在伊夫的手裡: 也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天仍是一樣的灰藍,太陽還戀在西邊,賴著不願回去,它似乎知道正有一幕好戲要登場,它正等著,等著為這幕戲下個評斷。 「我早知道伊不是個好胚,果然,果然……」 伊夫揪著金梅子的長髮,拖著伊鐵青著臉自曬穀場那頭回來,金梅子底臉蒼白毫無血色,伊全身抖顫著。 伊夫自伊族兄金福的床上,拖回了寸褸未著的金梅子,於是一幕紅杏旋出牆籬的戲,就從圍觀的人群中開始,金梅子帶著包袱也是蒼白著臉,走了,永遠的踏出李家,也走出了樹仔庄。 伊一直是個旁觀者,徹頭徹尾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木木然的看著人來,人去,一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伊婆婆的悲愕及伊夫的憤怒。 伊是倦了!累了!好累好累!伊夫過來,輕輕柔柔的執起伊枯瘦底手,憐惜地望著伊,伊仍是一樣的無言,就如西天兀自沉落的夕陽。 伊是注定苦命的。 那晚伊的夫走了,在嘔了一堆血後,蒼白地走了,只留給伊一句: 「委屈你了,滿妹!」 那是伊聽到伊夫最後一聲的滿妹! 伊沒哭,伊掙不出一滴淚來,伊知道,伊已隨伊的夫走了! 李家偌大的房子,只剩伊及伊悲苦欲絕的,兩個心碎的女人。 伊在一個早上,忽然發覺伊已有了伊夫的孩子,伊本該欣喜的,但沒有半點喜悅,伊清楚的知道真正的苦難正攤在面前,攤在伊及伊的孩子前面。 苦難開始了,來了! 「玉堂在時你連個影也沒有,玉堂死了,你就有了,你這個賤胚……,我李家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這樣來責罰我。」 伊婆婆呼天搶地的號啕,伊卻什麼也不能說。 一陣陣劇烈的痛楚,伊猛力地抱住肚子,一用力,伊感到一陣陣椎心刺骨的痛更在體內擴散。 「孩子啊!別在折磨我了。」 「痛啊!痛死我了!」 伊無望的掙扎著,伊又想起那被扼住脖子的水蛇。 伊疲倦的閤上眼,伊只想睡一覺,狠狠地睡一覺。 伊見伊婆婆來了,舉起劈柴的斧頭,露出令人膽寒的冷笑。 「你這個賤貨,不要臉的下流胚子,給我說,你肚子裡的是誰的種!」 「說啊!是誰下的種!」 「伊瞪著空洞洞的眼,伊不想辯白,伊知道那是多餘的。」 伊婆婆猛力朝伊隆起的肚子劈去,血一絲一絲,一攤一攤的流出來,伊麻痺了! 有無數的蒼蠅在伊裂開的傷口上,貪婪的吸吮著那一灘灘的濃血。 伊無力的地呻吟。 「死胎,哈哈!是個死胎,野種注定該死,該死!」 伊沒有哭,只是呻吟、無力地呻吟—— 有吵雜的人聲自伊窗前而過。 兩具棺材在庄子中央的大路上前進,沒有送葬的隊伍,沒有敲葬鼓的,只有為在路兩旁看熱鬧的人潮,像漫天飛舞的麻雀。 紅漆的棺木在陽光下閃射駭人的冷光,像無言的嘲笑,映照出一張張扭曲擴大的臉,沒有人哭泣(那原來就與他們不相干),沒有人惋惜。伊們像看三月十九媽祖出巡時的隊伍,興奮的指指點點。 「多冤枉,才二十幾歲就做古!」 「這白髮人送黑髮人,李大嬸可真苦命!」 含著幸災樂禍,伊們的嘴吐出了一灘灘腥腥的血,像一支支的利箭,扎進伊淌血底胸,伊在聲浪中被捲走了,沉落在深深的海淵深底,伊知道伊將永不能復生,永不能再面對海面上的陽光。 兩具棺材繼續前進著。 伊要張口大叫,但伊卻叫不出來,伊啞了! 那是伊的夫,伊的兒——那個被劈出來的死胎,他們要將他們送往哪裡? 回來,送他們回來!伊叫著。 伊全身都在流血,滿天滿地的血,伊已死了,血肉模糊的像一灘漿,癱在飛滿蒼蠅的牆角落! 啊不! 伊霍地驚醒過來,下意識摸摸肚子,伊的兒仍好端端的在伊腹內,拳打腳踢的瞪著伊。痛啊,兒啊! 又是一場惡夢。自伊夫去後,伊常夢見死,夢見閃閃發亮的棺材,濃濃的血,伊是真真想死,伊婆婆常指著伊,揪著伊的髮: 「怎麼不去死?留著現世!」 伊為了伊的兒,伊與伊夫的兒,伊活下來。 生活對伊是副重擔,活著原就需要很大的勇氣,活下去更要極大的耐力,而伊是個弱女子,死了丈夫的女人。 伊是注定命苦的。 伊忽然望見伊的夫向伊走來,著一襲長長的白衫,輕輕喚著:「滿妹!滿妹,跟我來!」 伊驚悸的往後退。 伊夫滿臉光采,奇異的光在伊夫周圍,向伊蔓延過來。 伊驀然站定,張開雙手,迎向伊的夫,緩緩的,平和而安祥。伊的外衣被風吹走,只剩一襲白衫。伊猛地記起那傳說,那傳說中化成白蝴蝶的山伯與英台,自塚中向天飛昇,風自窗外吹來。 伊要飛了,要向上飛了,隨著伊的夫飛離這個屋頂。 伊想伊就是英台,而伊的夫是癡情的山伯。 誰是馬文才? 伊的婆婆,或酣睡在伊腹中的孩子? 誰是劊子手? 命啦,都是命啦! 劇烈的痛楚自伊鼓脹的腹往上升,往後爬越,擊在脊骨上。 伊死命地抱住肚子,死死的抱著。 有一千隻一萬隻的利齒在啃噬著伊,嚙著伊每一寸肌膚,每根纖細的神經,伊被咬得支離破碎。 伊想伊是活不了,伊是死定了!伊被分離得四分五裂。 伊又看見伊的夫在向伊招手。 「玉堂,」 「阿姆,救救我!」 「兒啊!」 「讓我死,別再鞭打我了!」 伊聲竭力疲的嘶喊著。 來了!終於來了!一陣急促的木屐聲自遠而近! 兒啊!劊子手要來執我們母子的死刑了,兒啊! 天在旋,伊什麼也看不見,山崩地裂的痛楚向伊擊來,伊什麼也不知道,天是暗的,伊見不到自己。 「是個男孩!」 「長得多像玉堂!」 「李大嬸,恭喜!恭喜!」 「哎呦!你們看那神情,跟他爸玉堂簡直是同個模子!」 「是啊!謝謝!」 伊費力地睜開眼,先望著窗外。 終於天亮了! 「滿玉,好媳婦,原諒我這個老太婆!」 伊點點頭,是天亮了! 沒有惡言,沒有毒打、沒有卑夷的眼神、沒有背後的指指點點,伊知道冬天已已經走到盡頭! 伊低下頭望望伊的兒,那是伊生命深處的人的影像。 伊彷彿又看見春天自窗口慢慢向伊走近,停駐在伊兒紅樸樸的臉上。 伊倦了,這個冬天是太長太久了! 伊要睡了,好好地睡! 「玉堂!」 伊低低地喚著,而後沉入溫溫的夢中。 再也無風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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