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黃志成〈德州黃玫瑰〉
  • 最後修訂日期:
對蘇卓民來說,最有意義也最充實的生活,除了忙著K書應付考試之外就是找黃旻珠談談。可以的話,他非常高興陪她出去走走,這是他樂於服務的事情。除此之外,蘇卓民感覺甚麼都不是了,甚至連他自己;當然,他還有他的一項原則:自信是建立在懷疑之上。雖然日子苦惱,問題多多,好歹那只是茫然而已,他感覺到,在往後的茫然日子後面還是透出絲絲的光明。 蘇卓民又去做他認為最好的事情;打電話給黃旻珠。 「喂——小姐,今天好吧?蘇卓民。」 「喔,不好。」 「不好,還真不容易碰到妳心情不好的時候。」黃旻珠一反慣例,給了個否定答案,他非常得意,繼續說:「誰惹妳生氣了?邰禕這小子嗎?」 「不是,不是,倒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黃旻珠說:「糖吃太多了。」 「別開玩笑,糖吃太多有甚麼好煩的?」 黃旻珠暗罵這笨小子如此此答話,問道: 「糖吃太多會怎樣?」 「死不了吧?」 「去你的。」 「那——消化不良。」蘇卓民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是。」 「不是,那,牙痛。」蘇卓民在找她的毛病。 「也不是。」 「妳還有甚麼毛病啊?」 「毛病?」黃旻珠有些生氣蘇卓民不懂女人,再提示,問道: 「女人最怕甚麼?」 「女人最怕甚麼——?」他重複一次,停頓後說道:「除了蟑螂,老鼠之類我想不出女人還會怕甚麼。」 「怕胖呀,傻瓜。」 「發福啊!」蘇卓民想開了,合邏輯地再推理下去說:「那還不簡單,少吃些不就得了。」 「是啊,但我一生氣一煩就想吃糖。」黃旻珠等著他的追問和安慰;至少蘇卓民會講一大堆道理來分析問題,而且他都會自稱是有理論根據的。不管這未明的道理適不適用,反正黃旻珠需要的是有個人來談論自己的事情。她擺出小姐的架勢說道:「以後你看到我發胖了就知道是我心情不好,懂嗎?」 「是,是,小的懂了。」蘇卓民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話——女人是不會寂寞的,因為她不知道好好按照順序做事。他喃喃地說著:「……真搞不懂妳。」 「你說甚麼啊?」她假裝沒聽清楚。 「沒甚麼,我是說像妳這麼好,還有甚麼跟自己過意不去的?」 「你少來,我就是因為一無所是,所以很生氣。」 「不會吧,像妳這麼好,況且……」蘇卓民抓住獻殷勤的機會,想趁機好好的表現一番,但話被打斷了。 「少來,我不吃這一套。」黃旻珠對男孩子這一套馬屁哲學看得很開,也聽多了,故意挫挫蘇卓民的銳氣說道:「我就是不行。」 「那妳要我怎麼辦才好?妳是怎了嘛?」 要是再給他難堪,鬧起彆扭就不好玩了。黃旻珠深深透了口氣說道:「還不是GRE把我逼得透不過氣……」她透了口氣,「他們不知怎麼考的,竟然能考一千七百分。唉呦!煩死了。」 「從幼稚園考到現在,過關斬將不說小考、期中考就是期末考也只不過五關斬六將了……」蘇卓民閉著眼睛,默背似的朗誦下去,「還有甚麼考試比咱們學校的考試難過。……我說小姐,憑妳,啥嘛GRE好過的很。」他不敢叫她不考算了,他只有,也只能這麼說。 「好了,好了,沒妳說的那麼輕鬆。反正——不管啦,考了就是。」小姐略帶笑意問道: 「那你考不考?」 「當然考囉,預官明年考。」他滔滔不絕繼續說:「這年頭誰不想當官,妳想想看,掛條槓……」話被打斷了。 「我是說GRE。」 「說正經的,我是想考,實力夠了,也一定要考。」蘇卓民知道逃不掉了,放緩口氣,停頓一下說道: 「這就像考汽車駕照一樣,考出來,你就有資格開車。小姐,這張執照迷得很哩,但是我有執照,有資格,我不一定就要去開車,我可以徒步啦,或是騎機車,反正不一定要有車子開才有路走。你說對不對?」 「是不錯啦!」她說:「但是現在大學生滿街跑,跟以前高中生差不多……」 「是啦,總不能因此而恥於與大學生為伍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黃旻珠在想怎麼來表達。 「我瞭解妳的意思。」蘇卓民接口說:「人各有志,是吧?」 「是啦,難道你不想爬高一點嗎?」 「當然想囉。」 「你怎麼往上爬?」 「慢慢嘛,人所煩惱的就是爬到甚麼時候才有Credit,而這種『資格』都是以社會價值標準來判斷,現在很少人真正在追尋自我;現在的自我滿足往往不是『我喜歡我』而是『讓別人羨慕我』……」 「你說的沒錯,」黃旻珠說:「但是你還沒說出你怎麼走。」 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始走才好。」他說: 「妳問的是怎麼開始,I don’t know,有句話這麼說;『人最迫切的問題只是開始而不是獲得解決』……」 「好啦,好啦,那你就打算這麼迷迷糊糊過下去?」 「小姐,也不是這樣;我有好多路可走,」蘇卓民解釋說:「只是還在慎重考慮。」 「那你打算考慮到甚麼時候?」黃旻珠逼問:「直到髮蒼蒼齒牙動搖嗎?」 蘇卓民沒話可答,也許自己是太猶豫不決了。 「我再想想……。」他實在找不出方向來,別想說是道路了。咿唔了半天只好辯說: 「小姐,妳說的沒錯,但是妳不覺得現在的情況是『天才與白癡』一窩蜂往外跑嗎?」蘇卓民覺得這句話說得好,暗自得意,得寸進尺地說: 「往往他們也將『逃避』與『追求』搞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就像我一樣。」黃旻珠很謙虛,至少她誠實回答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我就是這個樣子。」她勇敢地面對自己。 「小姐,妳別這麼說,我會難過的。」蘇卓民放緩口氣接著說: 「我想我們是應該早些確立我們的目摽、理想。自己生命的意義只靠自己的力量和怒力來賦予意義,並且,這是個相對論的時代,少有絕對意義的事,只有自己努力去找尋適合自己的『絕對』才會生活愉快的。」 講道理蘇卓民最行了,有那麼一回事的樣子,他慎重其事地說了一段。蘇卓民心裏自己知道;說歸說,他還是希望上帝與他同行,他心裏實在是充滿了惡魔。他有些厭煩自己認知太過複雜,道理懂得太多,更氣人的是這些道理就是缺少了『信心』、『決心』、『恆心』三樣。 「小姐,妳打算出去讀甚麼?」 「還不知道。」她說:「讀本科系的太累了,除非讀完PHD不然也沒甚麼用;想回國教書除非讀個好學校,不然也擠不進去。」 「那麼GMAT跟它考考,出去修個專業MBA也可以。」 「看著辦好了。」她說:「你不想出去嗎?」 「現在還沒決定,三年變化太快了,很難預料以後會怎樣。」蘇卓民看看手錶——已經十點過三分了,問道:「累嗎?」 蘇卓民累了,他知道自己是唇徒一個,他講得太多了,說累了。 「有一點。」 「我們下次再聊好嗎?」 「好,不早了,Bye——Bye。」 「Bye。」 × × × × 蘇卓民坐在座位上,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抽著煙邊跟離開教室的同學打招呼說再見,腦子裏還不停地打轉著: 「大四的生活是這麼的匆忙,忙得有些莫名其妙。大夥兒各自為陣,各找各的方向,各做各的事,問他們在做些甚麼好事,不是搖頭便是說不清楚;要命,真忙。——妙的是缺課的情形少見多了,只剩下最後兩個月,或許從課堂中可以再找回一些失落的東西,像信心,自大啦、知識啦、友情啦,還有其他許多寶貝……。 也許是來尋找庇護的,這邊就像教堂一樣,有循循善誘的教授像極了傳教士,他會給你問題,然後不耐其煩——是啦,有些也是不耐煩地為你解說答案,你會覺得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並且感覺到上帝是與你同在的——很有安全感。當然啦,這有個前題——只要你對問題與答案不產生懷疑。……就是這麼妙,出了教室往往就看不到自己,別說找得到上帝……。」 吞了最後一口煙,再徐徐地吐出這口霧,發現教室裏同學們都走光了。蘇卓民心想: 「大家腳步都放快了,雖然顯得步伐不穩,倒還是加速度前進的。」 踏熄煙蒂,把筆記塞進包包裏,離開座位走出教室。在廊道上,蘇卓民嘴裏還哼著Leaving onajetplane 的歌曲旋律。他一向喜歡這樣故作瀟灑狀。 在開行政大樓的這段路上碰到幾個熟面孔的同學,蘇卓民都很溫和很禮貌地揮手向他們招呼,並且提高音階,嘴裏發出——「嗨!」的聲音。他很怕學弟妹們遇到他就問東問西,還好今天他們都沒問題。自己學業、工作、感情的問題已經夠蘇卓民煩的了,偏偏這群老弟老妹們有問題的問題都是蘇卓民的問題。其實這些問題他已經有答案了,只差不知道這些是否是標準答案;蘇卓民猶豫而不敢作答。最後他的答案都是些,「也許應該這樣……」,「或許應該那樣……」——也許他的學弟學妹們只要比他聰明一些,或許只要笨一點就沒這種問題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甚至其行也善;也許是流連學校裏的一切,也許是這裏沒啥好留戀的的了。」蘇卓民邊走邊想著: 「該去看看玫瑰小姐——嘿!她不喜歡我給她的玫瑰封號,真搞不懂;一聽到叫她玫瑰小姐她就生氣。倒也是真的,她和玫瑰像極了,一樣的漂亮,甚至她的思考和理智就跟玫瑰的刺一樣的尖銳——理智,哼,我看這位小姐以後在我和邰禕之間如何用理智來選擇……,理智的本身可能是不理智的,——唉!『女子無才便是德』……」 走在校園,往校門公車站牌行去。蘇卓民已經不知覺地走進一個下意識的思想領域…… 「跟小姐說過,她是註定紅顏薄命的,她不以為然,問我何以見得?——何以見得?邰禕和我纏得她夠煩的了,其他被三振的無數不談……這還用說嗎?呵,她說她就是喜歡淺嚐這種『被纏』的滋味——我看她八成是醉了。」 「他媽的,邰禕你這小子也真混蛋——還該加三級;讓給你多機會……,七點半的電話讓你先和小姐談前十五分鐘,隨後我再談到八點——嘿,要是這叫戀愛,說給別人聽,沒人會相信的,小姐說過我不是在談戀愛,她認為我是在用理智而不是用感情談戀愛——要不是,就是在跟自己賭。他媽的,邰禕這小子竟然教她不接任何一個男生的電話;當然啦,他的意思是說他是例外的。你想不到小姐偷偷地跟我講了吧,——反正『無意間』和『偷偷』是差不多意思……。火大的是,你竟然說邰禕比我可靠多了;理由是他不會像我一樣的鼓勵妳多交男朋友。嘿,小姐,你就是這麼可愛,怪不得……。我一直想警告你小子,你這實習大夫一點專業精神都沒有,竟然借工作關係寫信追你的病人……嘿!嘿!要是這叫做敬業精神——好吧,我不容許再有一個病例發生……,我很慎重地警告你。 「小子,你該反省反省才是,先我交往了五個月的女友竟然被我追走——至少快被我追走了……。我一直在想辦法讓她真心喜歡你——這可能是我的『仁義道德』觀念作祟吧。你應該加油……,不要那麼笨好嗎,小子。 「或許我們該抽籤決定,唉!這對你來講是不公平的,小姐也這麼跟我說過。也許我該有勇氣放棄才是……,但是我不想拿小姐來當我抉擇的賭注,賭注太大了。——也許是我不信任小子你。……。你說怎麼辦?——讓小姐自己決定好了。你我都該抱有必輸的決心;我也用不著勸你,我想咱們二個都是用理智談戀愛的。難過的是小姐,看你要她怎麼辦才好?不要逼她,她會好過些的……。 「好戲都在後頭,攤牌的時刻我想是快到了……」 公車一靠站,一群分散了的,站在人行道上候車的乘客迅速匯集車門口。這突來的人群的聳動,驚動了這位青年;從沈思默想中清醒,蘇卓民跟著人群往車門口圍了過去。 好不容易從人堆中擠上公車,蘇卓民感覺很不舒服,轉了幾個圈,抓緊車門近處的扶手。他應該感激才是,總算有了「立錐之地」。蘇卓民厭煩透了公車,也可能是厭煩透了這群人的關係——甚麼都客氣,唯獨爭先恐後的一群人。 站在車內向窗外擁擠嘈雜的街道注視。車內污濁的空氣,夾雜著汗酸、香水還有陣陣煙味道,使得蘇卓民想起想起小姐那綠野相波的髮香。那味道好多了。蘇卓民突然心急著想和黃旻珠談談;其實也沒甚麼好談的了,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看看她的人。 × × × × 「喂——小姐,今天好吧?」蘇卓民很有把握黃旻珠的聲音他熟極了。 「甚麼小姐,被你叫老囉!」 「那好——歐巴桑,今天好吧?」 「好,好,好極了!很好。」 「甚麼好,人老了啊?」 「哼!能在你面前賣老,榮幸的很。上次你還找甚麼黃旻珠老太太,我還以為是瘋人打電話來的。」 「對極了,我快到瘋人院打電話給妳了;要是日子再這樣過下去的話……」 「我說夢幻騎士——唐吉訶德的弟弟……,呵!你是機車拋錨還是被風車打敗了。」 噢,要命!蘇卓民很後悔寫信給黃旻珠曾經自稱是唐吉訶德的弟弟;她就喜歡拿這些話來尋他開心。 「『唐吉訶德的弟弟』,小姐,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它幹嘛。」我倒希望生生世世和他結拜當兄弟,好歹他是有理想、有希望的人——雖然他有點神經。蘇卓民說著想著。 「還有甚麼事會煩著你呢?」黃旻珠說。 「多著呢!」 「說說看。」 「好──像名啦,利啦,女人啦……等等──。」 「是嗎?」黃旻珠不喜歡蘇卓民玩笑開大了,語調放沉了許多。 「不是。」 「不是,那是甚麼呢?」 「還有甚麼?──還不是自己。」他因為自己活得不耐煩,有些說不過去。 「你也會厭煩你自己啊?」黃旻珠不太相信。 「怎麼不會,聖人厭煩自己都要一日三省了,何況我這凡夫俗子。」 「好嘛,你怎麼了嘛?」她耐不住了。 其實也沒甚麼──沒有目標,沒有理想、沒有光明的日子過多了人都會這樣的。 「你沒目標?你不是忙得很嗎?」 「目標是有啦;等七月當兵,這是我的目標。至於說──忙,別開玩笑,除非說颳颱風,很少有人知道屋子那邊該補補釘釘的。我只是胡亂一通跟別人緊張,不該叫忙。」所以有人稱我緊張大師,我自己的辯解是,非麻木不仁也──。蘇卓民想說下去,但又吞了回去。 「你怎麼辦呢?」 「我怎麼樣?──只有盡量補補釘釘修飾自己,其他的等颳大風下大雨再說了。」 黃旻珠沒答話,蘇卓民接著說:「很可悲吧,小姐談談妳好了;Form寄出去了沒?」 「還沒寄,上明年秋季班,過一段時間再寄。」黃旻珠興奮說道。 「嗯──那時候我在當兵了……。到時候再談好了。」蘇卓民有些喪氣,話也講不清楚了。他實在不忍心看她就這麼走掉。 「就畢業了,你們班上同學都要幹嘛?」黃旻珠問道。 「男孩子只有一邊愁著,一邊等當兵;女孩子都擔憂工作……。我看你們好不了多少吧?」 「嗯,但又有甚麼好愁呢?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也許是『強說愁』的愁吧……」但是,小姐,妳有方向,妳還在繼續,我們已經歇了。哼,有人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蘇卓民想說,又克制住了。 黃旻珠停止說話,蘇卓民於是接著說:「小姐,下次再聊好了,今天好累。」他是太累了,身心疲憊,特別是他的心──累壞了。 「好……」 「bye。」他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夜也深了。熄燈之後的視線,使得躺在床上的蘇卓民感覺到漆黑的一片,平常熟悉的景物失去了方向與距離感,就是心中的小姐黃旻珠也是不定地飄動,愈飄愈遠……有些模糊了。 × × × × 加個官銜應該這麼稱呼──少尉排長蘇卓民,他抽著香煙,靠臥在椅背上,空虛地望著吹出的空氣飄浮漸散的煙圈。眼神不動,臉上更無一絲表情,這跟他平常總是帶著微笑的臉龐大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鼻樑上那副黑框眼鏡還是老度數,只是今天感覺沈重多了。 沒注意到隔座蹺足看報不時往蘇卓民身上投以好奇一望的中年人,蘇卓民墜入他自己的冥思默想之中…… 「好久沒跟小姐見面,一個多月……二個多月了。」 對蘇卓民來講,一個星期不見黃旻珠,時間之長是相當於二個禮拜的。他也懶得算清楚。 「或許早應該叫她等我,讓我陪她出去……。想必她也是想這麼說,只是……,二年的時間變化太大了。甚麼都不用說了,都瞭解的……。 「她愛我,就是不會愛昏了頭;到底這叫作喜歡還是愛?──真是天曉得。可能是我的熱情不夠熱,凍壞了她,……。到底是我重要還是PHD重要?──還有邰禕……相信這不會是逃避。 「明亮的眼睛,整齊微彎的二排白牙齒;還有媽媽所欣賞,稱之為富貴的胖嘟嘟的臉頰;還有她的長髮,上次見到她,她說太熱把長髮剪短了──我不喜歡,……反正真想捧著她姣美的頭吻了又吻。 「要是媽知道她再三天就要出國了,看媽不說我才怪,──說我?這能怪我嗎?……」 「一直擔心她那嬌小豐盈的身材發胖,我不想看到這一幕慘不忍睹的景象;她再瘦一點好看──哼,可能再瘦一點我就不喜歡了……。該勸她帶件旗袍出去,典型的中國美女穿上旗袍,不知道要迷死多少老外。一直想看她穿旗袍,這是我希望的,很可惜,畢業典禮她沒穿……。我看我再也聞不到她那高貴的氣息了……。」 思潮並沒有隨著莒光號火車的中途靠近而稍歇;蘇卓民對自己說完一番話,又對心中的黃旻珠訴說起來。 「上次和她見面談到經濟捲逃,嘿!她還跟我說她就要感情大捲逃了。我裝作聽不懂她的意思;她知道我懂,她只是不忍心再重複說一次。 「小姐,我們談過生命、存在,談了這麼多,最後還是不知道怎麼去安心、愉悅地生活。我說,有派理論認為『生命本身是荒謬的』,講求實際和追逐理想,他們認為也許都是荒謬的,──嘿,而我就是站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東張西望的人。妳發表了一段『Ought to be』的應該與當然區別的人生道理。獲許現在妳是找到了妳所認為『應該』走的道路了。──我會去找尋屬於我的另一個『Oight to be』──另一個開始……,我不敢也不願徘徊太久,我不會這樣甘心的。 「小姐,妳知道我最佩服妳哪一點嗎?──妳的勇氣。妳知道,妳也對我說過;出去追獲某些東西,相對的一定要拋棄某些東西──像感情啦……,而妳果決地將它放置一邊。妳很理智,很聰明,或許妳這麼做是愚蠢的,天曉得……。好吧,最重要的不是猶豫,採取行動之後就踏實走下去。或許妳會遺憾……,那不要緊,只希望這個新的開始的結束能和上一個結束銜接得住。──能嗎?小姐。」 另外有個期望,就是不要把自己訓練得太『商品』了……,我不喜歡這樣。學成回國『推銷』自己,不管有沒有銷路,我還是要的……。──那當然,但願那時候我能適用……。」 「…………………。」 × × × × 火車進入台北站月台。一襲草綠色軍服,二手空空的蘇卓民跟著洶湧的人潮下了火車,擠出月台。 蘇卓民挺直腰桿,在吵雜熱鬧的車站人群中穿梭著。此刻心情他只想擠出人群,找具公用電話,他再也無意留心欣賞火車站內的景物百態。平常在車站內,蘇卓民喜歡觀察各式各類的來往乘客的神情。他認為,人的焦急、不安、快樂、滿足、孤獨、寂寞、希望都可以在這些人的臉上找到,因為他們都在追尋、等待一個新的開始。 × × × × 「喂──小姐嗎?今天好吧?」 「啊,──拉曼查,是你呀!」 「怎麼拉曼查,妳這小鬼。」 「你是唐吉訶德一夥的嘛,好啦,不說。甚麼時候回來的?」 「現在回來的。」 「現在?!你在哪裏啊?」 「今天休假,剛剛到台北,在台北車站。」 「接到我的信了?」 「那還用說,聽到小姐的召喚,小的就是匍匐前進,爬都會爬回來。」 「噢,──太感動了。」黃旻珠裝出哭號聲音說道。 「現在有空嗎?小姐。」 「有。」 「妳公車坐到襄陽路,我現在就到那邊等妳。好嗎?」 「好,我馬上就到。」 「好,等會兒見。」他掛斷電話。 走下車站前地下道,爬上館前路出口,往新公園方向走去。蘇卓民對路過的周圍景物毫無感覺;這次回來,台北沒帶給他任何一絲親切感;他心裏只想著走到襄陽路二二二路公車站牌,然後,見到黃旻珠又要說些甚麼。 × × × × 「應該在這班公車上」── 這句話蘇卓民已經跟自己說了四次,果然第四次給猜中了。 上著帶花白衣並黃色過膝圓裙的小姐走下公車,只隔蘇卓民五步遠了。蘇卓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揮手向黃旻珠招呼。未曾如此;只有第一次和她約會的時候有過這種緊張的心情,可能是因為此刻蘇卓民感覺甚麼都不對勁,──連他自己都不對勁了。 「小姐──」蘇卓民咧嘴笑著,向下車的黃旻珠招呼一聲。他笑得很不自然,不太好看。 黃旻珠親切地向蘇卓民微笑達意。走近他身邊,轉過身來面對馬路。 「到那邊去?到公園坐一下好嗎?」這只是禮貌上的意見徵求,本來蘇卓民早也打算帶她到公園坐坐。他心裏有好多話要跟黃旻珠說,那邊方便。也清靜多了。 「好。」 × × × × 跨進新公園,二人往露天音樂台走去。這次併肩齊步的意境和往常大不相同──靠得好近好近,離得好遠好遠。 「你還是曬得這麼黑啊。」    「那當然囉,阿兵哥那個不黑。」蘇卓民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再看看黃旻珠說: 「出國都準備就緒了?」 「嗯,差不多了。」 「到德州之後,記得寫信跟我聯絡。」 「會的。」黃旻珠低聲說: 「到不到機場送我?」聲音微弱傷感得有些模糊。 「嗯,──很抱歉,我實在走不開。軍職在身,人是國家的了。」蘇卓民以國家的名義找了個藉口。他早就決定不到機場送她,怕他到時候自己會哭出來。蘇卓民不忍心看黃旻珠含著眼淚搭噴射機離去;他很怕看到這一幕。 「邰禕會送妳的,我實在不方便。」望著黃旻珠又說道:「邰禕近來好吧?」蘇卓民根本不想談邰禕的事,只是藉他下臺,順便看看黃旻珠的反應。 「他很好。」她說: 「你不去機場也好……」黃旻珠很困窘、矛盾,眼神無光看著地面。 走到露天音樂臺附近,找了個遮陰的二人座位,蘇卓民伸出手來,為小姐拍乾淨了座椅。坐定後輕拍著雙掌一邊說道:「『玫瑰小姐』我應該送妳一束玫瑰才是。」 八月的午後天氣,烘得他倆冒汗了。 黃旻珠從咖啡色手提包裏拿出手帕,擦著額上的的汗珠說: 「這次我接受你的『玫瑰』,那──玫瑰呢?」 「等一下帶妳去買。」蘇卓民脫下軍帽擦著汗說: 「這附近那邊有鮮花店?」 「我也不知道。那算了好了。」 「不然──等一下到重慶南路買本中國文學發展史送妳。」 「這本書我有了。」 「好,那妳出國記得帶著。」 「帶它幹嘛嗎?」黃旻珠疑惑地問說。 「有用的,記得帶去,──聽話好嗎?」蘇卓民堅決地說。 「好吧──多帶一本書也無妨。」 「嘿,小姐,以後看到這本書你會感激也會想念我的。」蘇卓民咧著嘴笑說: 「妳相不相信?」 黃旻珠笑笑,沒答話。二人就這麼各自捏著指頭玩弄著,不安地沈默了片刻。 「小姐,等一下我們到那邊去?」 「我不知道,──你想到那邊去?」 「我也不知道。」蘇卓民知道還有很好的地方可以去,這是最後一次一見面,對他來說再也沒甚麼好玩的地方了。他所需要的只是及時抓住臨別的最後一刻,他寧可坐在這裏享受這臨別傷感的折磨滋味。 「我們再坐一會兒好了。」 黃旻珠微微點頭沒答話。 二人面無表情,帶著失神的眼睛,木訥甚至有些呆癡地坐了好一陣子。公園裏路過的散步市民,抱以奇異的眼光打量他倆。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倆是有問題的。 好久,好久。蘇卓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應該是他下決定的時候了。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部隊去。」他又找了個藉口,部隊的假是放到明天的。這種對坐發呆,充滿痛苦又像快樂似的奇異情感滋味,蘇卓民漸感反胃,愈來愈苦澀了──他想逃開。 「我送妳回家好了。」 「好。」黃旻珠也耐不下去了。一面回答一面將目光抬起,望著蘇卓民慢慢地站立起來。 循著來路,又這麼默默地走出去。 走出公園門口,蘇卓民伸出手,緊握住黃旻珠的小手,咧著嘴笑說: 「小姐──我會想念妳的。」他不敢相信,此刻自己還笑得出來。這樣她會好受一些的──他對自己這麼說,他只有笑了。 「嗯。」黃旻珠苦笑回答。 橫過馬路,小姐要求自行搭車回家,蘇卓民同意了。 「該來的自會來,應走的就該走吧……」他想。 × × × × 「有甚麼問題的話記得找住在達拉斯的二姐……。」站在公車站牌等車,蘇卓民突然臉色慎重,一本正經,注視著黃旻珠,滔滔不絕地說著: 「……不要猶豫,要有決心、要有信心、要有恆心……」他有力地揮著手比劃著。 黃旻珠不時點著頭,睜大著二眼凝視蘇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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