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鹿憶鹿〈變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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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皤皤的醫生拿著一支裝滿血的針筒,針尖插來插去還是找不到血管,病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微弱;顯然來不及打麻醉劑了,老醫生毫不猶豫地開始在病人的手腕挖,只要用刀挖一個小洞把針孔插入就好了。拼死命的掙扎,哭天搶地的哀號,偶爾有一聲長長的「爸——」發出;站在醫生身旁的青年抓著病人的雙手,額上的青筋暴露著,汗珠一顆顆沁出來,手指抖動不停,眼球佈滿血絲;看著這一幕,華教授感覺自己像在欣賞一齣鬧劇。
帶過兵打日本鬼子,擁有雷霆萬鈞的筆,華教授知道這是上天對他的諷刺。束手無策地任癌細胞在那個嬌小身軀中蔓延, 又眼睜睜地看劊子手挖她纖細手腕上的肉,他真想對她說:「競雄,爸把醫生槍斃。」斷斷續續地呻——吟,呻——吟,她已經聲嘶力竭了;他知道他已奮鬥掙扎得太久,她累了,想休息,是的,她該休息了。
醫生示意他到走廊的椅子歇著,望望握著那雙小手的青年,他走出來,坐下。腦海中不時浮現她凌晨一直重複的話:「爸,我們暑假再回澎湖看媽的墓。……我們很快地就能回北平,是不是?可以去天壇、故宮、頤和園、北海公園、清華園、北大。是不是?……爸爸,太和殿的玉石露臺,古稱丹陛,是不是?金鑾殿一定很富麗堂皇,我很快就要回北平了……」他看到她談到故國的種種,慧黠的眼睛有一分異樣的神采,跟浮腫的面龐一對照,華教授想起亡妻臨終的情形,這是所謂迴光返照吧!他感覺很冷,椎心刺骨的冷。
醫生出來了,對他遙了遙頭,拍著他的肩膀;華教授全身顫抖,還是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有救嗎?」明知是死刑卻還期待著延期宣判。「帶回去吧!再晚恐來不及了。」起初是一陣暈眩,然後是心被掏空了的茫然。醫生離開了,青年走到他身邊,面孔扭曲著,緊握住他的手;華教授看看青年,想說話,但終於只是開了張嘴巴。一段段長長的沈默,是對上蒼無言的抗議。「去叫計程車吧!傲寒。」華教授終於哽咽著吐出字來,如釋重負地拉拉衣角。看著青年走出去,華教授不由得嘆了口氣。
華教授執意抱她上計程車,青年不忍心拂逆,由了他。她幾度無力地睜開雙眼,抿抿嘴唇;華教授真的看到她又甜甜地微笑著,這微笑曾支撐著他,然而此刻卻令他肝腸寸斷,是告別嗎?
車上,她沒有再睜開眼睛,雖然微弱的心跳依稀告訴人她還未走,但是華教授有預感,他再也看不到那雙靈動的眸子了。車窗外,一群小學生吱吱喳喳地過馬路,華教授又看到她穿著圍兜兜,甩兩條長辮子;然後是白衣黑裙,清湯掛麵;直到成了新鮮人,到故宮,到中央研究院、也認識夏傲寒……青年打破了沈寂:「競雄,快到家了。」華教授看到她牽動一下嘴角作為答覆;青年的表情毫無慍色,只有憐惜。他感覺心酸,一分淒楚的愛。
華教授發現她長長的鬆了口氣,微微抓著他衣服的手垂了下來;過去了,是的,過去了。青年的眼眶有淚,然而他只是想笑,一切都是多餘的,生命不也是嗎?他唯一的念頭是:看看窗外亮麗的天空。
華教授把她抱進十坪不到的小木屋後,青年要他休息一下,就馬上轉身出去了。華教授順從地坐在木凳上,看著那白被單下的小身軀,她不是蒙著頭賴床,而是永遠地休息了。「競雄,傲寒是個好男孩,而你這麼忍心就辜負了他。」華教授的思潮回到青年身上;在競雄大二那年的暑假,青年第一次拜訪他,見了面,只羞澀地喊了聲「老伯」就不再言語了,只有當他和競雄間問話時,才像回答簡答題似地開開口。華教授對青年的第一個印象是忠厚,踏實而負責任,是競雄可以依託終身的人;華教授有了結一樁心事的輕鬆。
華教授不識字的妻子在競雄要念小學那年因難產而死,從此他和她名符其實的相依為命了,她不管新裏有什麼感受,都鉅細靡遺地告訴他;競雄一進大學即擔任校刊的編輯工作,在法研所就讀的夏傲寒因常撰稿而認識了她。欣賞她的豪放任真,也分擔她對國家民族的煩憂,傲寒對她的關心和愛慕毫無保留地付出;傲寒後來曾多次對她表明心跡。但是華教授一直很納悶競雄的反應:不以為意。兩、三年來,傲寒成了法學碩士,留校當了講師,攻讀博士學位。一位奮勉上進的孤兒,華教授不了解競雄到底那點不滿足?始終漫不經心;傲寒依然一片癡情,愛屋及烏,有如兒子一樣來承歡膝下。
有了第一次,傲寒一放長假就去看他,聽他談老家北平,談青年軍,談國運;傲寒也發表他對法政界的看法、抱負,談他如何在父母雙亡後,自力更生受教育的經過。傲寒並告訴他競雄的大學生活如何清苦?如何好學?使命感鞭策她要摒棄一切為中國文學開出一條坦途;傲寒絲毫不因競雄漠視他的情感有所怨恨,甚至以她的偉大胸襟為榮。平凡又愉快的相處,使華教授一到長假期,竟然迫切地期待傲寒回來吃飯,他開始為這個青年的癡心抱屈了。
華教授問過競雄對傲寒的看法,她一臉無奈:「爸爸,我承認也相信他能給我幸福快樂,但是幸福快樂並非生命的全部。我去故宮圖書館,去中央研究院,也去歷史博學館,所感受到的只是中華兒女對那些書視如敝屣,而黃頭髮、高鼻子的人以為那代表著中國,不擇手段去挖掘;我念中文系,去念日本人評注的中國古籍,感想如何呢?只有羞恥而已,把自己的父母拋棄讓人奉養就是這個樣子。中國文學需要大批人去獻身,我願意去當獻身的人。」他只知道她充滿熱情,滿懷理想,對她像秋瑾一樣去赴義的豪氣卻有些訝異。「接受他的情感,不可否認地對我的研究有影響,既然有影像,我只有犧牲它,雖然代價很大,但我無所選擇。我對他表明了立場,他依然執著。爸爸,我沒辦法。」語氣中有惆悵,他發現她曾痛苦地掙扎過,然而他了解她一旦決定就不再更改了。
一聲「老伯」打斷了他的思維,華教授看著青年把一包水餃攤在桌上。「老伯,我剛才打電話給競雄的同學,也去商量明天火葬的事宜。老伯,吃一點東西吧!您一天沒吃了。」他肚子是有些空,然而「明天」使他心悸,恐懼填飽了;他還是吞下一個餃子,想把「明天」也一起吞掉,把「明天」吞掉,吞掉……
青年表示要在小客廳中守著,望望那燃燒著的白燭,華教授點了點頭。有時候去面對痛苦是一種解脫,一種快樂。也許一年的折磨,懸掛已了,他是該去睡個安穩的覺,暫時的死亡不正可以遺忘一切嗎?然而「醉書樓」在他腦際中閃過,他想去看看他視之如命的東西。
門上是她用篆體寫的「醉書樓」,兩邊是祭龕那天貼的春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華教授記得自己主張春節最好貼點有喜氣的句子,她笑著:「爸,您不是常強調我們不用勉強自己去追逐熱鬧嗎?別人貼春聯,我們貼對聯有何不可呢?」他無言以對。華教授想到他自己,在「考紅」的浪潮中抱著那本史記浮沈;別人都談著熱門的怡紅院、瀟湘館他只是跟太史公默對著。有何不可呢?當然可以。然而華教授知道在一片森林中,一隻鳥的聲音無論多大也成不了氣候,要很多鳥的,是的,要一群鳥。
一進門,中間的牆上一幅秋瑾赴義的像,和她寫的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又面牆上是「寧鳴不死,不默而生」,左面是「少年崛起,中國復興」。華教授想起她的家書曾經說過:「爸,您說您真的不以沒有兒子為憾,但我知道您在意的;雖然這是很世俗的,終歸是華家的香火問題啊!有時我會恨自己為何不是男兒身,因此我要求自己不讓鬚眉,使華家以我為榮。」他是獨子,也許他真的在乎華家無後,然而有競雄,他確實覺得衣缽能傳了。
室中除了一張床、桌椅外,幾個書架滿滿是古籍;他完全了解她對國學愛戀、沈醉的心情。她在信上告訴他:「聖人都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豪情,難道我就沒有勇氣去當先鋒嗎?只要我肯做,國學是能夠被發揚光大的。」
她剛上台北的一次週末,華教授到學校看她,正巧她去了圖書館,她室友陪他逛校園時說:「競雄愛買書,從不把錢花在逛街買衣服上,甚至連吃飯也儘量節省。她買了書就急著把它看完,因此她不去參加舞會,也很少去郊遊、烤肉,連很多女孩愛慕的夏傲寒來找她,她也常避不見面,但是他可死心眼得很哪!華伯父,競雄是個很奇怪的女孩,不過很隨和啦!她對我們很好,還會當我們的愛情顧問哪!」那女孩滔滔不絕地,好像在向他介紹一個傳奇人物似的。
看到她臉色紅潤,寬慰多了,不過還是不斷叮嚀她;要吃好一點,要多參加活動。她微笑著:「爸,我吃得很好啊!來了一個月胖兩公斤,我每天早上去跑步減肥呢!」一聽減肥,他哈哈大笑,笑得她嘟起嘴來。「我如果空閒,會常去參加活動的。」但是她不是詩經,就是史記,很少有空的;他為她這麼苛求自己感到心疼,然而一方面他確實覺得中國文學界需要幾個傻子。
念高中時,每天早上坐兩小時車上課,但是她堅持不住校,怕他一個人在家會寂寞;因此寧願早上五點多趕去坐火車。他們曾經爭論過,她總有一大堆理由來說服他:「在車上也可以看書啊!」「外面的飲食不衛生。」「我會想家而念不下書」。他只好看她睡眼惺忪的擠車上學,十分疲憊的擠車回家;她是善體人意的。到台北唸書是她第一次離家,她信寫得很勤,三四天一封,甚至一天一封,報告她的新鮮人生活;信中沒有多采多姿的日子,沒有綺麗的夢,只有對浩瀚國學的好奇,與一窺堂奧的決心。她也表示在漫長的文學國度裏她很寂寞:「爸,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很孤單,孤單的時候,我真希望再聽您談春天到昆明湖的情景,和頤和園成為銀色世界的盛況,聽後總給我踏實的感覺。將近一年了,在交友方面可謂一片空白,然而史書上的文豪墨客比比皆是,盡屬可推心置腹之人,多與他們神交意會,想想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華教授一接到她說寂寞的信後,那個週末就上台北,她一直說:「爸,我真的很不安,很不安。」他摸摸她的頭,牽著她的手朝故宮走,沿著柏樹道,華教授不斷談蔡元培時代的北大,也談抗日時的北平。他記得她因為太激動而哭了:「爸,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北平?」他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裝著沒聽見。那天,他們還一起到西門町吃炒栗子,她開心得像小孩子似的,扮著鬼臉說她系上的一位年輕男講師戴一條狗鍊子,頭髮像捲毛狗。這些都是很遠的事了,怕已三、 四年了吧?
華教授走到窗前,看著案頭的兩句話:「對澎湖是濃厚的懷念,對北平是深沈的憧憬。」她喜歡赫塞的書,因為大部分是描述童年和故鄉的。她常常說:「童年是最值得回憶的;而故鄉,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美的地方了。」澎湖於她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眷戀,不只因為她喜歡小島的風沙,冬天澎湃的海浪,溫馨的人情,也因為那兒擁有一段與父母一同釣魚、種菜的歲月。北平於她是遊子接受撫慰的情懷,上中國現代史的鬱悶需要發洩,飄泊的心需要那片土地的脈息去支持。她曾經嚴肅地說過:「爸,我真的可以體會離家三十年的鄉愁是什麼滋味?」
華教授的眼光停在床上,空的!他抽搐了一下,是的,那是真的了。她在經史子集中畢了業,系主任留下她當助教,一面念研究所,一切尚未就緒。華教授去參加畢業典禮,卻發現她臉色慘白,精神極差,笑聲中甚至透著淒涼。他帶她去檢查,貧血,他輸血給她,還是慘白的臉;有醫生說惡性貧血。才十個月,不到一年哪!她倒下了,躺在醫院中,輸血,輸血,輸血,全身佈滿了針孔,佝僂的身子,像龍鍾的老人。她拒絕夏傲寒去看她,然而傲寒一有空就去,不只看她,也陪她。醫生終於吐露了實情:「血癌」,他沒有半點反應,只是覺得那位系主任安慰他「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非常滑稽。
華教授隱約地聽到有哭聲,天亮了,果真亮了,沒有陽光照拂的地方依然一片黑暗。走到客廳,他赫然發現屋子都是人,她的同學哭成一團,一位男同學自言自語說:「競雄,你永遠是不同流俗的,這也是你不同流俗的地方嗎?」他壓抑著自己,以長輩的身份安慰他們:「不要太哀傷,競雄一定不喜歡看到你們這樣的。你們都是她的好同學,也都知道她臨走還念念不忘國學的前途。擔起你們的責任,競雄會含笑九泉的。」一番話說得極不自然,但是他以為不張張口,過份沈悶的空氣是會使人窒息的。女孩們為她梳妝,華教授似乎感覺女兒在笑,她在笑竟然自己的臉也上了顏料,是不?她一向以為偽裝是一種悲哀。華教授他有股衝動,想拿起那些腮紅,胭脂把她的臉塗紅、塗紅,越紅越好,她實在太白太白了,白得像?嗯,像具石膏。
車子來了,華教授看著她被人抬上去了,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汩汩地流著,流著。她很殘忍,他想。以那不輕易落淚的個性,她一定會笑:「爸,您怎麼哭了?」幼年浪羈。從軍,到南方念中大,孤家寡人在澎湖飄泊,一連串的顛沛流離,他從未像現在這麼無助過。他不曾遺忘世界,而世界拋棄了他。
不再抬頭,華教授知道她走了,永遠走了,不可能再大喊「爸,我回來囉!」下一步該做什麼?等年輕人他們回來,不到十坪的屋子異乎尋常地顯得空曠,以後就是這樣了。不再有所謂的絃歌不輟,詩詞吟唱出現,死寂淒涼就是它的全部。
華教授從客廳踱到廚房,又從廚房折回來,等得有些焦躁;然而他們很快就回來了,比他預期的還早。二十幾年的培育頃刻間化為灰燼,人生原本不過如此啊!華教授接過那個小罈子,像從妻子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她一樣;一樣的動作,心境有如天壤。她的同學個個黯然地告辭了,夏傲寒送走他們又回來。「老伯,競雄要護士拿這封信給我,您或許也該看看的。」華教授覺得青年使他感到慰藉,尤其在這個時候。看一看青年,他把信接過來。
「傲寒,我辜負了你,實在沒有資格再對你有所要求的;但我不久於人世了,除了國家的前途,國學的命脈外,父親是我最惦記著的。我太不孝,從未帶給他快樂,只徒增他的痛苦。而如今,我又殘忍地走了;雖然我多麼離不開愛我的父親,但是我確知死神是在召喚我了。代替我照顧他老人家,減少他老年喪子之痛。並請你把我全部的書理出來,麻煩系主任送給有興趣研究國學的學弟、學妹們,中國文學需要仰賴他們了。傲寒,你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但我們畢竟無緣,你會遇到個好女孩的。——競雄。」
華教授沒有抬頭看青年,只想著她寫的「多麼離不開愛我的父親」;她成了荒郊野外的孤魂,他忍受淒涼人生的嘲弄,上天嫉妒他們的歡樂,開的玩笑可不小。
夏傲寒要回台北了,憂戚像小蟲爬在臉上,但是他似乎無意把它抹去。華教授覺得傲寒好天真,好可愛,跟每個人一樣,總是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忍受不必要的痛苦。
傲寒臨走時告訴他:「老伯,我下星期六回來。」華教授看看那個罈子,喃喃自語著:「也許他只是憐憫,只是同情,也許他不回來了,也許還會回來一次,不管如何,競雄,我們華家的人都是勇者。」華教授想今晚要早些就寢,明天還有兩個學校的課要上;然而,他不知道要如何使自己在漫漫的夏夜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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