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姚儀敏〈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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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太太起身給熱帶魚加些食料,她的手伸進缸裡用拇指彈著中指,向牠們招呼過後,魚兒就像磁鐵一般地聚攏了來,張開小口急急吮著;盧太太想起她的孩子小時後也常常嘟著小嘴,指著食物:要這、要那,邊嚼邊貪心地盯住碗,那模樣真討人愛呢,可是不知道那時起,他們突然自己爬上餐桌拿起筷子,丟下玩具,背著書包了,桌上空出的座位從一個、兩個……到現在是六個,每天在飯桌上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另一個是她硬請來同坐的歐巴桑。盧先生若不吃也會另外開伙,他忙著頂樓的牌局!
「孩子是一項紀念品」她嘆道,沒有他們又怎能證明她曾經真真實時地活過、曾經嬌嬌柔柔地年輕過,往昔她何嘗料到目前的富貴榮華?可是在孩子身上她可以細細地探出一生的軌跡,一件兩件、一年十年,像年輪一樣地明顯。
很久以前,在一個公營機構裡盧致文是一個小小的科員,她很欣賞他微露的才華和志氣,後來不知那裡來的勇氣,她竟然將終身託付了他,結婚時她父親拒絕來主婚,那時候盧致文除了一間小屋、兩口皮箱外,真可說是家徒四壁,這不像在下賭注嗎?蜜月時跟盧致文走在一起,她甚至有意後退半步,不故他微禿的頭在她耳旁搖晃,多少夜她噙著淚,僅僅地要著牙告訴自己:賭注既然下了,只有認命地等,等著運氣。
紹臣降生後,她的愛轉移了目標,她稱它為「美麗的犧牲」。盧致文出國進修後,她和兒子快樂地過日子,只要有對象可傾注,愛就是世界上最有意義的投資。
盧致文回來以後,不斷地陞遷,像乘電梯般,他的自悲感到了舒展,妻子的敵意有如他先前的窮困一樣,都被他採在腳底下啦;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一個個出世,她和他之間夾著這群孩子,因此鴻溝越來寬潤,孩子與日漸擴大的生活圈佔據了她,他在她心目中就像人都到齊了,候補的只有靠邊站一般。盧致文沉醉在名利圈裡,而她則陷入了虛幻的幸福中。
有一回小女兒患了急性腦炎,她焦急地像無頭蒼蠅頒不之所措,好不容易找到了牌桌上的盧致文,他卻悠悠地勸她——別急,不會有問題的。她愣住了,想到家裡哭鬧的孩子,她就瘋狂地憤怒起來,她狠狠地下決心:你不管,我也不管,要死讓她死了乾淨;後來還是歐巴桑叫車送嬰兒去醫院的,一連幾夜她枕著濕透的枕頭不停地責怪自己,同時生起了報復的念頭。
她也作上牌桌了,起先還內疚地想著幾個無辜的孩子,但盧致文一直漠視她的改變,她晚回家,他就更晚。這一場競賽澆冷了她的心,孩子竟然奉他的命來到人世,這罪過就該歸她,她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
一群小孩任由歐巴桑管教,家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一聽見門鈴聲,他們就溜下書桌叼著鉛筆衝去看;歐巴桑削好的鉛筆,他們一枝枝折斷當作頂好的遊戲,叫人罵也不是,只有搖頭嘆氣。
想也好笑,她有時真羨慕歐巴桑哩,像冬天里歐巴桑燒熱了水,在一百多的坪的日式官邸中頂不容易地抓來幾個小鬼,水卻已經涼啦,等到再加熱了,小鬼們又不知去向,急得歐巴桑直跺叫腳,她卻管也不管,可是孩子們逐漸地離她越來越遠,像放風箏到最後她不得不連手裡的線也給放了一樣,只有隨他們任意飄遊了。
魚兒們填飽了肚子悠閒地游開,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也像魚缸裡的魚——吃睡玩樂,一事無成地在世上走了一遭,可是魚在水裡更加逍遙更加鮮麗,而她呢?好比洩氣的球在不知不覺中萎縮了、麻木了。
她頹然地蜷伏在沙發裡,父母親從屋中走了出來;父親所反對的女婿在他升官後也漸漸來往了,在她弟弟死後兩個老人就搬來與他們同住,彼此間的介隙依舊存在,客廳裡父親與盧致文絕少有機會同在;而她也很少搭理父親,她想當初父親若再堅持一點她就不會嫁給盧致文了,那樣她一定比現在幸福十倍,不過地位可能也低十倍,究竟是幸與不幸呢?她不知道,所以她怨父親,把矛盾間的得失都歸咎於父親的不盡責。
母親常向歐巴桑抱怨他們,歐巴桑卻很少發表意見,她在這個家庭裡認識了太多東西,也許是複雜地超出想像,因此她總是保持緘默,環境封住了她的嘴,緘默卻打開了她的智識之窗。這也算收穫哩!
她覺得彷彿是前擺著一桌全席,但因為貪食了甜點就把正餐誤了,而現在席罷人散,她再也沒有機會回頭了,歲月在指縫中老去,青絲在朝夕間花白,她的心竟然始終沒長進三十年前與現今的差別不過是容顏的艷衰而已,該抓住的都溜掉了,富貴、榮華無際地浮著,沒有新生命沒有繼承者,又有何用?當年她下的偌大賭注幾乎賠盡了,不,恐怕還欠了一大筆——那是她的孩子,她虧欠了他們許許多多…唉,黃昏裡熱帶魚閃著燦爛的斑紋無精打采地游著,她卻照著憔悴的神態激動地回憶著,歐巴桑在廚房裡又嘟嘟地準備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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