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陳義棟〈公雞是小雞的爸爸〉
  • 最後修訂日期:
聯考後幾天。立民接到永成從埔里寄來的信,裏頭告訴他說,那半簍香蕉一直擺在牆腳下,現在怕已經爛 成一堆了。信裏還說,阿清考完最後一堂試後回到宿舍去,收拾好行李,第二天清晨就趕早班車子,逕自上梨山寫生去了。而他則天天帶領一群小鬼,到溪裏頭去玩水,打水仗……。最後,永成在信裏說道,現在他每天就盼著兵役徵集令到來,好早日當兵去,省得天天動腦筋藉故避免和他老爸碰面……。    六月二十八日的下午。攝氏三十六度的高溫,把人烤得懶洋洋的。熱騰騰的空氣,海浪似的,一波緊似一波。逼得人快喘不過氣來了。車上的乘客不多,前面幾個高中女生上車後,就一直嘰哩呱啦說個不停。偶爾還尖銳的爆出笑聲來。立民在後座上,手中不停的捏弄著軍帽。新兵訓練中心就是這個樣子,放個榮譽假也不乾不脆就愛拖拖拉拉的,光服裝儀容就檢查了老半天,出大營門前,值星官還一再的交待,注意禮節呀!禁止涉足不正當場所呀!按時歸營呀!也不嫌煩。把我們看成穿軍服的老百姓了。當然,這些祇能在心裏頭嘀咕著,面對著那橫眉豎目小鋼砲似的教育班長,立民可是氣也不敢吭一聲。那幾個鬼似的的教育班長,不曉得那來的體力,用不完似的,每天如影隨形的跟在身邊。說得倒輕鬆,班長做多少,各位跟著做多少,每次做伏地挺身時都這麼講。哨聲幾個起落,就有人齜牙裂嘴、雙手抖個不停了。咳!要是考上大學,該有多好。像黃排長那樣,雖然是個預官,扛個小么尉倒也蠻神氣的。至少,休個假才不像我們這麼囉嗦。像今天出了營門都已經九點了。晚上九點鐘收假,一天夠到那兒去?搭一、兩個鐘頭的車子回鄉下去,頂多祇能吃頓午飯。這麼急急忙忙的趕車,實在沒意思。「阿民啊,大熱天裏,不必這麼跑來跑去的,怎麼不到你姑媽家去走走呢?離你們營區不遠嘛!」上一次放梯次假回家時,爸爸這麼說。立民不置可否的嗯了兩聲。其實爸爸的心裏頭也明白的。大概姑媽這種人的生活圈子不一樣吧!我們的確不屬於那種圈子的人,立民心裏這麼想著。    車子走走停停,前面多了幾個乘客。二個理著小平頭的高中生,正吐著煙圈玩。書包上紅紅綠綠的畫滿了圖案。滿嘴俚語,說話的聲音又高,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惹得前面的幾個女生頻頻回頭。高中生抽菸,早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說不定,小表弟阿傑,在外頭就是這個樣子。上午,在姑媽家裏,立民一進阿傑的房間,就看到阿傑匆匆忙忙的把桌上的書收到抽屜裏頭去,隱隱約約還聞到一股菸味。阿傑的表情有點怪異。這個瘦挑的高中生,已經不是立民想像中,拖著鼻涕、緊跟著他後頭、持一把木棍充當「國王衛士」的小傑了。立民意識到阿傑和他之間的想法,有著很大的差異了。於是,很識趣的退到書房裏去看報紙。變了,是的,一切都在變。小慧也是的,小時候立民最護著她,每次他都不准別的小男生欺負她。有一次,小牛那一群把她弄哭了。立民才不管小牛的塊頭比自己大,兩個男生扭成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嚇得小慧在一旁又哭又喊,直叫著:「別打了!別打了!」那一次以後,小牛再也不敢小看立民了。立民雖然滾一身泥,但是,當小慧邊掉著淚,邊替他擦掉臉上的泥巴時,立民的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上午,應門的正是小慧。哇!才幾年不見,就變了個樣了。小慧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淡淡的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要立民進來。姑媽正在裏頭打牌,聽說是立民來了,祇拋下幾句話:「阿民,聽說你快結訓了,怎麼到現在才來啊?」「沒什麼,忙嘛!」立民接過小慧遞給他的拖鞋說道。「到阿姑家裏來,不必太拘束,冰箱裏有吃的,自己拿著呢,我不招呼你了。耶!等一下,黃太太妳打的是那張牌?妳看看,儘顧著說話……。」    牌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才結束。幾個姑媽的牌搭子,都留下來吃過飯後,才一個一個邊揉著惺忪的睡眼,邊打著呵欠離去。歐巴桑過來收拾碗筷的時候,姑媽從皮包裏抽出幾張鈔票說:「小慧妳陪阿民去看場電影。呵……啊——,我累得要死,想睡個午覺,不要吵我。」說著,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咦…阿傑呢?這孩子,又出去了?唉!成天往外跑,也不說一聲,真是的。」「講了,是媽打得太入神了。」小慧語氣有一點埋怨的味道。    走出大門,立民立即對小慧說:「小慧,妳有事儘管去忙妳的,不要管我。」小慧對他看了看:「既然你這麼講,我真的不奉賠了。」立民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有一股失落的感覺。整個下午,遊魂似的,一家書店逛過一家。想起吃晚飯的時候,該去找永成他們。離聯考日期祇差幾天,怕去早了,影響他們讀書。再用功總得吃飯吧?選這個時間去,不會太打擾他們的。    立民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張小紙條來。低頭看了看,戴好草綠色的軍帽,然後站了起來移到前門去。立民跳下了公共汽車,站在一旁準備等車子開走後,再橫過馬路去。引擎的吼聲剛過去,接著就是一陣熱浪迎面撲來。竟像掀開蒸籠一般,整張臉都冒出汗水來。立民掏出手帕來在額頭上胡亂擦了幾下,捏著那一張早已濕透了的紙條。這幾個鬼,租房子租到這條有名的夜市街來,能唸好書才怪哩!    立民走到門前,按過門鈴。不一會兒,從門縫裏探出一個「西瓜皮」來。身上穿著國中制服,兩隻眼皮翻了翻,懶懶的擠出二個字來:「找誰?」「找,找——喔,找兩位埔里來的學生。」瞧她那模樣,教她沒頭沒腦的一問,立民竟有一點結巴起來。「埔里——?」嘿——,聽了埔里後,那表情竟像聽了外星球地名似的那般陌生。「喔,三樓,第二間。」完全是教育班長下命令的口氣,短捷有力。丟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的,甩著那一頭不及耳垂的短髮,逕自登、登、登、登的往裏頭走去。立民不覺得啞然失笑。    才踩上三樓的梯口,立民一眼就瞧見永成,光著膀子,著了一條短褲頭,著拖鞋,端著臉盆,間上搭著一條白色的毛巾,迎面站在那邊。看到了立民上來,先是楞了楞,繼而校裂了嘴,大生嚷嚷起來:「咦——!阿民!你真的來了。快先到裏邊去。」永成回過頭來,朝著甬道的那一頭,吼了起來:「阿清啊,你快點出來,看看我們的詩人來囉!」房間裏頭響起一陣劈哩叭啦的聲音。「詩人」這個綽號是阿清喊出來的。祇因為立民多愁善感,那種單純的思想,怕祇有詩人才會如此。立民的文筆不錯是真的,可沒寫過詩。所以立民直搖手阻止永成快別這麼嚷嚷,永成卻一手把他推向阿清這邊過來。「你們先進屋裏去談談,我去沖個涼馬上過來。」說著,一面走向洗臉臺去。    「你那張黑臉洗了還不是白洗,省點水吧!」阿清朝著他調侃了一句,走過來猛拍立民的肩膀說:「哇操!亂不夠意思的。什麼時候當兵去的,也不來一封信說一聲。」「當兵也沒什麼嘛就沒敢驚動你們。」「什麼話嘛?」阿清不以為然的邊說著邊跨進房間裏去,立民跟著進去。房間裏頭,除了一張雙層床鋪之外,還擺了兩張書桌,顯得非常擁擠。「坐!」阿清拉過一把椅子,示意要立民坐下。他則逕自在床沿坐了下來。床頭的電扇呼呼的轉著。檯燈前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講義、補習班的參考書、地圖、還有奶粉罐、玻璃杯……。挨著床鋪的那面牆壁上頭,用長短不一的竹筷子,粘成「耶誕快樂」四個美術字。不知那家的自助餐館倒楣了。甭說這鐵是阿清的傑作。    「今年怎麼樣?」立民先開了腔。    「盡人事,聽天命。」阿清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今年不行的話,祇有到臺北去畫畫廣告。然後和你一樣,當阿兵哥去。」    「畫廣告!開玩笑,簡直糟蹋人才嘛!」立民叫了起來。的確是的,阿清的藝術才華是公認的。師大美術系畢業的林老師都曾經公開讚美阿清。說他是一塊可造之才。祇可惜英、數、理鴉鴉烏,第一年大學之門連邊都沒摸到。畢業前夕,和林老師舉行師生聯展,倒也出過一陣鋒頭。展示結束那天,立民幫著他收拾作品。而阿清則在「莊敬樓」的教室裏,為數學的補考而奮鬥。    「最近還畫不畫?」立民問道。阿清用手指著床底下,裏面有一套畫架,上面佈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考上了就可以畫個痛快了。」    「考完試想上梨山去一趟,我老哥前些日子來看過我,直說工人不好找。山上的果園正缺人手呢!」    「不是去會你那山地之花吧?」立民頂記得阿清曾對他說過有關她的事。    「嫁人了!」    「嫁人了?」立民有點意外,看阿清不願多提這件事的樣子,也就不多問了。轉了一個話題:「補習班蹲了一年,現在大概是胸有成竹了。」    「呸!」阿清啐了起來,「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學店,你真以為報紙上刊登的那些宣傳資料全部貨真價實,操!兩千塊,一張成績單兩千塊買來的,老子今年假使考上了。我也如法炮製,多找幾家來個一身數賣,撈他幾文回來。這些補習班是賺夠了。」    「賣你個頭,考上了再講。」永成端著臉盆進來,一面把臉盆擺到床底下去後站起來說:「自來水都發燙了,屋裏悶成這個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喔,對了,阿民你幾點走?」    「最晚八點鐘左右要搭上巴士,才趕得及回去收假。」    「這麼辦,我們這就出去。順便找李賜池,然後一塊吃晚飯。」阿清提議。    「說走就走,今天非好好的補請阿民一頓不可。」永成說著,順手熄了桌上的檯燈,催他們動身。    除了立民,二個都僅穿著背心,著拖板。走在窄暗的甬道時,聲音顯得特別清脆。    走出大門,外面的太陽果然減弱了許多威力。三個人穿過一條巷子,有一群眷村的小孩子,正在空地上打棒球。阿清搓著雙手,興奮的跑過去要求讓他代打幾下。阿清裝模作樣的試揮了幾下,學著王貞治的「稻草人式」的姿勢,惹得旁邊幾個小孩子咯—咯—咯笑成一堆。永成在一旁猛催他,怕去晚了要碰不上李賜池。    「聯考的陰影真可怕,你看看那些孩子多麼快樂。」阿清有感而發。三個人各有所思的走著,誰也沒答腔。    「歐巴桑,賜池出去吃飯了沒?」永成老遠就熱絡的和一位婦人打招呼。    「還沒啦!是你們喔。唉!可憐喔!你們這些讀書仔,這麼無暝無日的,實在是感心喔!」 歐巴桑說著。又揮揮手要三個人自己上樓去找李賜池。    賜池開了門走出來:「正想過去找你們,阿民什麼時候到的?」    「才來的。我的天,你真是名士派作風。」立民叫起來。整個房間丟滿了衣服、襪子、紙條……。比起阿清他們那邊還要亂。書桌上除了書本和講義外,就是各色各樣的藥瓶子。有維他命丸、魚肝油、眼藥水、感冒藥、萬金油、八卦丹……,應有盡有。    「拜託!你這是幹嘛,替西藥房搬家呀?」立民大驚小怪的說:「你把藥當飯吃了?光吃維他命丸來『維』他的『命』啊?」    阿清和永成顯然習以為常,不以為怪了。    「來來,看看這一道題。」才坐下來,李賜池就迫不及待的說。    阿清和永成趨身上去,聚神的看著李賜池所指的題目。永成顯然不太感興趣,走過來坐在立民身邊說:「文欽的事你聽說了沒?」    「嗯,聽到了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立民點點頭說。    「怎麼回事?本來他和李賜池住在一起的,不曉得怎麼搞的,泡上個妞兒,就是現在這個太太啦!他老岳丈氣得半死,登報斷了父女關係。文欽祇好搬了出去。學業是沒轍兒了,事業更甭提了。我看這小子是有點發昏了。」永成感慨的說。    「你們去看過他沒有?」    「去過一次。他媽的,文欽倒瀟灑,餓著肚皮還成天搞什麼電影筆記,什麼茶道。飯都沒得吃的了,還買一大堆的書回來。可憐啊!他老婆挺個肚子去上班,臉色臘黃臘黃的。那天留我們在他家吃飯。我和阿清是拼著命跑出來的。瘋狂啊!」永成望著天花板搖搖頭說。    阿清那邊的聲音越來越高,顯然有了爭執。    「什麼走火入魔?看,這是教科書原文。」李賜池手中拿著課本。    「這種零碎的東西,背了有啥屁用?」阿清憤憤的說。    「有啥屁用?人家零碎的、呆板的去年都上了大學。你神,懂得活用、不呆板。何苦到補習班來蹲呀?」李賜池語氣毫不退讓。    「就是你們這種人,就曉得死讀書。上了大學又怎樣?毫無獨立思考的能力,都成了讀書機器。」    「是呀,大學生都是讀書機器。那你苦苦追求的又是什麼?也不過是想混個學校唸唸而已。老實一點。公雞是小雞的爺爺、爸爸、哥哥……都行。但是,教科書要是寫著公雞是小雞的爸爸,你就不要出花樣,這就是標準答案啊!等你混上了大學,才去你的獨立思考吧!」李賜池高聲的教訓起來。    「幹啥呀你們,阿民在這裏,盡談這些沒營養的東西,煩不煩?少廢話,飯去!」永成過去阻止一場辯論。    夜市的小攤剛擺上不久。老闆過來招呼他們四個。永成過去點了幾樣菜,另外叫了幾瓶啤酒。然後坐下來對大家說:「今晚誰也不許賴酒,晚上誰再唸書誰是王八蛋!」    立民不安的說:「這樣不好吧?」    阿清說:「沒關係啦,該唸的早唸了這幾天唸得下書的話,都是騙人的。阿民你放心!來,第一杯先敬你。有你們阿兵哥的保護,我們才能安心唸書。乾、乾!」    「還沒喝就瘋言瘋語了。」李賜池說。    「什麼話,不是我說你。我們這幾個,祇有阿民最有資格去上大學。偏偏這種聯考制度,硬是把一些人糟蹋了,任他在牆腳下發霉發爛。他媽的,不平呀!」阿清又犯了老毛病了。    街上的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了。四個人離開小攤子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永成攙著阿清走著。嘴裏不斷的嘀咕著:「不能喝就少喝一點。每次鬧酒的是他,最先醉倒的也是他。」    「你說什麼?我——醉倒?我走給你看看。」阿清掙扎開來。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嘴裏不曉得咕噥著什麼。    「算了算了,少出醜了。」李賜池說。    經過教堂旁邊那個路口時,祇見一大堆人圍在那邊,原來是叫賣水果的攤子。一個中年人,站在機器三輪車上,從後座的竹籠裏,拿出一串串的香蕉,一隻手舉得高高的喊道:「五、 、十八、十六……」一面喊著,一隻手一面比著數目。「賣了!」賣完一串。再拿一串上來…「五、、十八……。」    站在一旁的阿清突然舉手:「買!我買了!」一個小孩子立刻把那串香蕉送過來。    「媽的,瘋了!」當阿清買到第八串時,永成咒了起來。立民和李賜池也一起過來,硬把阿清架起來,拖著離開現場。永成向老闆要個竹簍裝好香蕉,扛著跟著過來。    回到宿舍時,立民把阿清按到他的床鋪上去。幫他蓋上毯子。永成一面罵著一面進來。一進房間,把竹簍往地上一擺,踢了一腳。無可奈何的說:「吃吧!夠你吃的。這小子丟什麼人嘛!」    阿清在床上翻了個身,模模糊糊的:「吃!就是買來吃的。阿民,等一下你慢走,我不送了……」    立民回到營區後,剛好趕得上點名。祇是整個腦筋空空洞洞的。唱軍歌做收心操時,一直心不在焉的。吹過熄燈號已經快一個鐘頭了。立民還瞪著雙眼,想著白天的事。這幾個當中,祇有我最有資格上大學?上大學?上了大學可以和黃排長一樣,不再受那些教育班長的氣。上了大學或許小慧會對我好一點,就像小時候那樣。那歐巴桑的話又浮上心頭:「這些讀書的仔,無暝無日……」辛苦總會有代價的。那最勢利的補習班,都肯出錢買聯考成績?……。最重要的是我不能發霉,不能在牆腳下發爛。公雞是小雞的爸爸就爸爸嘛,有什麼關係?祇要能上了大學,我就會獨立思考了。唉!睡吧!三至四點的衛兵,明天的操課……。但是,我不會再堅持什麼活用學問了。究竟應付考試和做學問是兩回是嘛!我以前怎麼一直沒想過呢?公雞是小雞的爸爸就爸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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