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龍珍珠〈良辰美景奈何天〉
  • 最後修訂日期:
第一次看見淑芸是在戲臺上。    那天,在一所大專崑曲社的的畢業公演中,我擔任文場中的笛子,第一齣戲演出的是「學堂」。    「學堂」這齣戲,又有人稱做「春相鬧學」,是屬於趣味性的崑劇,主要在表現老生的道貌岸然與花旦的俏皮。兩種迥然不同的角色,互相襯托下,構成一場逗趣的喜劇。由於十分討好觀眾,因此常被排為開 鑼戲。    從我大四開始在臺上擔任文場,三、四年來所看過的昆劇不下百齣,學堂更是一看再看。我覺得要恰如其份的演出春香的氣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春香這丫頭,在崑曲中是一個天真、淘氣又略帶任性,半大不小的女孩兒,因此神態上的收放頗費功夫。而且目前崑曲大多是學生演出,火候畢竟有限,以致於演起春香時,不是任性得過火而顯得蠻橫,就是過份俏皮而流於輕浮,或者是天真不足反覺得幼稚。也有因為身段不夠熟練,演出時就顯得慌亂、急躁或是呆板,這都是演員最容易犯的毛病。    但是,那天扮演春香的女孩,表現得實在太好了。無論神態、舉止都十分自然靈巧,彷彿就是春香本人在學堂上耍逗老夫子。當老夫子低頭講授詩經大意時,頑皮的春香捲起書本當望眼鏡;又扯下腰帶扮騎馬的模樣,不但臺下為之叫絕,我更是強忍住笑意,以免笛子走了調。    小春香聽講聽累了,開始打起瞌睡,一晃一晃的身形十分可愛;後來挨小姐責打了,跪在地上求饒,那可憐兮兮的神態,又令人愛憐不已。她的一顰一笑,眼波流轉,真叫人著迷啊!    我一直想仔細看清她的臉,但是被粉彩掩蓋住了,只能約略看出圓圓的臉龐嵌著小巧的五官,個子也不高,演花旦倒正適合。    學堂演完了,趁著鑼鼓換場的空檔,我走到後臺活動筋骨,其實想看看那女孩才是真的。    從戲服上我一眼就認出她了,雖然臉上的粉彩並未完全理淨,也已經能夠看清整個面貌。    那是一張屬於文靜女孩兒的臉,濃淡適中的長眉,眼神十分溫婉,唇、鼻都很小巧,但是缺乏明顯的弧度。    她一邊擦拭臉上的粉彩,又隨時和周圍來往的人打招呼,頗得人緣的樣子。有人停下腳步稱讚她時,她也只是淺淺一笑,看來十分含蓄,和剛剛在臺上的調皮搗蛋完全不一樣。    我心裡可望著認識她,但又不曉得該找誰介紹,若是自己過去,又覺得太唐突了。就在猶豫當中,下齣戲要開始了,我只好趕緊回到前臺繼續未完的職守。戲平穩地進行,我心裡卻是一陣陣的懊惱,剛才怎麼不先打聽她的名字呢?    臺上的戲結束了,我再回到後臺,已經找不到她的蹤影了。    後來整整一個星期,她的音容一直縈迴在我的腦海裡。臺上的慧黠與臺下的沉靜,都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我常常思索著,世上真有緣份這回事嗎?若是真有,那每一對伴侶的相識都是需要緣份的。但是,為什麼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又無時不刻的發生呢?    在一次崑曲的票友的聚會上,我竟然看見她了。猛然的狂喜,使我控制不住顫動的手指頭。身旁的票友正唱著「佳期」,我壓抑住心底的情緒,繼續吹笛子。    她由遠而近地走上前來,彷彿正一步一步跨入我的生命。手中的小傘滴著水,披肩長髮上有幾顆小水珠,顯然外頭正下著雨。    她必然是第一次參加這個票友聚會,所以隨著朱老師——也就是我崑笛的啟蒙老師,在簽到簿上簽名,寫下要唱的戲碼後,就靜靜地坐在一旁,並不像其他票友們一樣熟稔的交談著。而且我參加這個聚會為票友們吹笛伴奏,也有兩年了,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到她。    「佳期」唱完了,我把笛子的位置讓另一位同好負責,走到朱老師身邊。    「老師,您是不是又帶一位學生來弔嗓子?」    「喔!你已經看到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淑芸——」    隨著老師的叫喚,她站起身腳步略快地走過來。「淑芸,是你師母的高材生,可以算是你的師妹。她的身段十分活潑。今年剛從學校畢業,所以以後會常到這裡來練嗓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老師又說個:    「這位是葉明祥,已經穿了六年崑笛,嗓子也很好,你有不懂的地方儘管請教她,兩人可以多多研究。」    她對我頷首一笑,口裡稱著葉大哥:「請多指教。」我忙連聲說不敢:「我們一塊學習。」朱老師忙他的事去了,我們就在原地閒談幾句。一會兒有人喊道:「林淑芸小姐,遊園。」    她對我笑笑,走到場中位置準備弔嗓,我自然架起笛子,坐在她身旁吹。笛聲揚起——「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場內有點吵雜,除了樂音和她的歌聲外,票友們也有正低聲交談的,也有跟著打拍子哼唱的。不過我還是能夠清楚地聽出她所唱的每一個字。    她的音色並不亮麗,但是十分柔和婉轉,吐字咬音和一些特殊的切音字都發得很準確,節拍、換氣掌握得恰到好處。最令人心醉的是,她唱得極富情感,活生生地展露出杜麗娘那種熱切又無奈的心態。    我不時抬眼瞄著,只見她的眼光並不在手中的曲譜上,卻遙遙地投向不可知到遠方;縹緲的眼神,彷彿超越了室內有限的空間。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咱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到這裡一個段落,伴奏的人都放下樂器,喝口茶歇息一會兒。她收回視線,低頭翻弄著曲譜,側面看去,輪廓顯得很秀氣。    拂拂額前的髮絲,她對我點點頭,於是我又拿起笛子——。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靡外煙絲醉。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閒凝眄,生生燕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    一口氣唱下這一大段,由於音節綿密動聽,令人有餘音繚繞之感。她的嗓音隨著樂曲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柔,似嘆似怨,圓熟自如的迴轉在整個空間裡。她的傾訴,她的嘆息,更深深地觸動我的心絃。春光易逝,縱然有千萬種情思,又能奈她何呢?    其實,在每一個人的生命當中,這種心境不都是時時刻刻地在發生嗎?但是,又有誰能抗拒得了?一股悲哀湧上心頭,她是否也和我一樣擁有這種感受?那小小的唇為什麼微微地顫動著呢?    雨,在空中活潑地蹦跳著,路上淺淺地散佈幾灘積水,是小雨們玩累了,駐腳休息的地方吧!水面上被點出一圈圈的波紋。啊!可愛的小雨滴,是你,有意在我寂靜的心湖上激盪起陣陣的漣漪嗎?    聚會散了,我當然要送她。雖然雨淋濕了我的左肩,但是這又算得了什麼?    或許是基於同好,又同一師門的緣故,她對我的態度頗為親切,不像一般人初識時的生疏。我更是希望能多嘹解她,好拉近彼此的距離。    「妳一定很喜歡遊園,聽妳唱得十分有感情。」    「嗯!」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尤其是紫嫣紅那一段,我很喜歡那段詞,感觸也特別深。」    「的確,每次吹這一段曲子時,我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曲調美,卻充滿無奈。」    「咦,你還挺瞭解杜麗娘嘛!」    看她側面的神態,不禁想起「學堂」裡的春香。    「妳跟著師母學戲有多久了?」    「大概——四年了吧!」她想了一下。    「我看過妳扮春香的戲,就是妳們學校畢業公演那天,我正擔任文場負責笛子。妳演得實在真好,我差點只顧看戲而忘了吹笛呢!」    她又是一笑:「要不是師母指點得好,我也掌握不住那個角色的特性。還好,師母說很對戲。倒是你笛子奏得真好,剛上場時,猛聽笛聲,還以為是老師親自吹的,偷瞄了一眼,卻又不是。你是不是一直跟著老師學?」    「是的,從入大學開始到畢業後,差不多有六年了。原本只是覺得悅耳,所以撥空學學,沒想到一進去再也不想出來了,崑曲實在是太迷人了。」    「崑曲確是迷人。」她略一思索,又說:    「但是現在一般人對這種古老戲曲,很難平易的接受,甚至會產生排斥感。大家都以為要有一副又高又亮的嗓子才能唱它,更有許多男生認為那是屬於女生的玩意兒,猶恐避之不及。這種錯誤的觀念,我當初也有過,尤其是嗓子不會用,老是啞了。但是一次、兩次下來,愈是深入愈領略到它的優美。而且,只要願意學,根本不須顧忌音色好壞的差別。你應該聽得出,我的聲音比一般女孩兒來得低,只是用假嗓一唱,差別就不大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    「每當看到朱老師和師母兩位老人家,為了推展崑曲,天天忙碌地在南北各大專院校中往返不停,我心裡就不敢有任何鬆懈的想法。他們在各校所支的車馬費根本不夠付交通費,但是為了這一項古老文化的流傳,仍是馬不停蹄地到處教戲。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夠為他們分擔一些……」    聽到她這麼說,我心底真是又高興又感動,這不也正是我心中所盼望的嗎?    瞭解我的想法後,她興奮的說:    「真是太好了,我們更應該一起努力學習,日後也可以像老師、師母一樣,一個教唱,一個教身段,這樣他們兩位老人家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就像老師、 師母一樣。」我不禁默念這句話。     從那天開始,只要有票友活動,我們就有機會見面,交換心得、意見。而正如她所說的,兩位老人家慢慢帶著我們一起到各校教唱、示範,逐漸將這部份責任交待給我們。我們都十分樂意接起這份責任。為了教學上的配合,我們常常一道練習,也一道墜入美麗的情網。    第二年春天,師母過於勞累,心臟病發作去逝了。    整整一個月,我和淑芸為了料理師母的喪事,兩人都瘦了一圈,老師心底深處的悲哀,更不是旁人所能瞭解的。師母的喪事辦完後,老師仍然打起精神,就近在北部大學教崑曲,但是再也不不曾見他上臺擔任文場了。    「祥,今後我們要更努力了。」    淑芸臉上的淚珠,一顆顆地滾落到師母的墳土上,我更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扶著她瘦弱的臂膀。她倚著我,使我感覺到那一份依賴感。我們的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更感覺到彼此的生命是多麼令對方珍惜著。    我們在師母墳前供上一束淺菊,又徘徊了好一會兒,才滿心悲愁的離開。    日子開始忙碌起來了。淑芸辭去她原有的工作,專心一意教戲。我們兩人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的在各校間奔馳。她教身段,我教唱;她上臺演出,我也上臺吹笛子為她伴奏。票友們玩笑著說:    「兩位真是婦唱夫隨啊!」這還用說嗎?    無論日子多麼繁忙,我們心底卻充滿快樂。能夠和自己心愛的人一塊兒做喜歡的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嗎?淑芸的一笑,一回眸,都那麼令人愛憐。她的喜、怒、哀、樂隨時影響我的情緒,她已經等於是我的生命啊!    又是一年——    夏日剛過,空氣中透著清涼,令人覺得渾身舒暢。走出國藝中心,只見中華路在黑夜的烘托下,更顯得熱鬧繁華。牽著淑芸的手,我們慢慢踱著,轉入較為安靜的公園路。    淑芸不怎麼說話,我知道她的心思還沈緬在白蛇傳裡。    「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國劇中的白蛇傳。」她突然開口,認真說道。    「嗯!我曉得!」    「你曉得?」    「當然啦!因為國劇中所刻畫的許仙是一位痴心郎,崑曲中的許仙卻是個薄情漢,基於與白娘娘同為女人的立場,妳當然接受國劇裏的安排囉!」    她笑笑不語。我便逗她說:    「妳就別擔心了,我不會是薄情漢的。」    她白了我一眼,用崑曲中青兒的一句詞腔說:    「只怕未必。」    兩人都笑了,空氣中充滿愉快。    「祥,目前正在排練的這所學校預定在學期末做首次公演,她們邀我同臺演出。我想排『斷橋』這齣戲,你說好不好?」    「好啊!這齣戲妳不是挺熟的嗎?」    「可是自從師母教會了我這齣戲以後,我都是演青兒,這回我希望能演白娘娘。」    「也是可以。不過白娘娘的唱工挺吃重的,妳撐得住嗎?」我知道淑芸的體力一向不夠好。    「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中間有一大段小生的戲,我正好可以休息,累不到哪兒的。」    就這麼敲定角色。淑芸除了為學生排身段,自己也毫不放鬆的排練著。    秋意深了。    靠近山邊,風總是一陣寒過一陣,迎面襲來,令人倍覺蕭索。在文學院寂靜的走廊裡,淑芸正和學生們做最後一次的排練。    白娘娘悲切的歌聲迴響在空曠的長廊裏,不覺引起我心底陣陣的秋意。看淑芸全神貫注於戲中,我也不敢使笛子怠慢了。    「哎!忒硬心,怎不教人兩淚零,無端拋閃,拋閃無投奔。青兒啊!我細想前情,好教人氣滿襟。淒情,不覺的鸞鳳分;傷心,怎能夠再和鳴。」    白色的水袖上下飄動著,淑芸緊鎖眉頭,兩眼含悲的困頓難行。雖然那只是在演戲,卻一再的使我心亂。是燈光照射的關係嗎?那長長的水袖白得令人刺眼,套在淑芸瘦小的身軀上,更有一種迷離不定的感覺,彷彿隨時都會飄然而去似的。不!淑芸,妳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    走出校門,到車站還有一段距離,我們沿著溪邊慢步向前。淺淺的溪水翻過河床裏的石頭,不斷地向前奔流,聆聽著水石衝擊的聲響,夜顯得更靜了。    「祥,我覺得今天比平常要來得累。」    「妳老是要求十全十美,才會這麼耗心力。其實都是學生嘛!演出時能不怯場就不錯了。若要演得好,總需要一段相當的時間,別太心急,會把自己累倒了。」一陣沉默後,淑芸緩緩的說:    「等這檔戲演完以後,學校就要放寒假了,我們應該會比較空閒。趁這端時間,我想好好休養一陣子,把我們的事辦妥了以後,再做新的計劃,你贊成嗎?」    「我們的事?什麼事呢?」一時間我不明白她所指為何。正想問清楚,腦際一閃,脫口而出的是驚喜而非疑惑。    「真的?淑芸,妳真決定了?」    她略微害羞,低頭淺笑,隨即又抬起頭來,頑皮的閃動雙眼:    「難道——你不願意?」    「願意!願意!我怎麼會說不呢?我巴不得現在就把妳抱回家去。」    夜,的確是帶著冷意,卻無法抑止我心中的快樂,握著淑芸的小手,我的生命是多麼充實而滿足啊!誰能比我擁有更多的幸福。    「淑芸,妳休息的這段時間裏,我也不教唱要好好的陪陪妳。」    「你當然可以多陪陪我,可是在下學期排身段之前,你總要先讓他們會唱才行啊!所以你的笛子可不能丟下,在我排身段前,你必須暫時單槍匹馬去教唱。」    「可是,沒有妳在身邊,我也提不起勁呀!」    「喔,若是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就不教崑曲了?」    「芸,妳怎麼這樣說呢?」    「祥——」淑芸一臉嚴肅的表情。「就算有一天我不能陪著你,你也不能放棄崑曲不教了,否則,怎麼對得起老師和師母的栽培與寄託?自從師母去逝後,老師並沒有因此放棄教唱,雖然他不再上臺,但是這也是人之常情啊!戲臺上總是容易勾起對師母的記憶。祥,我們應該向老師看齊,永遠都不要讓自己停住腳步。」    「會的,淑芸,我不會半途而廢的。還有——」我用力握握她的手。「包括對妳的愛情。」    響排的過程還算順利。由於這批學生都是初學,所以剛開始時不免顯得彆扭笨拙。但是淑芸平日就教得仔細,而且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的示範指正,總算也有些模樣了。看他們由陌生而熟練,由退縮而能收放自如,全心投入,我和淑芸都有說不出的安慰,也感覺到自己活得十分踏實。我想主要的,是因為彼此心底的希望有所肯定的緣故吧!每一天,每一時刻,我都是滿心歡喜的度過,因此那白色的水袖也就不顯得那麼刺眼了。噢!我應該建議淑芸以後水袖不要再做白色的了。不然稍有一點污染、破損就令人覺得特別醒目。雖然淑芸一直保持得極為乾淨完好,但是這樣潔淨的白又能持續多久呢?終有一天它也會變黃的。    戲就要開始了。鏘鏘的鑼聲,時高時低,鑼點一陣緊過一陣,又急又密,令人有即將窒息的感覺。    鑼聲猛然停止,場內一片寂靜。    「苦——啊——」後臺傳出淑芸悠長而悲淒的喊聲。我的笛子早已準備好了,立即一吐氣——。    「頓然間,哎呀!鴛鴦折頸,奴薄命——孤鸞照命,好叫人淚珠暗滾,怎知他一旦多薄倖!」    一身白衣裙的淑芸,高舉雙手形成一個美麗的弧度,踩著急碎的腳步奔出場,寬大的袖子和裙幅,隨著她的動作,在身後飄舞著。    傷心欲絕的白娘娘,身形搖幌,已經無力再撐持下去。青兒緊跟著上場,拭去淚水,扶起心力交瘁的白娘娘。兩人淚眼相對,怨恨著許仙的無情。    臺上一青一白,忽而合一,忽而分離。白娘娘的柔弱,青兒的憤怒,兩種心態的交融,織成一片密不透氣的網,緊緊地罩住每一個人的心靈。    笛聲是那麼淒涼地嗚咽著,白娘娘雙眉微蹙,眼中閃爍著淚光,她哀哀切切的訴說著,雖是怨,卻又充滿戀情。    我的喉嚨竟也緊了一緊。    薄倖的許仙上場,見到白娘娘時,嚇得渾身顫抖,滿場逃躲。眼看著許仙反身奔去,白娘娘不禁暗咬銀牙,又急又怒的追上前去。    「誰知今朝絕恩情,叫人不覺添悲哽——喔唷——」    懷孕在身的白娘娘,怎能禁得住這種折磨。一個踉蹌——。    淑芸突然往後一仰,在臺上。我心中一驚,幾乎要丟了笛子。    「那——那怕他插翅飛騰,我這裏急忙追奔。」    白娘娘掙扎著站起身來,青兒扶著她,兩人終於趕上許仙了——。    雨老是下個不停,濕冷的天氣告訴人們入冬了。隨著人潮走出藝文館,我們兩人保持沉默以便聽清楚觀眾的批評。其實演出的成績是好是壞,我們教的人最清楚,觀眾的評語可以讓我們瞭解大家對崑曲抱著什麼樣的態度。無論是讚美或是嫌惡,我們都不會洩氣的。    潮濕的路面在水銀燈的照射下,映出銀白色的亮光,路上的行人不多,都撐著傘急急前進,倒是計程車顯得特別多,忙碌地來來往往,在積水的路面上濺起朵朵水花,路真是滑呢!    一把大黑傘罩住我們,淑芸一手挽著我,一手拿著她的小傘,兩人小心翼翼地過到對面,打算叫計程車回家。    手臂上落實地感覺到淑芸的依賴,回想剛才緊張的情緒,不禁暗自好笑,我真是庸人自擾啊!    在馬路邊上招呼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一部計程車。我打開車門,正要讓淑芸上車。    「芸姐,妳的水袖。」    對面馬路傳來一聲尖細的叫喊。只見那個扮青兒的女生,冒著雨邊跑邊揮手,懷裏還抱著淑芸的水袖。    「好,你等一下,我馬上過來。」    淑芸高聲回答她,立刻撐起她的小傘跑過去。遠遠的只見她接過水袖,和那女生說了幾句話,兩人才揮手道別,那女生又匆匆忙忙的走了。    淑芸走到馬路中,一方面留神穿梭來往的車子,又不時的望著我,顯然是急於回到我身邊,看她小小的身軀包圍在閃動的燈光中,是那麼孤立無助。我撐起傘打算過去帶她,迷濛中,只見她揮手就要跑過來。    一陣尖拔刺耳的剎車聲劃過,整個空間突然地靜下來,我的心正一片片地割裂著。    雨,永無休止的下著,冰冷的雙頰有一股暖流爬過。是雨,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是為什麼又如此灼熱?是誰跟我開這種玩笑?是誰?用那僅有幾步的距離,斷絕了我和淑芸的一生一世?    扭曲的世界慢慢鬆弛了,聚攏的人潮也逐漸朝四方離去。我的淑芸,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為什麼不趕緊站起來躲進我的傘下?淑芸,妳為什麼願意躺在濕冷的場子中?難道妳沒發覺觀眾已經散了,戲已收場了?    水袖零亂地散開,正好蓋在淑芸身上。天!我該怨誰呢?淑芸妳怎麼捨得為了一件水袖而拋下我?就算它完整的回來了,沒有妳的舞弄,它又如何飛揚起來呢?淑芸,妳忍心讓我一個人孤獨的走完原屬於我們共有的旅途?妳怎麼能啊?    我的笛子為了呼喚妳,將會永遠的嗚咽下去,但是妳又拿什麼來回覆我啊!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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