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淑麗〈鑼聲三響〉
- 最後修訂日期:
1.
伊拼命的跑著。
後面有千軍萬馬奔嘶而來。
跑啊!跑啊!他們要致伊於死地,他們要來執伊死刑。
伊死命的嘶喊著,死命的跑著,把兩旁的樹跑成飛掠而過的箭矢。
沒有一絲陽光透進來,枝葉在頭頂上綿密的織成一面天蓋,黑,可怕的黑,森冷刺骨。兩旁的樹,伸展著巨爪,伊直覺得它們像一具具的巨靈,獰笑的睥睨著伊。
伊見不到前面,見不到後面,伊甚至見不到自己,只是一具軀體,漫無目的的奔跑著、跑著。左腳跨出去,右腳也無選擇的跟著,就只是跑!
伊要跑出去,拼命也要跑出去,跑出這個陰森霉爛的森林。伊再也無法忍受……。
嗖!嗖!
幾支銳箭飛擲過來,在伊身後,伊的背脊僵住了。
伊想伊是死定了!伊被削成了碎片,一塊一塊的落在潮濕的地面上。
伊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死亡,而毫無抗拒,而後……
伊又被重新拼裝糊起來,伊不認識自己,那血肉模糊的軀體。
伊被抬進墳中,放在冰冷的石板上,腳被鍊住,被長滿銹的鐵鍊扣住,死死地扣住。
泛著青光慘白的石壁,在伊的頭頂,兩旁,閃著死白的亮光,冰冷,到處都是冰冷的寒氣,抵不住這寒澈骨的寒氣,伊不知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白壁向伊一寸一寸的壓迫過來,它們不斷的膨脹擴大,伊快窒息了,伊狠命的咬破食指,腥紅的鮮血一汪一汪的流出來,刺目駭異的紅,一點一點的滴在伊烏黑的胸膛,啊!多荒謬,像是一灘潑在柏油路上的豬血!伊狂笑起來,猛力的推,使盡使盡一切的力氣,他媽的,憤憤的啐一口痰,他媽的。
伊用血淋淋的指頭,在白髮上勾劃著。
一張張熟悉的臉譜,向伊猙獰的笑著,伊又猛地的狂笑。
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這些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幹×娘!來吧!
2.
伊猛地醒轉過來,一身冷汗,又是一場惡夢!
怎麼老做這種夢,夢見自己被殺死。伊極力思索在這以前所發生的事,伊一片空白。痛啊!伊底頭要脹裂開來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沒有!啊!
對了,剛伊正在演「楊家將」,這齣戲伊演過千百次的戲。
伊甩著一圈又一圈,把頭套上長長的頭髮甩成一種垂死的的姿態,伊是負傷垂死的楊家傳人,最後的傳人,甩著、掙扎著,伊想要掙出一點什麼,可是——
一股血腥忽地湧上喉頭,伊有點暈眩,啊!伊要走了,這楊家最後的一薪香火……。
伊被抬下臺,老胡拾起地上的長槍跳上戲棚,繼續著伊未完了的故事。不管如何,戲仍是要接下去,沒有人看,可是供在案上的神明可睜著眼在看著,伊有點安慰,還有神看著,祂們是忠實不變的觀眾。
伊百感交集,一些前塵往事,一下全湧上了心頭,伊想伊走過的每一個腳印,伊手中曾經握過的。
伊忽然覺得很可笑,生命對伊實在是個天大的笑話,滑稽荒謬透頂,伊不曉得該說是勝利或失敗,真絕!伊竟要死在伊一生熱愛辛苦培植的戲棚上,這不是很可笑嗎?!
「八妹!」
玉卿跟老胡正賣勁的演著,仍是鬧哄哄的,少了伊,似乎並不是頂重要的事。
自伊娘死後,伊怕死了死亡,伊娘也是吐血死的,那年伊才九歲,好像什麼都懂,又像什麼都不知道,(伊是伊娘心疼的孤子),伊娘臨死前,瘦成一具皮包骨,眼窩深陷,像兩口深深的井,兩眼突兀地凸在眉骨跟顴骨之間,嘴唇沒半點血色,伊第一次了解什麼叫死亡。
伊想伊是要死了,伊一直以為會跟著伊娘去,每天一早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伊不禁會捏一把冷汗,活著,還活著,伊的娘沒來帶伊走。
伊真的要走了,卻不是在伊一直以為的黑夜,或是灰濛濛的早晨,而是在熱鬧的中午,在鑼鼓喧囂的廟會,鞭炮啦地響著,陽光亮得刺眼,這不像個死的日子,七月天,死是件痛苦的事。伊想。
喧嘩、叫賣聲此起彼落,熱熱鬧鬧的,這該是個最華麗的喪禮,有那麼多人在為伊送行,伊該高高興興的走。沒有哀號,沒有喪鐘,一切似乎都是這麼自然,戲仍烈地演著,天仍是那麼藍,沒有因伊而破壞了秩序。
伊有點悲哀,伊只是個小人物,命中注定微不足道的角色,就連伊要死了,仍是一樣。
伊是輸了,這最後一張牌伊實在打得太不漂亮,伊一直不是個好賭徒,賠掉了老婆、孩子、戲班,而這次伊輸得最慘,輸掉了伊自己。也好!伊想,從此再也不必擔心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死了!
3.
柳菊匆匆的奔下後臺,憤憤的把頭上插著的釵子墜子一股腦全扯下來,盤在頭上的長髮一下全散了開來,柳菊漲紅著臉:
「別人有那麼多觀眾,而我們呢?只有椅子腳睡著的幾隻蚊子,這像什麼?你們不要面子,我可還要!笑話!」
「別人都可以演,為什麼我們不能?我哪點比別人差?噢!流行歌曲不能唱,笑話不能講,硬是要那兩三把破琴破鑼來敲,放屁!奇了!人家握著的是鈔票,我們呢?」
「什麼地一旦角,沒有錢,第一旦角有個屁用!」
「什麼傳統?!狗屁!」
柳菊連珠炮的吼了出來,不屑的望著伊。
伊心中的怒火,全被柳菊尖酸的挑起來。
「好,你走!」
伊鐵青著臉,咬著牙冷冷地說。
「高老板,你要挨餓那是你的事,不要拖著我們往下跳,你去固執你的理想,我柳菊也不是什麼好胚,餓不死的。」
她幾時把高伯伯改成高老板?幾時會講這些尖酸的話?伊抓起身旁插滿針的珠冠,狠狠地擲過去,一絲絲的血自柳菊臉上滲出來,她愣住了,愕然的張開發不出聲的嘴。她只不過是發發牢騷而已,伊竟如此殘忍!
伊許是瘋了!
是的,伊是瘋了!椎心刺骨的瘋了!
一轉身,她哭著跑出去,帶著一臉的血及模糊了的粧,伊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當出柳媚一樣。
伊頹然地跌坐在衣箱上,伊好累好倦。伊想伊許是老了!該已六十了吧?啊不!才五十九,還有個把月才六十。伊是在媽祖誕辰那天出生的,也是在熱鬧的廟會,大家都說伊會好命,好福氣,伊也一直以為會如此,可是現在,伊懷疑了,好命嗎?!伊漠然地瞥了一眼,堆在牆角的戲服,天曉得啊!伊不記得伊曾好命過,除了伊老婆還在的那幾年,那是伊真正快活踏實的日子,唯一的春天。
柳菊走了,戲團等於已經垮了一半,唱旦角的就只剩四個孩子的媽——玉卿,伊是更撐不下了,伊知道,即便有千手千指,再也握不住將殘的春天了!
變了!什麼都換了一個樣了!
伊從沒想過會有今天,做夢都沒想過,當初伊旗下的戲班,風靡了各個角落,當家的柳媚更是紅透半邊天,一本「楊家將」,一本「薛元帥平西」,唱遍了全省,誰不認識伊?
伊已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戲園一家一家的關門了,沒有誘人的的酬金及喝采!伊像個曾風華絕世,卻已暮年的的貴婦,正慢慢地剝褪一層層的脂粉,交還給歲月。
伊固執著。
可是,好歹總要活下去,還有這麼多張嘴要吃飯,更重要的,還有伊的兒。
為了日子,伊只得淪為外出謝神的野臺戲班,當初的光彩,已經煙消殆盡,除了老一輩同伊一樣固執的戲迷,沒有幾個人再記得伊的歌劇團,紅旦柳媚也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成為塵灰的往事了。
伊是真在垮了!
柳菊走了,伊再也無力去喚回了!
4.
伊兒抱著一堆厚厚的書回來,伊一直很討厭看電視上那些飾演大學生的角色,動不動就抱著一大堆書,似乎不抱著幾本書就不算大學生,伊有點氣惱,大學生又怎麼樣?可是伊兒不同,伊喜歡見他抱著書那種神氣的樣子。
伊兒是相當俊美的,雖然略顯瘦弱,一望見兒子,心底那種紮實的感覺,就嘩啦一下全湧了上來。老胡的兒子國中沒畢業就去混流氓,金桂的女兒受不了戲班清苦奔波的生活,也走了,一點訊息也沒有,只可憐了老胡跟金桂,上了年紀了,什麼也沒,連大半生付出血汗的戲班也落到這種田地,什麼叫晚景淒涼,伊想,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伊的兒,卻是個風光體面的大學生,別人只能望不能攀的大學生,他們都說伊前世燒好香,祖宗積德,伊一想起伊兒,有時也覺得伊確是命好!
伊兒一生下來就沒過什麼好日子,跟戲班到處跑,多虧伊老婆細心的呵護,也多虧伊兒有骨氣,戲班的小孩一個個也得不見人影,他卻在後臺做功課,伊早知道伊兒會有出息,會為伊爭口氣的。
那日午後,下了一場雨,原本燠熱難當的天氣,遂有了一點涼意。
伊坐在院中乘涼,一把蒲扇在手中搖晃著,伊兒過來,坐在伊對面的石板上,伊知道他有事,伊清楚得很。
伊點燃煙:
「有什麼事?」
他沉默的低著頭,手不安地搓握著。
「很難開口?」
「世上就只剩我們父子倆了,難道還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伊兒費力地挺挺背脊,猶豫了半晌,伊遞給他一根煙,為他點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徐徐的吞出來。
「我要跟柳菊結婚!」
伊被重重地擊了一下,伊想伊老了,許是聽錯了!或是伊兒在跟伊開玩笑,啊不!這玩笑卻一點也不好玩。
「您知道的,從小我們就很要好……」
「從她離開這裡以後,就一直住在我那裡,我要……」
……………………………………
伊的煙掉在地上,錯了!錯了!全錯了!
伊兒原以為伊會很震怒,但卻出奇的平靜,伊定定地,月光在伊臉上投下一層青白的顏色。
伊什麼也沒回答兒子,木然地走回屋內,木屐像是兩塊沉重的石頭,在伊腳下吃力地拖。
伊像隻漲滿氣卻一下被拔掉塞子的氣球,無力地癱在冰冰涼涼的草蓆上。錯了!亂了!是誰打翻了棋盤,散了一地無法收拾的棋子?
苦命為什麼老跟在伊的後頭,緊緊抓著伊的衣角。
小時候,伊老想「有一天」,有一天會如何如何,伊忘記了,可是伊相信的有一天,卻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伊再也不敢夢想有一天了,太遙遠,遠得伊不忍去想。
不可挽回了,伊知道一切都成為定局了。伊又能如何?伊實在是無可奈何!
罷了!踏上去的路,就不容許再回頭!不許再言悔!
一抹月光透窗進來,照在床頭伊老婆的像上,伊老婆正對著伊笑,笑得好溫柔好哀怨!阿月!
都是命啦!不是嗎?
當初柳媚生下小菊,沒有父親,才滿週歲,柳媚就丟下她,一個人走了!伊本想把她送人,可是伊老婆卻硬要留下她,好歹柳媚也為戲班奉獻了大半的青春,這點仁義不能不盡,於是,小菊就這樣留下來了!完全是柳媚的翻版。
這麼多年來,柳媚從沒回來過,伊也只聽說,她在臺北的風化區裡,小菊恨死她了,從不容許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她母親,她只當她已死了!
伊是同情柳媚的,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會,誰肯要她?女工粗重辛苦的生活,她是過不了的,現實逼她不得不去出賣自己,可憐的女人,伊有點心酸,曾經紅極一時,人羨人慕被捧上了天,而現在卻落到這個地步,老天也太愛捉弄人了!
命啦!伊想伊也反抗不了!
伊最最沒想到,柳菊一走,竟與伊兒同居。
伊如何能答應?伊是個大學生,小菊確是個私生女,虛榮浮華。伊兒還有大好的前途,不像伊,只是個沒落的歌仔戲班的小角,沒有前途,沒有未來,只是無望的掙扎著支撐即將走盡的春天,柳菊也絕不會像伊老婆,用細細密密的關懷為伊而織成細細密密的網,網住春天,伊是知道柳菊的,一個不願屈就苦日子的女孩。
伊迷惑了!
伊想伊老婆,那個跟著伊十幾年的溫柔女子,從不抱怨,總是默默地在一旁為伊撐著,跟著伊吃苦奔波,伊忽然想念起她,整個心漲滿了深深的懷念,如果沒有她,伊不知道該如何去渡過那段苦日子,伊眼濕了!
5.
一早,伊兒走了,只留下一句話:「非小菊不娶。」
伊尚來不及開口,他的身影卻已走得遠遠的了!也罷!世界是他們的,不再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了!
伊像在乾旱中,極力地想去尋一點水,一點依靠,可是卻仍無一點雲意,與其說盼望,還不如說是絕望吧!伊已不敢再奢求還有大雨滂陀的日子。
伊緩緩走進搭在戲棚下面的更衣室,今天是兩天戲期的第一天,這個月來,第一次出戲,還是拼死厚著臉皮爭來的,昔日的光彩,何處去了?伊有點愴然。
老胡自低矮的蓬門鑽進來,臉上尚未上粧。
「高老板,央你一個忙!」
「老胡,有事就直說,幾時我沒答應過!」
伊抽出一根煙,熟練的夾在指縫間,老胡不忙不迭的劃上火柴,為伊點燃。
伊心裡有數,老胡的酒癮又犯了!
「高老板,是不是可以把這場戲的錢先發給我?」
他陪著笑,不好意思的猛搔後腦門稀疏的灰髮。
伊從口袋掏出一疊鈔票,抽了幾張遞給老胡,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滿意的笑了。
伊一轉頭,看見玉卿正掏出奶餵剛滿月的嬰兒,孩子臉透著微微的紅潤,玉卿瘦削的肩膀一動一動地拍打著她懷中的小孩,嘴裡哼哼唧唧地哼著歌。
伊心一緊。
叫住正欲鑽出蓬布門的老胡:
「這兩張再拿去吧!不要光是喝酒,自己的身體要緊,以後就叫我老高好了,都幾年的老兄弟了!」
老胡嘴角輕輕掀動了一下,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笑,迅速的掠過唇邊,而後,頭也不回地鑽出去。
幾年的弟兄,一起看著戲班成長、茁壯、光彩,也一起看著它沒落,伊了解他的心情。
伊有無限的感慨與愧疚!
金桂正在上粧,嘴上叼著根長壽,先生死了,女兒走了,孤零零的,她的煙癮也更大了。
她慢慢將廉價的粉,一層一層的往臉上塗抹,皺紋不見了,臘黃的臉色不見了,不再是五十歲,而是二十歲。
她仔細地描繪,小心地擦拭,上好粧的臉,紅白刺眼,伊突然地覺得一陣噁心。
「高老板,要不要來一圈?」
她自箱子底摸出一付牌來,伊不忍心再看下去,遙遙手,快速地鑽出去。
6.
伊又猛地咯了一堆血,伊兒跪在旁邊,雙手緊握住,伊躺在草蓆上,那張伊快躺爛的蓆子,自伊與伊的妻結婚時,躺了幾十年,破了又補,補了又破,伊總不忍割除丟棄,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躺它了,伊想。
伊又記起那個夢,又聽見那千軍萬馬的聲音,伊狂喊著,來了!他們終於要來取走伊的生命,慘白的石壁,腥紅的血,煥著淒涼死亡的顏色。
「放開我!」
伊死命的叫著。
伊又被一點一點的削碎,被一刀一刀的砍殺,而伊卻不能抵抗,即使伊有千刀萬槍,也無法還手,面對著這麼狂暴的敵人,這整個世界的敵人,伊是認了!
原來死是這麼簡單,失敗又是這麼的容易,伊發覺伊正往下一步一步的沉,如果讓伊再活一天,伊會很願意,只是伊絕對不會再活在戲棚上,伊已倦了累了!
伊忽然記起小時候,伊娘老愛釀酸酸甜甜的桂圓漬,每次,伊見伊娘在釀,伊總迫不及待的問:
「幾時釀好?」
「明早一起來就釀好了!」
伊娘總摸摸伊的頭,愛憐地說。
是的,明天就會釀好了!
伊正在等待那新釀就的明天!
而伊看不見燈光,看不見窗外那半掛著清清冷冷的月!燈全壞了嗎?
人呢?都到哪去了?
伊聽見遠處鑼敲了響亮的三響。
啊!戲要開鑼了!
他們在演些什麼?怎麼愈來愈遙遠?
伊覺得好渴好渴!
「給我一杯水!」
伊張著雙手,盲目地向空中乞討,伊像在沙漠中般的渴。
幾十年,臨走前,卻只求能喝到一口水。
「我要水!」伊呻吟地乞求。
歹命的伊,卻來不及喝上一口就走了!
伊慢慢變輕了,慢慢地往上昇,走了!是真的走了!
伊回頭下望痛哭的人,伊唯一的兒、柳菊、老胡、戲班裡大大小小全到了,散丟在地上的戲服,沒有人去拾起整理。
伊覺得很可笑,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哭什麼?
而伊卻望不見水,伊臨終前極想要的水,怎麼沒有?
那持杯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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