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王瓊玲〈綠卡〉
- 最後修訂日期:
「嗚嗚……嗚嗚……」五點二十開往淡水的火車,照例在進山洞前大叫幾聲,孟大嫂也跟著從夢中幽幽的醒來。天還未亮,四周依然昏昏沉沉的,只有淡水河畔,有氣無力的抽水馬達,像害哮喘的病人呼嚕呼嚕的響著。她拉緊被,想補足夜裡的失眠,反正只有母女兩人,大可安安穩穩的睡懶覺,不須像以前為張羅十多人的早餐而忙得團團轉了,可是翻來覆去,再怎麼睡也睡不著,「真是勞碌命,有福都享不了。」歎口氣,她無可奈何的坐了起來。
摸黑扭開了梳粧臺上的日光燈,刺眼的白光,使床上的小君不安的哼了幾聲,翻了身,一雙酷似她爸爸的大腳丫,便毫無顧忌的蹬到被外來。
孟大嫂愛憐的撫摸著女兒,兩年了,小君早升上五年級了,早熟的她,隱隱約約地可看出一點少女的曲線,只是那股刁蠻頑皮勁,還是絲毫沒變,一天到晚只曉得往上跑,晒得像小黑碳似的,功課也壞得一蹋糊塗。國英來了,才有辦法逼她唸點書,但國英後腳一跨出門,她前腳也跟著出去玩了,偏偏自己沒讀多少書,滿口的台灣國語還唱被小君笑,那還趕教她。
想起國英,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孟大嫂心頭盪開,分不出是喜?是悲?啊!國英,那個滿頭短髮的女孩,那個大笑起來會把屋瓦震落的女孩,除了她,誰敢她上醫院,將丈夫出國前夕埋下的種子拿掉?除了她,誰會在蒼白的病前,為未成形的小生命哭泣、禱告?又除了她,誰敢當著孟老先生的面,指責小玫、小君姊妹倆,大年夜,把母親孤零零的甩在關渡。……
「唉!怎能怪她們呢?小孩子嘛!那想得那麼多。」孟大嫂搖搖頭,不自覺的苦笑;兩年的除夕,都煮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可是卻半口也嚥不下,電話中,大兒女很懂事的問:「媽媽!真對不起,您會不會寂寞?」,「喔!不,不會的,爺爺奶奶是長輩,不陪他們過年在是不孝。媽還年輕,以後陪媽的時間還多得很,況且媽一個人在關渡也待習慣了,別擔心。」「媽!那您看看電視,早一點睡吧!」
大團圓的喜劇,使孟大嫂也跟著愉快的笑了,然而聲聲「恭喜、恭喜」的歌聲卻使她有些迷惘,關掉電視,她揉揉濕潤的眼睛,上了床,驀地想起國英偷懶時常講的那句話:「睡覺是使明天早一點到來的最好辦法。」,「可是,明天又能怎麼樣呢?」孟大嫂低低的問道,回答她的卻是嗚嗚咽咽的淡水河及滿屋淒冷的空氣。
把小君的手腳塞進棉被,按緊被角,生怕透了風使她著涼,凝視著女兒熟睡的臉,孟大嫂心中昇起了微微的滿足,好在上蒼還有眼,讓三個孩子都承襲了孟家優秀的血統,個個端端秀秀、高高大大的,很得公婆的疼愛,小玫從小就是孟老先生的掌上明珠,分家後也一直跟她爺爺住在陽明山的別墅,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念華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只有他也有辦法使孟老太太不上麻將桌,小君常打趣的說:「媽,姊姊是爺爺的,小哥是奶奶的,我是爸爸的,媽!妳趕快再生一個弟弟或妹妹,難他是不是妳的?」
「再生一個」一條皮鞭抽到孟大嫂心上,火辣辣的刺痛使她一陣痙攣,穿著白袍的上帝晃動一只透明的燒杯,杯中是暗紅的血水和數粒上下漂浮的白點,轟——隄岸潰了,淡水河滔天泛濫……
「孩子呀!世界太苦了,還是不要來吧!」
「爸爸!爸爸!」小君又翻個身,口裏模模糊糊的語,「乖!媽在這兒,乖!」孟大嫂眼眶又濕了,難怪小君一天到晚往外跑,姊姊不回家,爸爸和小哥在國外,這麼大的房子,空空洞洞,她膽子又小,晚上上了樓就不敢下樓,下了樓就不敢上樓。有一次她放學回來,廚房裏鍋正熱著,沒空跟她閒聊,但隱約的聽到對話聲,還以為是她帶同學回家玩,端菜出來時,才發現是她興高采烈的跟「自己」玩跳棋。「好哇!小哥,你竟敢擋我的路,哼!看我的,堵死妳。」接著她換到對面,拿起棋子,皺著眉、搔搔頭,一付懊惱的樣子:「慘了,慘了,這下完蛋了。嗯……嘿嘿!還好,這兒繞個彎,還不是到家了。」只見她忽東忽西的換位置,一會兒咒罵,一會兒歡呼,孟大嫂覺得整盤跳棋都化做隕石,向她滿天的擲來。
天不情不願的再亮了些,孟大嫂拿起梳子,慢條斯理的梳著稀鬆的頭髮,鏡裏反射出她瘦削的臉,疏疏淡淡的眉毛,和兩圈抹了煙灰似的眼眶,湊近一看,才曉得關渡的白霧已不少罩到她頭上,難怪小君會嚷道:「媽!別拔了,再拔還是會長,乾脆染了算了。」染了就不會再長?孟大嫂笑了。兒子出國前拉著她的手:「媽,明天到機場送我。」「喔!不行,你奶奶要去,我去了,她老人家會不高興。」「我不管,我不管嘛,你不去,我再也不回來看你。」「好!好,乖兒子,媽一定去,一定去。」
孟大嫂是去了,在中正機場的大柱後,看兒子、丈夫被一群西裝革履,高鞋長裙的人簇擁著,兒子頸上套著花環,東張西望的,是瞧金髮碧眼的外國佬?還是找她這失約的母親。
「媽,妳放心,哥會看緊爸爸,不讓他找上洋女人。」昨天吃晚飯,小君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孟大嫂淒然的放下碗筷,端詳著眼前十一歲的女兒,啊!是上天賦予她纖細的觀察力?還是嗚咽的淡水河也淌在她稚弱的心裏?「媽,妳就是不會打扮,像嬸嬸那樣多漂亮,奶奶也不會罵妳灰頭土臉的,丟盡孟家的臉。」
「丟盡孟家的臉?」孟大嫂用力的咬一下嘴唇,灰白的顏色頓轉為殷紅,但瞬間又回復為原來的蒼白,耳畔響起那高亢的京片子,眼前也浮現那指到她額頭的寇丹指甲:「我兒子瞎了眼,才娶妳這個臺灣婆的,客人來了,妳還是給我躲著,少出來丟人現眼。」「妳看看,看看人家曼娜,生就是大家閨秀的模樣兒,說有多標緻就有多標緻,那像妳露齒暴牙的,活像個阿巴桑。」
「阿巴桑?」孟大嫂支著下巴,楞楞的注視著鏡中人,一進孟家的大門,老太太就辭了所有的傭人,這深宅大院,裏裏外外,上至退休的孟老先生,下至三個小兒女,那一個不是她端茶水、拿拖鞋,過得舒舒服服的,甚至小叔剛娶過來的曼娜,都會將一大堆的衣服、床單抱給她洗。二十年來,戰戰兢兢的學作「家鄉味」,從糖醋排骨、粉蒸牛肉到紅燒蹄膀,只要是孟老先生微微的一頷首,一陣紅潮就迅速的湧上她的臉。
「是的,該打扮打扮了。」孟大嫂輕輕的拉開梳粧台的抽屜,兒子寄自巴拿馬的信,卻像一枚炸彈在她面前赫然爆開:
親愛的媽媽:
您好嗎?姊姊及小君好嗎?我想死妳們了,兩年不見,姊姊一定是漂亮的大小姐了,而小君也應該是個有人追的小小姐了,媽!這裏天氣熱,我長得特別快,出國時帶的衣服,早就擠不下,您上月寄來的長褲,拉都拉不上來,更甭想扣扣子了,喔,對了,媽以後您別再從臺灣寄牛仔褲來,免得爸爸再罵您「笨婆娘」,說會笑掉人大牙。
前些日子,爺爺出國觀光,從香港輾轉到巴拿馬,叔叔嬸嬸也從美國飛來,半個家就在這兒聚首了。叔叔本來今年就可拿到碩士學位,可是他說拿到後Z,想繼續留在美國,可能會有困難,所以他故意拖了又拖,一直遲交論文,嬸嬸早就不唸書了,專心經營他們開的餐廳,爺爺急著想抱小孫子,嬸嬸開玩笑的說:「這小傢伙就是不來,要不然那張綠卡也不會這麼難拿。」
爺爺一直為移居美國的事操心,他說爸爸以「商務考察的名義到巴拿馬,而我也只是觀光的身份而已,想按原先的計畫,先拿巴拿馬的居留權再移居美國,是比登天還難,所以兩年來,除了使館的人常找我們碴子外,可說沒什麼進展,最近爺爺在美國的老同事告訴他一個好辦法,就是要媽媽您在臺灣趕緊辦妥和爸爸的離婚手續,把證書寄來巴拿馬,爸爸再跟這裏的洋女人結婚,這樣爸爸很快就可取得巴拿馬的居留權。爺爺又說美國對巴拿馬籍移民的限制,不會像華籍移民那麼嚴格,不久,我們也可拿到夢寐已久的綠卡了。
親愛的媽媽!您放一百個、一萬個心,雖然我們辦的都是真手續,但卻都是「假離婚」和「假結婚」,爸爸說為了將來太平的日子,只好請您暫時委屈一下,這邊,我們已找到一名洋女人,談好條件,只要給她一大筆錢,她就是爸爸名義上的老婆,藉此,我們再打通關卡,入居美國。
媽媽!爸爸再三保證他絕不會背棄您,等一切都弄妥了,定會接您們和爺爺、奶奶過來,到時候我們孟家又可在新大陸團員,重振祖宗在舊大陸時的風采。媽!千萬記得,早點辦好,早點寄來。
敬祝
福安
P.S.媽!爸要您把離婚日期提早在六個月前,必要時,塞點紅包給戶政所的人。
兒
念華叩上
1980.12.3
信悄悄的滑落,陣陣抽痛再度從孟大嫂胸口昇起,漲潮的淡水河,一波又一波、一陣又一陣,拍擊著軟弱無力的沙灘……
「我說大嫂,妳怎麼老是那麼死心眼,萬一孟大哥心一橫,把妳孤伶伶的甩在臺灣,真妳怎麼辦?」
「大嫂,聽我的準沒錯,要不是看在和孟家親戚的份上,我才不管這檔爛污,哼!要走的儘管走好了,不管用飛的、爬的、趁早給我滾出國門,留下來的,自然就會好好的愛著、守著。」
國英一雙黑眼珠燒著熊熊的烈焰,跟孟老太太相似的京片子擂鼓般的敲在孟大嫂的耳膜。
「妳別那麼倔行嗎?拿他這幢房子當抵押,一點兒也不過份,若是大哥念及夫妻的情份回來接妳,那麼這些財產還不是他的,要是他的良心給洋妞吃了,妳後半輩子也有了保障,再說,替孟家幹了二十年長工,誰說不該拿他一點工資?」
「不,他不會的,妳,妳,別嚇我。」孟大嫂心涼了半截,眼前飛來一大片黑霧,嚇得她手掌不停的冒汗。
「不會?!哼,天曉得,無義的人,誰敢保證有情?」
孟大嫂驚懼的睜大眼,奮力的撥開黑霧,喘著氣,一字一字堅定的說:「國英,別想岔了,孟家不會有那種人。」
「不會有那種人?哈哈!」黑霧又聚來了,孟大嫂一步步的往後退……「沒有那種人?難道妳生來就特別賤?難道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為孟家賣命,四十幾的人了,加上貧血,就為那門子莫名其妙的心理,一定要妳保住那孩子,一樣是命,到底是孟家無知的血塊重要,還是妳這有情有性的媳婦重要?」
「國英,求求妳,別說了。」
「我偏要說,積了兩年,我不說會死掉,好好一個家,在臺灣就不能植根生長嗎?偏偏要搞得四分五散的,留學?鍍金?還是怕島沉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放開摀住的耳朵,睜開死閉的眼睛,一張掛滿淚珠的臉,湊到孟大嫂眼前:
「大嫂——對不起————」
淡水河又開始輕輕的流洩,幽幽的水聲迴響在空蕩蕩的屋裏……
「好吧!明天我們一道去事務所找律師。」
嗚嗚……嗚嗚……又是一班往淡水的火車,天更亮了,孟大嫂抹了抹玻璃窗上迷濛的水氣。外面,一棵豔麗的聖誕紅在寒風中,衝著她前俯後仰的嘲笑,孟大嫂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那一口口噴在枝上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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