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吳莉芠〈母親的縫紉機〉
  • 最後修訂日期:
每逢校內或各報社在舉辦徵文比賽,我便發誓要把「我的媽媽」那篇稿子趕完寄出去,可是……。    我的確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濃茶、咖啡,背著舍監偷點蠟燭,拼上種種法子熬夜苦思,終究無能於截止收件前定稿。一次又一次,經過幾番嘔心瀝血之後,仍只有望別人的文章而興嘆的份兒!瞧人家經而易舉地在字裏行間創造出父母親平凡中的偉大,而我那處處塗抹的稿紙上,似乎每個句子都負了重傷,連不成篤。於是一股愧對母親的內疚,沉沉盤住心底,不知何時能夠釋然?    到底還是讓我想起了,描述媽媽的時候為何不把那架縫紉機也寫進去?唯有坐在縫紉機前,低頭專注地車衣服時,我的媽媽才是跟別人的媽媽不一樣。她會為我們幾個小女孩設計蝴蝶裝、娃娃裝、新娘裝及各式各樣的童裝,車成一套套光彩鮮麗的衣服,把我們打扮得像小公主。全村子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孩子,像我們這樣每天穿得漂漂亮亮,手腳乾乾淨淨的了。總之,小時候有穿不完的新衣,這除了媽媽外就數那架縫紉機功勞最大。    仔細算來這架縫紉機的歲數比我還大,它是媽媽當年的嫁粧。「在娘家的姊妹中,我隨嫁過來的裁縫車是最好的。」媽經常這麼說,因為她的縫紉比其他姊妹精。十四歲時她到裁縫店理當學徒,十七歲就開店自己當師傅了,直到嫁給經商的爸爸,因為不愁吃不愁穿,她只在家裡料理家務,卻漸漸地附近居民都聞名而來,到最後凡是村子李有人要縫製新衣都來找媽媽做,所以她還是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活兒。但她替人做衣服從沒想要別人付錢,也許她早已不把裁縫當工作,而是一項熱衷愛好。看她一整天周旋於裁剪桌與縫紉機間,也哼上一整天的歌兒,我覺得媽媽一直是個幸福快樂的主婦。我喜歡陪伴在媽媽身邊,看她俐落有技巧的裁剪動作,聽她哼的小調,還有那踩動縫紉機發出的清脆軋軋聲。有時候我既好奇又渴慕媽媽悠閒踩著縫紉機的模樣,所以趁媽媽不注意時便去踩它幾下,每次被我一搞,機上的線就絞成一團糟,媽還得花老半天的工夫修理,幾回以後,她就不准我動縫紉機,可是我越發想去踩它,對它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感。    這架縫紉機不僅滿足許多人衣著上的需要,同時也為媽媽贏得讚美及友誼,增添家中無數笑語。每天到我們家走動的客人絡繹不絕,有來定做衣服的,也有來向媽媽學習裁縫的。尤其是那些即將出嫁的村姑,她們平常忙於農事沒時間學這些細活,可是按習俗,嫁粧中少不得縫紉機這一項,若嫁到婆家後連衣服都還不懂得車,便會被人笑話,所以她們通常在出閣前幾個月到我家來惡補一番。媽媽樂得指導這些準新娘,也興味聽她們嬌羞地娓娓道著自己的如意郎君。正因媽媽待人和氣,村裏頭的婦女老喜歡往我們家跑,家裏那小小的客廳就像個小集會所,她們在那兒聊村事、聊粧稼的耕收,於是媽媽雖然不常出門却村裏發生的大小事情都曉得。    這樣的日子似乎一直在平穩中滑過。    我們家從來就熱熱鬧鬧,爸和媽從來就恩恩愛愛。爸並不是個賺大錢的商人,但供養這個家已綽綽有餘,他把我們呵護得太好了。當他擁抱我時,在他堅實的胸前我感到無比安全,從媽媽不時露出的滿足微笑中,也可看出媽對他的信賴有多深。不僅一次有人告訴我:「你這個囡仔真寶貝,看你爸媽多疼你!」也不僅一次人家誇爸媽的婚姻美滿。    我不相信天嫉良緣,更不相信爸註定要早夭。然而事情的確發生了,並且來得太突然……。先是爸的生意被倒近百萬,接著生了一場大病,等驗出是絕症時家裏也已經一貧如洗。再來的日子總是恍恍惚惚像在惡夢中度過。    爸走後,媽把僅存的二分水田從佃農手中收回,自己做起粗活來。雖然仍替人做衣服,但這一行業已不足餬口。明知道只要縫紉機輪子一轉動,家裏一天的溫飽也就有著落了,可是來做衣服的人漸漸冷清下來。外面賣的成衣越來越便宜,布料價格反倒比成衣高,誰還願意花那筆錢去做衣服?於是家裏經濟越陷越拮据,孩子們又一個個都到了接受學校教育的年齡了。媽突然一下子掉進與生活掙扎圈中。「既然時代已經改變,我們也要跟著變。」當媽說這話時已在成衣廠找到車衣女工的工作。我們幾個小孩除了因媽媽的振作而替她感到高興外,還能幫上什麼忙?    媽上班後,我們的生活稍有改善,但她每天加夜班,回到家累得連話也很少講,一有空又要忙田事。我們所求的只是希望下次繳學費時不必再去向人借,還有小弟不要老是生病跑醫院。至於漂亮的新衣,我們已經不敢奢望,有時候媽看我們的衣服都太小了或破了,也會從街上挑些三件五十塊錢的成衣回來。她很少再去碰客廳裏那架縫紉機,她說:「工廠天天趕貨,我車衣服車怕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媽的臉上老像凍了一層冷霜,笑容消失了。也許是太累的緣故,她經常為些小事情發脾氣,對孩子的管教態度也改用打駡教育,可是往往打哭了孩子,自己也哭。    有一次媽又無來由發好大的火,我認為她真是負擔太重,脾氣才會這麼躁,要求她讓我出去工作或學一技之長,沒時到她更厲色申斥我:「你沒長眼睛嗎?看看我年經時學裁縫是最賺錢的一技之長,現在只配當女工,所以你給我乖乖唸書,人有了學問,管它時代怎樣變遷也不會被打倒。」暫且不論媽的時代哲學是對?是錯?她總算辛辛苦苦揑把我上了大學,有個女兒在大學讀書是她最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每次一跟鄰居聊天就談起孩子的教育問題,她總是滿臉自信地告訴人家,她要栽培我們個個都是大學畢業生。    大一寒假回家過年,媽趕在年前為家人各做一件新衣,這是十年來過得最像樣的一次年節。回學校後穿這一身新年裝去上課,許多同學圍過來問我是不是開竅了,怎麼穿起漂亮的衣服上學,我彷彿又回到孩童時期,像小公主般被一羣玩伴圍繞在中間,神氣地說:「這是我媽媽做的——。」講到最後一個字,喉頭哽得好難受,我想起媽這一次為我縫製新衣時坐在縫紉機前傴僂的背,還有踩動機輪混濁刺耳的卡答卡答聲響,他們真的被冷落很久了,在歲月與命運的捉弄下也都老了。想到這裏,我低下頭偷偷拭去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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