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彭樹君〈塵緣若夢〉
- 最後修訂日期: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向
× × ×
潘如斯坐在角落裏靠窗的位子,撐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
他正在臺上唱歌,小小的舞臺是一隻原木搭成的獨木舟,他坐在那舟上,面前放著譜架,懷裏抱著吉他。暈黃的燈光披上他寬鬆的白襯衣,是一種粗獷的溫柔;被牛仔褲包裹著的長腿一腳跨在舟緣上,彷彿任憑大江東去,儘管亂石崩雲,驚濤裂岸,仍是安詳自若,千古風流人物。
他略略揚著臉,眼睛漫不經心的近乎空洞,就如過盡千帆皆不是,橫越了有形的界限,落向遙不可及的所在,使她有一度幾乎懷疑他也許是個盲人。
那是她第一次來到「藍舟」的時候,那天她下了課,在街上遊蕩了半天,漸漸覺得煩亂起來,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就推門進來。臺上的歌手正撥弄著琴弦,唱著一首英文歌,她原本沒注意,只是一心沉浸在低落的情緒中,然而因為那是一首她喜歡的歌,她終於抬起頭來尋找唱這首歌的人。
他正唱到那首歌的第二段,歌詞是說一個男孩在夢中獨自走過一條破碎的街道,詭異黯淡的街燈刺傷了他雙眼。
「……I turned my callo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Iamp.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s of silence……」
就是他那種孤絕的眼神令她一震,一個想法自她心中迅速掠過:
「這個人眼睛瞎了!」
她簡直不能把視線自他臉上移開,直到他唱完,提著吉他走出「蘭舟」斑駁的木門,他都緊緊的注視著他;甚至隔著窗,她的眼睛還是追隨著他。等他把吉他背上,跨上摩托車而去之後,她才確定他並不是一個瞎子——盲眼的人怎麼能騎車,而且還開得那樣飛快!
以後如斯常常來,久了,就成了習慣,她對自己的解釋是因為這裡的檸檬紅茶很好喝,酸甜清涼而微帶苦澀,可是為什麼總是選星期二晚上,她並不想承認因為那是他的演唱時間。
她明白是他特殊的氣質令她驚訝,他給她一種貴族的感覺,是沒落的貴族,優雅、深沈而漠然,還有一點落拓與頹廢。她不太能把握看著他時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隔著似煙似霧的燈光看過去,他抱著吉他像是握著槳,在黑夜的海上駕舟航行,悠然自得、遺世獨立。而她是海邊崖岸上的一朵小草花狂野的海風放肆的吹亂了她如裙的花瓣,她人固執的守望著翻滾起伏的波濤,傾聽遠方海面上傳來的歌聲,隱約而清晰。這種輕飄的感覺像在做夢,恍惚的,不落實的夢。彷彿這西餐廳裏其他的人都化成了輕煙,不相干也不存在。
她每次來都坐這個位子,為的是中意它的容易被人疏忽;桌上放著淺藍色的點唱卡,那上面有他的名字,胡天渠,一個陌生的名字,當然!對她來說他本來就只是個陌生的男子,可是對這樣一個陌生男子寄與幻想卻又似乎十分自然。她想起鄭愁予的一首詩最後的幾句:
「所有的船你將看不清它的名字
而你又覺得所有的燈都熟習
每一盞都像一個往事,一次愛情」
他就是那個往事,模糊而熟悉,像是前世的記憶。
他正在唱「The Girl With April In Her Eyes 」,英國的吟唱詩人Chris De Burgh最動人的一首歌,嗓子和吉他不高段的人是唱不起來的。如斯覺得他的眼光向著這個方向來,但她仍毫不為所動的撐著下巴,心無波瀾的望著他,她根本不相信他真的看她了,就算看見了,她也不相信他會注意她!
他唱完了屬於他的鐘點,和平常一樣的下舟離去。如斯目送著他的車身和人影在窗外完全消失,然後起身離開。
是秋天了,秋天是吃菱角的季節,準備毛衣的季節,也是做夢的季節。她喜歡那種薄冷的感覺,有一種薄冷的快樂。
第一次看見他是在春天。
「真快!」她禁不住的自言自語。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她試著去回想在這一段日子裡可曾有過值得留戀的什麼,可是只覺得一片模糊的空白。她心中悚然一驚,怎麼?生命就這樣白白的溜走了?她望著路旁朦朧的街燈,忽然熱切的渴望生命能賦予她什麼,就算是個小小的驚奇也好!
地上有她單獨的、纖長的影子,她拖著長長的影子回家。
她覺得有點倦了,靠在家門上好一會兒,正要掏出鑰匙開門,卻聽見門裏她的嫂嫂林瓊在和他哥哥說著什麼,提到她的名字,她遲疑的把鑰匙握在手裏。
「我看如斯最近常常回來得很晚啊,不會是有男朋友了吧?」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她二十歲了。」是她哥哥翻弄著報紙,不太起勁的回答。
「當然,她是該有男朋友的年紀了,可是……噯!你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聽我說……」
「留意什麼呀?」
「看她是不是亂交朋友呀!」
「拜託!她都大三了,妳還怕她變成不良少女啊?又不是小孩子,如斯自己知道是非好壞,我還覺得她都比妳懂事,只是沒有妳那麼實際!」
「潘祐嘉,你這麼不耐煩是什麼意思?好會趁機諷刺!我這可是關心她!難不成我會把她吃了?她自小父母就不在了,我們做哥哥嫂嫂的不關照還有誰關照她?她年紀輕,交錯了朋友誰負責?」停了一會兒,她低聲的、怨艾的說:「你一向就會說我不疼如斯,專會挑她的不是,但你看看這回事誰不當她一回事?我是一心為她著想,我可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轍,難道我的榜樣還不夠她警惕!」
「……」
「當初我爸媽給我選的那個姓王的我不要,嫌人家個子不夠高,結果人家現在可是繼承了他們家的鋼鐵企業,你呢?長得比較高又怎麼樣!不過是一個中學教師,也不會去補習班兼課,每月領那麻一點點微薄的薪水,我要維持這個家可是費盡了心機,你還一天到晚說我浪費!」
「只要妳把高級化妝品和置裝費從每個月的開支中扣除,要維持這個簡單的三口之間並不難。」
嘉祐的聲音冷淡而疲倦。「你說什麼?」林瓊驚訝的快昏過去了。「太過份了!我難道連自己必須的零用錢都不許有?妳娶個妻子只為了雇一個免費的女傭!以前我當小姐的時候連掃把也沒提過,嫁給你之後任勞任怨,什麼不做?現在手都變得這麼粗了,和我家以前的傭人沒兩樣……」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感傷自憐,漸漸哽咽起來:「你居然還不准我為自己著想打扮!」
「妳夠了沒有?是我潘祐嘉高攀妳這位金枝玉葉的富貴千金,行了吧?妳不必每天一再不厭其煩的提醒!」
又來了!如斯把臉頰貼在冷冷的門上,輕輕閉上了眼睛,他們非要這樣每天相互攻擊才能過日子嗎?哥哥嫂嫂結婚之前也曾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呀!那時候的傾心相許什麼時候已消散成昨日的雲煙?
她那時十四歲,矇瞳的年齡,正在看「咆哮山莊」、「茵夢湖」、「蝴蝶夢」,終日沉浸在浪漫的幻想情調中,哥哥和林瓊的愛情對她而言是這些幻想的印證,許多細節也許在他們自己婚後的爭吵中都逐漸淡忘了,可是如斯還記得很清楚。
她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那年冬天一個雨夜裏,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中,睏眼朦朧的陪伴著站在落地窗前的祐嘉,他並不要她陪,可是她不肯去睡,因為不忍心留下黯然失神的哥哥。那一陣子他心情壞透了,為了林瓊的父親監視她的行動,不准他們來往。如斯也喜歡林瓊,喜歡她的甜蜜、美麗,喜歡她略帶一點驕縱的刁蠻任性,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只是單純的因為她是哥哥喜歡的女孩,他們的愛情是充滿戲劇化的一見鍾情,過程有如驚濤駭浪。如斯從小跟著長她十五歲的哥哥長大,對他全心的依賴崇拜,只要他認為是好的,她向來只會完全的接受。因此,林瓊父親的專斷使祐嘉面臨分離的苦楚,也令如斯感受到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不該有的憂鬱。但是她畢竟還太小,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一個受挫於愛情的大男人,只有乖乖的靜縮於一角,默默的望著佇立在窗前任風吹雨打,猛烈抽煙的祐嘉。她就這樣陪了哥哥一夜。
黑暗中祐嘉嘴上的煙頭一閃一滅的火花,和裊裊而升,飄飄飛散的白煙,在往後的日子裏一直是如斯不能淡忘的印象,從那時開始,「愛情」給她的感覺,就是短暫的火花和美麗的輕煙。
她想起「蘭舟」裏似煙似霧的氣氛,戀戀的懷想那輕飄的感受,比平時更不能忍受他們的爭吵。「……我向妳保證我也一樣的後悔,妳滿意了嗎?我不如去雇個女傭,也不必吃妳做的漿糊和發霉的舊報紙,沒錯!就是這種令人作嘔的滋味!我供養了一只花瓶在家裏,每天為她密斯佛陀、資生堂和克莉絲汀迪奧,我自己都快餓死了。」
一陣杯盤撞擊破碎的聲音,叮呤匡郎,然後是祐嘉憤怒的吸氣聲。
「妳瘋啦?!這是上好的細瓷茶杯!」
「我……你要我怎樣?我以前又沒做過家事,我結婚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還要我自己動手做飯,我討厭這些!我受夠了!我寧可你是請了個女傭而不是跟我結婚。」
「都已經結婚五年多了,妳的主婦能力還是和剛結婚時一樣拙劣!那時候我可以原諒妳,可是經過了五年到現在妳還是一樣的差勁。」
「你呢?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上了你的當跟你結婚,我才發現你是個騙子!婚前的情調原來只是你算計的手段,得手之後你就把所有的羅曼蒂克都捏死了,露出大男人主義的真面目,要我穿上圍裙,要我拿起鍋鏟,你就希望我變成十足的黃臉婆,好配合你的邋遢!」
「上了我的當!」祐嘉發出冷笑:「嘿!妳可別忘了,當初可是妳自己逃出妳家的花園洋房,逃出妳父親重重封鎖來投奔我,要不顧一切的嫁給我……」
如斯再也聽不下去,她掩住耳朵,連走帶跑得逃開了。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 × × ×
如斯悒鬱的走在街上,努力要把剛才那不愉快的回想拋卻,她對於那些永無休止的爭吵、諷刺,針鋒相對已經厭煩到了極點了,她不能在這時候回去!
她沿街走到一棟大樓前的噴水池邊,她坐上池畔,把手伸進涼涼的水中。水池中央變幻著流麗的水花,飛沫輕輕的濺上了她的臉,她迎著水花的輕薄,小聲的唱起歌來:
「……
記取噴泉剎那的散落,而今泛起笑意
不會有萎謝的戀情,不會有愁……」
胡天渠也唱過這首歌,他唱歌時迷濛的眼神忽然生動而強烈的躍入她心中,她不自覺的微笑了,親切的回想著他的表情和神韻,還有抱吉他的姿勢。她覺得只有他才是她那浪漫國度裏的朋友,雖然他根本不認識她,甚至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她的存在,但這有什麼關係!她本無意認識他,她並不需要真實的世界,真實往往就是現實!
街上來往的人群、喧囂的車輛令她厭倦,她站起身,往「蘭舟」走去。
儘管這是個被洪水淹沒的世界,但感謝主!還有一艘方舟供她棲身。
她再次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響起一串清脆的鈴聲,回應著她心弦的撞擊,她錯覺的以為會又看見他在獨木舟上,但是,不是他,是一個女孩子,留一把長長的頭髮,穿一件白袍子,唱著瓊拜茲的歌。當然不是他!她靠在門上對自己無聲的笑著,他早就唱完離去了呀!
她習慣的向自己的位子走去,靠窗的僻靜角落,掩映在交錯的木格和爬藤之後。
她忽然停下腳步,不能置信的望著坐在她的位子上,正微笑望著她的那個人。想都沒想,甚至還來不及心慌,她就脫口而出。
「我以為你走了。」
他淡淡一笑:「但是又回來了。」
她只是站著,怔怔的,不知所措的。她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想。
「坐啊!」他指指對面的椅子:「對不起!侵佔了妳的位子。」
「她依言坐下,看著他把他的杯子推過來。」
「這是什麼?」
「酒。喝一口對妳有好處,妳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
她依言喝了,就並不好喝,她皺眉忍受著灼熱的液體順著她的喉嚨燒下去,可是不多久之後那股熱力傳遍了她的全身,蔓延四肢,卻很舒服。她懶洋洋的又喝了一口,漸漸覺得輕鬆愉快了起來。
「妳一點警覺性都沒有!」
她詫異的看著他。
「太單純了。陌生男人叫妳喝什麼妳就照做,如果飲料裏面下了毒呢?」
可是對我來說你不是陌生人啊!
「可是……你不會。」
「妳怎麼能肯定?」他略揚起眉。
她有點生氣了:「反正你不會!」
他嘴角一勾,靠向椅背,點燃叼在嘴上的煙。
「好信賴而固執的眼神!好了,別喝了。」他伸手取過杯子:「少量的酒是好的,喝多了就成了毒藥,妳還是喝檸檬紅茶吧!雖然沒好處,可是也沒壞處。」
紅茶送來了。她並不想問他,為什麼連她慣常喝的飲料他都知道。
他吐著煙霧,抱著雙臂,靜靜望著那台上唱歌的女孩,他的一舉一動都流露著男人的成熟與魅力,和她平日在學校相處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樣,她漸漸的覺得自己明顯的年輕和單純——在心智上!他應該不比她大多少歲,可是她能直覺的感到他經歷過許多風浪,後天培養他一種流浪的氣質。
「喜歡這首歌嗎?」他問。
是Dimond and Rust。「喜歡!」
「我以前唸高中時一抱起吉他就唱這首歌,發瘋一樣的喜歡。」
她想了想。「但是我好像沒聽過你唱這首歌。」
「我不習慣重複過去的心情。」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不懂的成份居多。她又一次的感到自己的無經驗,她不喜歡!她覺得和他距離太遠了,幾乎令她沮喪!天使引領她渡上方舟,進入神奇的國度,她不能讓它成為一次平凡而生澀的邂逅。好吧!既然這是一個脫軌的夜晚,她也要浪漫的脫軌一次!
「我不要這個。」她把紅茶推開:「給我一杯酒。」
他似笑非笑的注視她,不笑的成份居多。
「好吧!」他終於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但就這些,再多的話,沒經驗的人要醉了。」
她一口口嚥下辛辣的液體,鼓勵自己抬起頭來面對他。
「你怎麼知道我坐這裏?」她不讓自己有發窘的機會,緊接著下一句:「而且知道我愛喝檸檬紅茶?」
臺上的女孩唱完了歌,提著吉他靜靜的走下臺。
「走吧!十二點,人家打烊了。」他答非所問的站起身,把外套搭上肩,把錢散在桌上:「我送妳回去。」
她跟著他出了門,迎面而來的夜風使她驟不急防的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之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紅著臉,暗自氣惱著自己的出糗。
「冷嗎?」他看著她裸露在單薄衣裳之外的手臂,把外套遞給了她:「穿上吧!不然妳可能要感冒了。」
那是一件單層夾克,可是很暖和。她把袖子捲了兩層,然而腰身還是寬寬大大的落下去。他一邊跨上桌子,一邊望著她發笑。她不能肯定那笑容裏是不是含著朝弄得成份,可是就算他是存心取笑她也不在乎!她喜歡這件衣服,為什麼?她想說,那是因為穿起來又寬大又舒服,但是她明白只因為這是他的衣服,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上來吧!」他發動著馬達,戴上防風眼鏡和護手套,那副墨鏡和黑皮手套使他看起來像是一個黑手黨的殺手。
她上了車。
「別那麼拘謹!」他回頭來笑一笑:「抱我的腰,沒坐過摩托車嗎?我開車很快的,妳不抱緊一點,搞不好就摔下去了。」
如斯的手怯怯的圍上了他的腰。
有一支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的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 × × ×
夜風排山倒海似的傾過來,如斯向胡天渠寬直的背後躲。
「妳在哪裏?」
風太大,兩個人說話都用吼的。
「我不想回去!」
「啥?」
「我說,我不想回去!」
摩托車猛然剎住了,在空寂的街道上響起一片刺耳的摩擦聲。
他回過頭來,疑惑著:「不想回去?那妳打算去哪?」
「不知道!」是酒精在她無經驗的腸胃裏翻騰作祟,她快樂的說:「隨便哪裏都沒關係,除了回家以外。」
他無可奈何的表情令她想笑,她猜他正在懊悔,可是那又怎樣?她循規蹈矩的活了二十年,今夜她要嘗試下注的滋味!
「好吧!」這兩個字幾乎是從他的唇中迸出來的。
奇情之夜!她醺醺然的微笑著,做一個賭徒原來是這麼有趣的事!生命果真賦予她一段浪漫的際遇,噢!她等待著更令她驚喜的傳奇,她一點也不擔心他要帶她去哪裏,就算他突然變成了狼人她也不在意!
他帶她去他住的地方,士林附近一棟舊式的大公寓。下車時她踉蹌了一下,他扶助她的肩。
「你沒喝過酒吧?是不是有點醉了?」
她靠著他的肩,知道自己其實再清醒不過了,這種輕飄飄的感覺多好呀!她覺得很快樂,快樂的想唱歌!噢,家裏應該擺著一個酒櫃,這樣哥哥和嫂嫂就會和和氣氣的過生活啦!
樓梯窄的只能容一人走,他不得不讓她先上去。
「不然妳摔下來時就只能酒瓶一樣滾下去了。」
彎彎窄窄的樓梯走完是曲曲折折的走廊,他停在三樓的最後一扇門前,掏出鑰匙來開門。
「是個臨時的家,在這裏只是一群候鳥築巢。」
如斯跟著她走進去,胡天渠裏她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順手把椅背上晾的白襯衫隨隨便便的掛上床杆。
「妳坐。我去給妳弄杯熱茶解酒。」
「我又沒醉!」她抗議。
「差不多了。」他往外走,門在他身後帶上。
她撐著下巴半睡了一會兒,直等到他輕輕把她搖醒。
「來!」他遞給她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當心燙。」
如斯一面啜著茶,一面打量她所處的環境。
她眼前的書桌上零亂的堆滿了書、紙、筆、畫冊,還有一堆紙屑垃圾,包括幾個吃剩的速食麵空碗,幾隻空酒瓶。在這一片髒亂與混亂環境之中,卻意外的出現了一把狗尾巴草,有點枯乾了,以割掉瓶口的保特瓶盛水裝著,置於右上角打開的抽屜中。
屋頂並不高,甚至有點傾斜,白粉牆早已剝落了,斑斑駁駁,看起來很淒慘。牆上釘著長長的一排木架,上面橫七豎八的擺滿了書。
與門相對的一扇窗,雖然是破落,但那縱橫交錯的窗櫺頗有一種古式情調。窗臺上有一只盛水的透明玻璃瓶,插著一束芒草,隨風招展,輕佻的很,但是也很可愛。窗臺下是一個畫架和一把椅子,那張椅子只有三隻腳,不得不以緊靠著牆來維持它的平衡。那畫架上蓋著一塊很漂亮的細白蔴布。靠窗的角落是一把她熟悉的鋼絃吉他。
暖暖的茶順著如斯的喉嚨緩緩下去,她回過頭去看她身後。
床是上下舖式的,下舖被褥凌亂不堪,上舖顯然是無人居住,已權充為儲物間,堆滿了東西,觸目驚心的是一幅油畫斜置在床頭的橫木上,畫裏是一把火紅的水流,彷彿隨時都會潑灑而下。
床邊的矮櫃必定歷史十分悠久,是三十年前的老舊式樣,旁邊擺著一隻掃把,上面端端正正的放著一幅畫,深淺濃淡不同的綠,看起來應該是一棵樹,畫框上卻以粉筆寫著「過程」。
「單身漢的房間全在這裏了。」胡天渠坐在桌上,被靠著牆。
「我不知道你會畫畫。」
「這不奇怪,妳對我本來就是一無所知。」他隨手翻著一本畫冊。「我曾經是美術系的學生。」
「曾經?」
「只念了一年,後來繳不出學費,就斷了。」
「那時候你一定很難過!」她同情的說。
「那沒什麼!」他毫不在意的一笑,停了半天又說:「不過,我父親倒是很高興!」
「為什麼?」
「他反對我畫畫,十分反對!」他攤攤手:「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搬出來的。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常畫了。」
「為什麼?」
「我原以為畫筆是我的第二生命,失去了它我將一無所有。可是唸不下去之後,我發現我並不怎麼難過。或許我以前非畫不可只是因為他的反對。離家之後聽不到他所謂的玩物喪志一類的責罵,我反而不再對美術那麼狂熱。」
「為什麼?」
他帶笑看著她:「妳是一張壞掉的唱片嗎?為什麼?因為我們是一對刺蝟般的父子,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只會互相傷害。」
她也笑了:「但是,為什麼?」
「最後一次問這句話!」他收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妳大概不明白家族之間彼此為了利益而結婚是怎麼一回事,我父母就是那樣的婚姻。我母親為了不能和少女時代的情人廝守而怨恨父親,我父親則為了報復母親的冷淡,不斷的在外面養小公館。在那個大而無當的家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愛!」
如斯想起自己的哥哥和嫂嫂,另一種模式的怨偶,一樣的不快樂!一種是建築在金錢的利益上,另一種是建立在一見鍾情的浪漫上,結果是一樣的難堪!
「我母親婚前是個出名的美貌才女,她憎惡我父親的市儈,而且從來不隱藏。雖然我是她的獨生子,但在心理上她一直是個傷春悲秋的少女,終日沉浸在寂寞深閨的情緒裏。我小時候又是一個非常彆扭的孩子,她對我也非常不耐煩。可惜她沒來得及見到我後來對繪畫的天份就去世了,否則我想她應該會多愛我一點的吧!」他皺皺眉:「她以前那個情人是個學畫的窮學生。」
如果林瓊當初對父母之命屈服,嫁給了那個鋼鐵公司的小開,不就是胡天渠父母的情形?如果胡家伯母敢反抗傳統,跟那個窮學生私奔,也會是哥哥嫂嫂的另一個例子嗎?
「我父親並沒有再娶,雖然家族會議的結果,他『應該』再娶,但是他拒絕。我想,他其實很可憐,也許他真心愛母親,只是得不到回報,他在外面組織那樣複雜的女人關係只是為了讓她嫉妒,可是她根本沒感覺!他們常吵架,不,該說是我父親一個人在大吼,我母親則無動於衷,她根本不在意他。她死後我父親變得更不近人情,而且簡直不願意看到我,把我扔給媬姆和家教就算了,他不常回家,每次回家,就用他那套專斷自是的方法管束我,我小時候就是在極度的放任和百般的要求中過渡而來的。」
如斯怔怔的看著他,想著一個不快樂的,生活在陰影中的小男孩。他覺得了,淡淡一笑。
「我是怎麼了?跟一個小女生說這些!大概也有點醉了。我說過,我不習慣重覆過去的心情。」
他注視著她:「妳的眸子真清澈,像水一樣,妳這樣看人的時候,會令人覺得自己是站在湖邊,澄澈如鏡的湖水明晰的把自己映照出來。」他說得極自然,因此如斯也很自然的聽著。「夜半無人私語時,妳就暫時做一池靜默的湖水,讓我在湖邊自言自語好了。」
如斯默默的把杯子遞到唇邊。
「後來我愛上了畫畫,幾乎是沒命的把一切投注在那上面,是一種發洩吧,也許!」他擦亮火柴,點燃叼在嘴上的煙。「那時候我是個十分冷僻而封閉的孩子,在畫紙上找著了一個宣洩熱情的出口,一個令我任意馳騁的世界,能夠自由支配那些色彩是多麼美妙的事!我父親為此大為震怒,他覺得那太沒出息了,身為胡家的傳人,除了繼承家業以外沒有別的路可走,能夠在股票市場翻雲覆雨的手去拾畫筆是等而下之的笨蛋行為。」他狠狠噴了一口煙,望著那嬝嬝而生的煙霧。「但是大學聯考我硬是考上美術系,如果怒火燒得死人,我早就死一萬次了。他命令我在家庭和藝術之間做選擇,我一句話也沒說,當天晚上就搬了出來,那天晚上下雨,與下得很大,我背著吉他,提著畫具,在中山北路的騎樓下站了一夜,差點被巡夜的警察認為是午夜牛郎一類的。」
他說著,自己先笑了。如斯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她想起九歲那年的春天,那年春天在她的記憶中原本已成了一片空白,現在她突然清晰的憶起。是那個遲遲的春日裏,她的父母死於一次飛機失事中。
她記得喪禮過後,自己獨自孤伶伶的坐在家門前的石階上,望著滿天沉重的暮靄,她清楚的記得那詭異的橙紅,灧灧的泛開,使整個天空像一隻塗了唇膏的厚嘴巴,不懷好意的要吞沒她。她害怕得轉身往屋子裏逃,客廳裏擠滿了叔叔伯伯姑姑阿姨一類的人,沒人注意到她——他們是來聆聽律師宣讀遺產的!
「那一年我唸美術唸得十分辛苦,為了買昂貴的畫材,四處兼差,什麼都做,甚至去挑磚頭。後來實在是掙扎不下去了,就算了,真的是算了,反正我發現自己其實也並不怎麼難過!」
「然後呢?」
「然後?」他搖頭一笑:「妳是一池湖水,一定要泛起漣漪嗎?然後我就去服兵役啦!那一段日子我正需要這樣的訓練,體能無限制的延展,思想被限制一定的方向,暫時封閉真正的自己,做一群編制隊伍裏的一份子。回到臺北之後,就四處流浪,日子像風中散落的碎片,零零落落,沒什麼好說的。」
他對著天花板吐煙圈。
短暫的火花和美麗的輕煙,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溫柔的感覺!
「以前我有一個小女朋友,是我大一導師的女兒,雖然跟我同一屆,可是我總覺得她比我小的多。她天真,很柔弱,很愛幻想。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簡直是盲目的崇拜我,我根本沒有心思交女朋友,但是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令我無法拒絕,我一直不懂她能在我身上看見什麼!我不得不休學的時候,她跟在我身邊哭得肝腸寸斷,說了許多稚氣的誓言,永不離開我之類的。可憐的孩子!她以為我很難過,事實上我根本不覺得什麼,那種心情……」他笑笑:「麻木。」
如斯低頭把手交疊在裙子上,靜靜聽著。
「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她大學畢業,忽然一切都不對了,她的學習能力一向優秀,在紅塵中修練得很有心得。我沒有文憑,又剛從部隊出來,什麼依靠也沒有,不能和她公司裏那些衣冠楚楚,轎車階級的紳士比,以前她所認為我的優點都成了缺點。」他苦笑,「我們之間漸漸產生了距離,照社會感的成熟度來說,
她比我超越得多。我不願回家繼承事業,只想四處流浪的念頭,她以前覺得浪漫,現在只覺得愚蠢。」
他笑一笑。又是那樣漫不經心的近乎空洞的眼神,如斯的心一緊,她想告訴他,告訴他什麼?她躊躇了。她覺得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是說什麼呢?
忽然,他偏過頭來,灼灼的看著她。
「妳呢?妳『現在』覺得怎麼樣?」
她有點手足無措,「我?我覺得……嗯,你該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過你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她垂著眼沈默了好一會兒,又說:「我不只是『現在』這麼想,『以後』也一直會是這麼認為的呀。」
他嘲諷的眼光令她心慌:「妳能保證妳以後的思想方向嗎?妳能肯定畢業之後進入社會不會遭受迎面而來的衝擊嗎?小女生,妳多大?十九還是二十?很快的妳就不會再屬於做夢的年齡了,那時妳需要經歷的考驗不會再只是像期中考一樣單純,妳自己都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要經歷怎麼樣的一番蛻變。」
「不!」她頑強的申辯:「我不變!我才不變!」
「那樣並沒有錯啊!」他殷切的望著她,溫和的說:「人生總要經歷一段一段的過程是不是?環境、時間和經驗會在不知不覺中將一個人徹底改變,這其中沒有一定的是非對錯,人本來就是很脆弱的,很容易被環境塑造。改變也沒什麼不好,隨著歲月的增長,是應該做適度的修正。只有妳自己去經歷,才會瞭解那
份感受。」
如斯想起了林瓊,想著以前的她那甜蜜可人的樣子。
「我不變!」她仍舊固執的說,企圖連自己一起說服:「我永遠是我,永遠是現在的我。」
「妳當然是妳,至於能不能永遠是現在的妳那就難說了。」他微笑著說:「知道嗎?妳和我以前那個小女朋友很像,我是說在氣質上。我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妳坐在那個位子,撐著下巴,眼睛像一池湖水,一臉寧靜,那種夢幻的神情我太熟悉了,和她以前是一個樣子!一樣的天真,和脆弱。」
她當然明白他這話背後那更進一層的意思,她也明白他那深思的眼光代表什麼。
如斯想起五年前,一個佈滿愁雲的傍晚,林瓊忽然來了。她的臉上全是狼狠的淚水與汗水,祐嘉驚訝的摟她入懷,她抬起頭啜泣的說:
「我要嫁給你!你就是再窮我也要嫁給你。」
猶言在耳,如今回想起來只剩下一片戲劇化的感覺。但是那時候林瓊說的卻是真心話,只是她自己都沒有料到,草草結婚之後的結果會是這麼難堪!
祐嘉要的不只是一個完美的情人,他更要一個優秀的妻子,掉入愛情的漩渦,匆促的成婚後,他發現兩者的抵觸,原本狂熱的愛戀在無距離的婚姻生活中漸呈倦怠感,再也不是霧裏看花,看到的只是一個低能的主婦,於是他所有大男人的牢騷和作風都來了,肆意要將林瓊訓練為完滿的主婦。她畢竟是過慣了富家千金的生活。在優渥的經濟基礎下,一切都是浪漫掛帥,,任性的選擇了二見鍾情式的婚姻後,才發現難以適應平淡的生活,所有浪漫的美夢都在現實裏粉碎了。她不是沒有努力去做一個好妻子,只是她仍無法完全改變小姐脾氣的自憐、任性。
如斯垂下眼簾,她發現自己從未去試著瞭解嫂嫂的苦煩,只是不斷的在心裏要求與批判!其實,嫂嫂也是很可憐的,在高度經濟的浪漫與平凡無奇的現實裹手足無措,就像昨天,她興沖沖的從中山北路的一家藝品店裏抱回來一只好大的花瓶,原本與高未烈的等著祐嘉下課回來稱讚她的風雅,可是她沒想到為了買
這只花瓶所付出的價錢是丈夫薪水的三分之一,他們當然又痛快的大吵了一架,他對她的奢侈浪費生氣,她則覺得自己委屈——本來為的是聽到他稱讚,讓他喜歡的呀!
「也許,以後妳不會再看見我了。」
她猛然抬起臉來:「為什麼?」
「今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在蘭舟演唱,其他地方的場子我也一併辭了。也許明天或後天,我就要從這裏搬走。」
「你……」她驚愕的望著他:「你要去哪裏?」
「回去!」
她忽然覺得看不清他那張隱現在煙霧後的臉。
「回去?」
「我父親生病了。」他蹙著眉:「這些年我一直沒回去過,可是家裏的情形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病得不輕,可能……」他垂下頭去,用一隻手蒙住眼睛,聲音低沈的似乎只是自言自語:「我一直以為對他沒什麼感情,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他畢竟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他是我的父親,唯一的!我也知道他現在
最需要的,是我,雖然他不說。我回去了,他的事業才後繼有人,他才能安心養病,我得安慰他,順著他的希望去做,這就是父子!以前我從不曾深刻的想過這個字眼,父子。」
看著他那垂首的姿勢,如斯忽然想用力把他那寬闊卻無力的肩抱住。
「這就是我現在要扮演的角色,一個回頭的浪子!」他揚起臉來看她,眼中是一抹蒼涼的自嘲:「妳還是覺得我該過我真正想過的生活嗎?」
她不敢伸手把他額前的亂髮拂開,她怕自己會克制不住把他的頭接入懷中的衝動。
「等妳更大一點之後,妳就會知道,人活在這世界上並不只是隨興所至那麼任性簡單的事情。然後妳會學習著去習慣一些事,忘掉另一些事。」
如斯掉過頭去,靜靜望著那幅「過程」,由深到淺,由濃而淡的綠,糾結伸展的枝幹,就像是無數隻向四面八方掙扎的手,有如一個蛻變中的靈魂。
是的,人是該順應著環境、時間和經驗適度的調整自已,但是也應永遠保持著心境如一股清泉,上面的源頭滔滔不竭,下面的潭水清澈見底。
如斯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正慢慢開始瞭解一些什麼,可是她不急著尋找解答,在她往後,一生的歲月裏隨時都可印證。
「我想回去了。」她安然的說。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
「好,我送妳。」
走下又彎又窄的樓梯,如斯要跨出門口的時候,才想起身上還穿著他的夾克,於是她回過頭,拉拉那衣領,笑著對他說:
「這衣服‥‥」
「外面挺冷的,妳還是穿上吧。我騎車載妳回去。妳等一下,我去牽車子。」
但是如斯默默的凝視著他,她那含意無限的眼光令他揚起了眉。
「怎麼了?」
「如果……以後我去蘭舟不能再看見你,我希望你吻我當做告別。」
如斯料想不到自己員的把這句話說出來了,可是她並不後悔。她坦然迎接他的視線,看著他的眼光由驚愕漸漸轉為溫柔與諒解。
他托起她的下巴,低下頭去用唇輕輕碰了碰她的。他吻得那麼輕柔,就像在誠心親吻一朵柔弱的花。一切是這麼自然,一股暖暖的感覺自如斯心中漾開。她睜開眼睛,兩人相視而笑。
如斯掉過頭去,門外靜悄悄的巷子在黑暗裏無聲的沈澱,像是一個夢,她覺得自己也像在酣睡中做著夢,夢中總有這些迷濛的煙霧,然而她又覺得是這樣清醒,秋天夜與晨的交會時微微有些涼意。
× × × ×
當一片羽毛落下來,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註:串聯整篇故事的詩為女詩人林冷的「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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