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蔡雅薰〈破曉前〉
  • 最後修訂日期:
童年,猶如黑夜中的一道螢 光,閃得你又愛,又攀不著;又好像在欣賞一首雋永的古詩,雖然唸過了,卻深烙在心頭,永永遠遠也忘不了,而陪我追逐淒黑中的螢光,一同吟誦古詩的當然是小狄和小騏,我僅有的兩個寶貝弟弟。    小狄那張慧黠俊秀的臉,加上聰穎活潑的個性 ,實在是人見人愛,任何人只要是見過這小鬼一眼,準是對他疼愛有加。而相形之下,小騏就遜色多了,他生性羞澀,身體也比較孱弱,加上天生的免唇,偏偏又配上一對大得懾人的眼睛,稀疏的頭髮又掩蓋不了那特別凸出的額頭,乍看之下,或許真有點兒不協調,可是我想也不至於如鄰人所說得那般恐怖嚇人才對。生長在這樣的家中,爸爸長年在國外,媽媽事業繁忙,實在無法兼顧家庭,我倒也樂的扮演姐姐兼小媽媽的角色。小時候,我就有一個願望,我要把兩個弟弟「調教」好,看著他們完成學業、結婚、生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為了他們,我願意作最大的犧牲、忍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到了多少,不過我們姊弟三人的感情之好,是什麼也抵不了的。    也許是長久黏膩在一起吧!從小我就能毫無困難地領悟到「以心傳語」的秘密。那是因為小騏的發音不能清晰地表達字音,但是我們姊弟三人的「長相守」培養出一份默契,只要小弟一開口,咿咿唔唔地「說」起話來,我和小狄定能毫無困難地明瞭他的意思。也因為如此,我們總喜歡泡在一塊大聲嚷嚷,然後再看看路人一頭霧水的怪模樣!真的,我們姊弟三人就是這麼笑鬧著長大的。    在偌大的宅裏,卻從不因人口稀少而顯得冷清,反而有股永遠揮不散的活潑、熱絡和愉快。尤其是當我們的管家「婆婆」燒完晚飯回去後,這幢大房子就成了我們的城堡。夜裏,坐在草坪上平分我們的「天空」,比比看誰的星星多;清晨,扛著竹梯,拿著破毛筆幫蜜蜂蝴蝶傳送花粉,這樣,纍纍的瓜果就可以拿來射標或辦家家酒啦!滿庭的玫瑰,縱是媽媽心愛的寵物,我們也只有利用課暇時間,輪流修剪澆灌;用個長長的周末,替崔西狗一家五口洗個澡,慰勞牠們一周來看家的辛勞;順便也給魚池中的錦鯉換換水!好了,這樣禮拜天就又可以邀集一大群小朋友來花園盪鞦韆,玩騎馬打仗。你不知道,同學們有多羨慕我!能到「白雪公主的城堡」作客,是他們無上的光榮。    但,偶爾媽媽提早回來了,家裏的氣氛會突然像繃緊的弦,緊張了起來。原因無他,我們所見的媽媽,永遠是手提一個公事包,一副倦容,呵欠連連,偏又多牢騷的婦人。她常常一進門,沒有一句招呼,半句母子間親密的膩語,就開始一長串的審問和叮嚀:    「功課都保持前三名吧?!」    「鋼琴老師最近都教些什麼呀?」    「有沒有偷懶?別成天儘想玩!」    ……嘮叨這個、詰問那個,好像我們沒有一點值得信賴的地方,說真的,我們姊弟三人都覺得她實在不像個噓寒問暖的親娘,她可能搞錯了,以為在家裏也當董事長。    當然,媽也有「親切和藹」的時刻。她會透過各種媒介,想盡各種方法,讓朋友從國外為我和弟弟們帶回來各式各樣國內看不到的玩具及漂亮豪華的洋娃娃。然而,這些禮物也無非是用來打發我們提出的「多陪陪我們」的要求。但最怪的是,當她要我跳跳老師教的舞蹈,無論我是多麼敷衍,多麼不用心,媽總是以沈醉的眼光,喜滋滋地說:    「嗯,好極了!」    「不錯,以後妳一定會在學校裏大放異彩,一鳴驚人,一定會的!」    小狄是有天份,琴拉得確實很不錯。但難免也會有一兩次因疏於練習而拉得亂七八糟。但媽還是說:    「好棒喲!我的小狄。」    「確實有『乃父』之風!」    有時她甚至興奮得不能自抑,無端地就拍起手來。哦,我真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用心去看,認真在聽?她那種眼神好迷茫,好像在思索什麼,或在追憶什麼似的。可是,唯獨小騏。不論他是多麼賣力地彈著琴,多麼謹慎在應對,總逃不了媽媽的挑剔和指責,這實在是很不公平,但我卻始終百思不解:為什麼同是子女,卻有如此天壤之別?然而,最令我和小狄難過的是,我們常常看見小騏躲在一旁,偷偷拭淚。    上了國中,我們三人興致好就在客廳裹自辦小小音樂會。也不知怎的,自從我學了聲樂,就喜歡唱「中秋怨」。    「月兒圓,月兒亮,月兒今向誰家亮?我沒有兄弟,我沒有爹娘,我沒有家,我沒有鄉……」    不瞞你說,我常常覺得歌詞就是我的心聲,可是這又很矛盾。我明明有家,有在外奔波的媽媽,還有個長年在國外從事研究工作的爸爸,更有可愛的寶貝弟弟,應該是不會有那種失落的感覺的。也許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吧!不然就是「強說愁」的年齡在作怪。    而小狄最愛聽我唱「上山」。他說他對最後那句「去看那日出的奇景!」愛得不得了。他的理由是「夢裏也盼不到爸爸,那麼爬上山去看看日出也好!」    小騏又與眾不同。他就愛聽「慈母頌」。每回我請他帶我伴奏,「條件」就是先唱一次「慈母頌」。可是那歌又高又難唱,說真的,也不怎麼好聽。實在也搞不懂他愛它之深的,我和小狄常說「沒道理」。    那真是段音樂串成的歲月!漸漸地,「三分天下」數星星的日子也只能從記憶中去追尋了!   ×       ×        ×       ×    回顧一個人成長,往往會湧起許多錯綜複雜的情緒。我看著小狄和小騏的成長過程,尤其是百感交集。    小狄從國三開始就拼命地長。我升高三那年,他都一八一了。看著他挺拔的體魄,一臉的書卷味,沒事想起,也都會感到莫名的欣慰和喜悅。他的功課更是沒話說,國中三年,每學期都拿第一名,從來都沒有失過手,所以,當他以極優異的成績考上第一志願——高雄中學,也是意料中事。但,他變得沈默了,脾氣也很難捉摸。平時看他讀書、拉提琴、打籃球都是生龍活虎、精神奕奕的樣子,但除此以外,就不容易聽他說句家常話了。我們尤其不能提到媽。每一提起,他就露出一付心不在焉的輕佻樣兒。那回,他甚至直言無諱地吼著:「以後別在我面前提到她!」說完掉頭就走。其實我知道,他內心對媽一定有著許多不滿,但,我又何嘗不是呢?她始終不讓我們提起爸,只是一再地說他短期內不能回來。我們都認為自己已經大到可以明瞭真相的時候了,可是媽的回答永遠是「大人的事別問。你們不懂就不要管!」但叫我們如何心服於一個父親,多年在外,卻不曾有過一字一信的音訊的事實?小狄的內心大概也和我一樣有著相同的困惑吧!    小狄唯一不變的地方,大概只有他對小騏的愛護了。小騏始終沒長高,兩隻腿瘦得只剩皮包骨,整個身子看起來就是乾乾癟癟的,甚至已經有了駝背的傾向。他的功課尤其叫人擔心,書讀得並不順利。我和小狄是心照不宣,老早看出媽對小騏是有成見,不太能夠接納他,偏偏媽又對學業重視得不得了,我們實在深怕小騏會因為功課的不理想而遭到媽媽更理所當然的排斥,所以即使扛著高三沈重的課業,我也儘可能的替小騏作課後輔導,但絕大部分的工作,還是由小狄擔任。小騏的身體不好,氣侯一轉變就感冒,小病痛也特別多。小狄挑起了小騏身體的照料及功課的指導,毫不輕鬆、懈怠,而我,則把注意力集中在媽媽身上,因為我覺得媽比小騏更需要妥善的照顧。    這幾年來,媽也變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麼意興風發。她變得相當敏感。    晚上常常獨自一個人坐在吧台上喝酒,喝多了就語無倫次,說一些叫人聽不懂的話。    她似乎對不能明確掌握小狄的態度而非常惶恐。她很怕會失去他。尤其現在小狄看了她,連聲媽都不叫,這更引起她極度的不安。    但奇怪的是,她對小騏的敵意,並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有絲毫的減少。    她常撫摸著我的頭就說:「柔柔,以後別像媽這樣。一定要記住,別像媽這樣。」我問她究竟自己該避免做什麼錯事,她又搖著頭不肯說。    「妳想小狄會不會有一天不要我、離開我。永遠都不回來?」    「媽,怎麼會呢?」    「妳不知道,男人很難說。」她鄭重其事地告訴我。    「假使,假使沒有小騏就好了……」她欲言又止「唉!話也不能這麼說。」又淡淡地喃喃自語。    那天,我下樓去沖杯牛奶,打算給小騏,卻赫然發現媽媽躺在沙發上,滿臉的倦容及一身的憔悴,我著實吃了一驚,說好出差一個星期後才回來的,這才不過第三天,我於是高興驚愕地叫了起來:    「媽,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叫我們一聲!小狄,小騏!快下來,媽回來了!」    從樓上第一個衝下來的是小騏,他歪著嘴,傻呼呼又笑嘻嘻的操著模糊的「ㄇㄡ!ㄇㄡ!」聲聲喊著「媽」。幾秒鐘後就捱到我身旁,又怯生生地躲到我背後,喜不自抑地偷偷瞄了瞄媽。    而小狄則眉頭緊皺,一臉不屑,高傲驕縱地向我們作一掃瞄,然後慢慢地一重步一重步跨下階梯。    媽媽看了我們一下,似乎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橫躺著的身軀撐起,靠著椅背坐正了起來。    我們三個靜悄悄地等著聆聽媽說的話。    「好久好久沒聽你們唱歌拉琴了。來!一個一個來,讓媽瞧瞧!」    哦,老天!為什麼我們期盼已久的第一句話仍是澆了我們一股熱切的冷水!我忍不住失望地低下頭來。    小狄乾「哼」了一聲,竟兀自在一旁苦笑了起來。他看了看我,幸災樂禍的眼神好像在說「別作夢了,要媽說句體己的話,無非是想一步登天。」    倒是小騏,他快快樂樂地跳坐椅上,打開琴蓋,開始了他最喜歡的「銀波」。    但從他的表情,你會發現他並不是真的那麼輕鬆愉快,連彈琴的手,都不停地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喜悅,還是緊張。    然而媽,一會兒摸摸頭髮,一會兒弄弄指甲,又慵懶地抬起頭左顧右盼一番,一付漫不經心。    小狄則死盯著小騏,兩手緊緊地交握著,似乎他比小騏本人更重視這一次的彈奏。    曲罷,小狄湧向前去,拼命地鼓掌叫好。口中不停地說著:「小騏真行!小騏真行!」    小騏看見哥哥那麼興奮,他自己也了解這是一次最完美的表演,所以他也格外開心。然後他灌注了所有的信心和希望,鼓起勇氣,看了看媽。    「哼,我看他八成只會這麼一首!好啦,下去。換小狄!」    「ㄇㄡ,ㄇㄡ!唔嚕咿呀……」    「嘖嘖,你看你這『啞吧』支支吾吾地到底說些什麼話呀?」    突然,小狄咬著牙,握緊拳頭,衝到鋼琴前面,把雙手用力地摜在琴鍵上,「崩!」地一聲,跳出刺耳嘈雜驚雷般的琴響。他又回過頭去拍拍頹喪噙淚於一隅的小騏,轉身便疾速地往樓上衝去。    「你兇什麼兇?啞吧就是啞吧!說不清楚話就等於是啞吧!」這回媽是衝著小狄說。    小狄定立在樓梯口,憤恨交集地對媽吼:    「聾子就是聾子!聽不懂自己兒子講的話就等於是聾子。告訴妳,妳不配當媽!」    「呵」,媽雙手抱住頭,跌坐在沙發上。再顧不了小狄,我跪在媽面前焦慮地探視。    小騏滿臉淚水,一步步蹣跚地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又默默地掉頭往樓上走去,再沒有回頭看媽。        ×       ×        ×       ×    回到房間,我仍然看不下書,我實在不放心媽,我要再看看媽。    打開房門,我看見媽一個人披著散亂的頭髮,坐在搖椅上,喝著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    「媽,少喝點!」我走進房間,關上門。    「柔柔,其實我很希望能聽懂小騏講的話的,可是……」    「我相信。媽。別急,慢慢來。」    「我不是跟你講過!男人是很難理解的?你對他好,但他不一定會以同樣的愛來對待妳。妳看,妳爸爸就是個例。現在,小狄也是。」    「爸爸?」我心頭一顫。自從上回小狄跟媽提問起爸的事,使得媽媽大發雷霆後,我已不敢再夢想「爸爸」這個名辭了。然而,爸爸真是那樣難以瞭解的人嗎?至少,小狄不是。也許是媽媽太敏感了。    「媽,小狄說的不過是一時氣話,您千萬別耿耿於懷。」    她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柔柔,會不會唱『我住長江頭』?好久沒聽這首歌了!」媽說。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哦,我呆住了!媽居然以柔美的聲音輕和了起來。那圓潤的清音,淒愴無奈的音韻裏,不知溶入了多深多淳厚的情感!然而那是我從未在她身上聽到過的。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日—日—思—君—不—見—君——定不負—相思意——」    結束在字字鏘鏘的問詢後,代之一陣久久的靜默。    「那時候,我們只隔著一線距離。如今卻隔了個浩瀚的太平洋。」媽搖了搖頭,又喝了斟滿的酒,低著頭,喃喃地說。但我已忍不住了,心中的疑惑憋得我太苦了。    「媽,告訴我,好不好?爸爸究竟什麼時候回來?他到底還要不要我們?」我近乎哀求地說了出來。    「ㄜ,他呀!告訴妳吧!天真的柔柔!ㄜ」媽不斷地打嗝,口中放出一股難聞的酒氣,紅灼的臉湧現一絲苦澀的笑意。    「妳爸他不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是我自己不爭氣,給他生了個長相怪異的『畸型兒』。告訴妳啊柔柔,妳爸爸就是被小騏嚇跑的,他懦弱,他膽怯,他不負責任。妳聽聽!居然是被自己兒子嚇跑的,好不好笑,嗯?」媽一手晃著空酒瓶,一手甩著高腳杯,站也站不穩,就左左右右地顛了起來。    「更何況,美國那裏有個風騷又有錢得要命的『林黛玉』死纏著他,他心裏怎麼可能還有我這個給他生個怪胎的女人家呢?哈哈哈!ㄜ!」    「哼,我就不信邪,那個女的現在會比我更有錢!柔柔,過來,媽告訴妳。」她把我拉到身邊,一同挨坐在床邊,臉上又換了一片喜悅、驕傲又神秘的光芒。      「現在公司的業務狀況好得不得了!中東那邊又多了幾個大客戶。我現在的目標是『美國』。我打算再投資一大筆資金,殺到美國那邊去。我已經找了楊總經理和賴秘書近期立部赴美,探探那邊的情形。哼!我就不相信,『妳』能風騷到幾時,等妳垮了,看『他』還有沒有臉滾回來見我!哈哈哈……    看著媽媽,我著實不忍心再聽下去。我想她大概醉了。我知道媽經營的公司是很成功。但,小時候她說的爸爸絕不是那樣的。    「柔柔,妳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妳幸不幸福?要什麼有什麼。富裕的生活,大把鈔票請來的一流老師,妳們同學有誰比得上?有誰家的房子比咱們大?」    我強忍住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心冷如冰。    「嗚嗚嗚,可是,叫我怎麼辦?我聽不懂兒子說的話……」媽頓然轉喜為悲,嗚咽地哭了起來。    「但是我,我已經盡了力,真的哦!嗚嗚!他一出生我們就找了最好的醫生,全國最好的權威,給他動手術。ㄜ!可是不久,不久『他』就出去了,再沒有回來。反正,嗚嗚,我是盡了力,我問心無愧!我,我沒有對不起誰!我也沒有『偏袒』誰,我沒有……」    媽醉了,真的醉了。她搖搖晃晃地倒在床上,嘴裏還呶呶地說著,任淚水濕了她的雙頰。    我泡好一杯熱茶,放在床櫃前;把棉被輕輕拉上。再換了一輪冷毛巾敷蓋在媽滾燙的額上,退出房間,卻赫然發現小騏呆立在門前。他面無表情但淚流滿面,沒有說一句話便僵直著身子往自已房間走去。而我,也頓然像失去了重心地癱在雕花門上,淚水也不爭氣地滑下來了。        ×       ×        ×       ×    大學聯考放榜,很幸運,我考上了政大企管。而小騏也卯足了全力,考上了第二志願——鳳山高中。    那天家裏來了個電話,是林叔叔打來的。    「柔柔啊,怎麼這麼久都不來找叔叔玩哪?妳阿姨都快想死妳囉!」    「叔叔,對不起啦!忙準備功課嘛!阿姨近來好不好?」    「妳不來找她聊聊,她就猛罵我不好。柔柔,這樣好不?妳今天乾脆放婆婆一天假,到叔叔家來吃個便飯,就算是一個小小的慶功,怎樣?」    「好主意!可是小狄小騏跑去看電影了,那我只有自己單槍匹馬出發啦!」      「儘管放馬過來!叔叔阿姨等著『接招』!」    哦,林叔叔和林阿姨是兩位我敬愛的長輩,他們同是爸媽在大學時代的「死檔」。    台灣各地的名勝古蹟我都踏遍了,就是他們夫婦倆帶我去的,不是爸,也不是媽。    其實他們曾有過一個小女孩,三歲時,在一次意外中溺斃後,就再沒有生育的打算。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因素,他們對我更格外疼愛,簡直視如己出,或許這是種補償作用吧!    「大家來喲!開飯囉!」    「阿姨,您今天像在辦什麼大喜筵,那麼豐富的菜!才三個人哪!」    「所以說啦,妳就要盡量吃。對了,我剛剛作了一些拿手的小甜點,回家時別忘了拿回去,三個人嚐嚐看!」    「好啦!柔柔妳看,每回妳一來阿姨心裏都把我當『拒絕往來戶』了!」叔叔故意噘著嘴。    「不要嘛!吃什麼醋呢?你瞧瞧我們柔柔,長得跟素琴一樣漂亮,叫我怎能不疼她呢?」    「說得也是。柔柔啊!妳知不知道,當年妳媽媽在大學裏可是出了名的才女,更是轟動全校的校花哦!以後我們柔柔一定也是和媽媽一樣優秀。」    「別提了,柔柔,我告訴妳,當年妳林叔叔本是打定主意是要追妳媽媽的。可是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兒?諒他也敢,哼!」    「所以囉!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上妳啦!」    「好啊,可惡!」    哈哈哈哈……    「小狄呢?幾年級了?」叔叔邊剝著蝦邊問。    「今年要升高二。」    「各方面都還好吧?」    「功課是不用我操心。可是變得好沉靜。平時就愛打籃球,拉拉提琴,哦。他都一百八十幾了,長得好高了,現在!」    「怎麼跟妳爸爸一個模子?」    「可不是?柔柔就像素琴又唱歌又學舞的,小狄就拉小提琴。說來素琴是很有心的!」阿姨邊說又夾了個炸得金黃的花枝球放我盤裏。    「呵,柔柔,妳不知道啊,當年我和妳爸爸在球場上可是『絕配』呀!在學校只要提起我林昭全和譚正浩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哦!有我們倆上場的籃球賽,那場邊一定擠滿了如癡如醉的女同學,那時候呀!……」    「哼,你少臭美啦!人家是去看正浩的,又不是來看你的,猛吹猛吹的,也不害躁!」    「不不不,這妳就不懂了,這正浩呢,是比我高,比我俊,射手嘛!一出手也『難免』會引起球場旁女孩們的尖叫;至於我嘛,呵呵,我是刁鑽慓悍型的前鋒,其實內行人都是欣賞我這一類有『個性』的球員的!所以囉,柔柔,妳看,當年在場邊叫最大聲的阿姨,最後不是選中我了嗎?嘻嘻!」    阿姨無奈地攤攤手,擺出一付「又來了」的模樣。    「記不記得那次的畢業舞會?那時候正浩拉琴,素琴唱一個『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什麼的,哦!那聲音,好好聽哦!」叔叔愈講興致愈好。    「沒——有,唱好幾首哩!最後就是唱『我住長江頭』嘛!兩個人在台上,眼眶都紅紅的。哦,不知羨煞多少有情人喏!」阿姨追索著將近二十年前的往事,補充林叔叔的說明。    「後來呢?」我心平氣和地問。    「後來他們就結婚了呀!」林叔叔率直地答。    「然後呢?」    「然後我們柔柔就蹦出來啦!」    「再過來呢?」我愈問愈激動。    「後來,唔?」林叔叔和阿姨警覺地互使了一個眼色,又看看我。    「叔叔,阿姨,如果您們不介意就告訴我吧!不知道自己父親的下落,對作兒女的而言,真可說是一種折磨。更何況,我也不小了,不是嗎?」    「唉!可憐的柔柔!」林阿姨放下筷子,深情地望著我。    「是不是小騏的關係?」我問。    「怎麼說呢?大學畢業後,妳爸爸入伍到外島去服役,妳媽則到一家外商公同去服務。兩年後,妳爸爸退伍了,回母校當了一年助教,又考上了研究所。而妳媽則決意要自己出來籌組公司。於是兩個人在非常拮据的情況下結了婚。妳爸爸拿到碩士那年,你媽就生下了妳。但他們的婚姻卻始終籠罩著一層陰影。妳爸爸的心理並不平衡,他老覺得是妳媽在支持這個家庭。妳媽個性又好強,爸爸則沉鬱,也不找個時間好好溝通一番。唉!後來妳爸爸當起了講師,但媽媽事業蒸蒸日上。妳爸爸當時被壓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時候,精神很不好……」叔叔啜了口紹興,又歎了口氣。    「素琴太能幹了,我知道她是深愛著正浩的,但糊里糊塗地也沒有顧及到正浩心理的感受。天天加班、應酬,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把照顧妳和小狄的工作全部交給了妳爸。那年,妳媽又懷了小騏,但妳爸卻早在暗地裏申請了學校,打算繼續到國外攻取博士。誰曉得,小騏一出生就有了毛病。也許是兩個人都太優秀了,太唯美,看到長相稍怪的孩子便惶惶地不知所措。後來,兩個人瘋狂地到處找醫生,接著一連串的手術、矯正……妳媽媽頓時變得很消沉,也很自責,而正浩又同時收到了學校的入學通知。那時候兩個人在一起不是流淚,就是吵架。妳媽老以為正浩是因為小騏的缺陷在苛責她,故意要離開她,偏偏又不肯靜下心來和正浩好好商量,反而開出了兩條路要妳爸爸作選擇。一是留下來,幫著她;二是出國去,但,離婚。妳爸爸深知妳媽是無法放棄她的工作的,他說他無能再忍受「沒有女主人」的家庭,於是,他選擇了後者,但也永永遠遠離開了他深愛的妳們……」    「於是媽媽遷怒於小騏?」    「也許吧!妳媽太愛妳爸爸了,偏偏妳爸爸又是在小騏出生後未滿足歲時走的。那時候,妳媽常跑來向我訴苦,說上天為什麼那麼不公平,讓她懷了個『孽種』又說妳爸爸好狠的心……。唉,上天未免太捉弄人!」    「那個陪著爸爸的女人又是誰?我聽媽無意間提起過的。」    「那是小我們五屆的校友,外文系的,他很照顧你爸爸。我曾到美國出差,見過她一次。人很秀氣,性情也很溫順。他們認識後一年,就結婚了。    聽完這一席話,我終於知道了我最完整的爸爸。真的,我並不怪他,反而為他能有一個幸福圓滿的家而感到慶幸。但,我更同情媽。顯然地,為了她自己倔強的個性,她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失去了她一輩子最深愛的人不說,連大半輩子的幸福、快樂也付諸流水。然而,我最感不平的是為我心愛的小騏。畢竟,自始至終,他都是個無辜的受害者,不是嗎?        ×       ×        ×       ×    大一結束後的那個暑假,我又懷著志忑的心,到台北找房子,原因是為了小狄。    「姊,我參加了轉學考,插上了建中。我要跟你一起上台北。」    「小狄,你在雄中不是讀得好好的?幹麼要轉學?」    「我不想待在高雄,我不要在家!」他答得理直氣壯。    「為什麼?就剩下這麼一年了,何必——」    「姊,不要再說了。我已在學校辦妥了轉學手續。快開學了,我必須上去找房子,還要註冊。」    「小狄,你到台北讀書,姊一點兒都不反對。但,你有沒有想過小琪?你又怎麼跟媽說你要去台北?小騏怎麼辦?」我焦急地逼問。    「姊,別罵我,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事。妳應該知道,我最捨不得小騏。可是,我受不了——反正,反正明年我考上大學,也還是要離開小騏的,不是嗎?」他嘴裏雖然說著,卻心虛地低下頭來,不敢看我。    「那你多陪他一年又何妨呀!」我仍然對他的自作主張感到相當的不滿意。    「這不是我陪不陪小騏的問題。是我不願再看到媽!」他近乎狂吼地叫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氣媽?」    「姊,難道您一點兒都不氣,我不信。她不准我們提爸,我已不在意;她要忙她的事業不管家,也沒關係;但她不可以輕視小騏,我不能再忍受她對小騏的態度!我恨她瞧不起自己的兒子,我要抗議——我要讓她嚐嚐苦頭——」    「夠了夠了,幼稚。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了不也是於事無補?『讓媽媽嚐嚐苦頭』這是什麼話?你可別到最後讓小騏吃盡苦頭才後悔莫及——」    「姊!」    小狄兩眼紅腫,再說不出話來。        ×       ×        ×       ×    自從小狄搬上來後,我和小騏書信的往返也就更頻繁了。但是信中內容仍然脫離不了媽。    從小騏的口中,我不難了解媽的近況,甚至一舉一動。我很清楚,雖然媽從不以「平等」的愛來照顧小騏,但小騏卻一直是以加倍的愛來對媽。    媽最近不知為啥,常常慌慌張張的,神情近乎恍惚。    有時候,到了半夜,她還拼命地打電話,談的都是支票的問題。    是的,小騏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因為媽媽的大公司出了麻煩的紕漏。    起因是楊總經理和媽媽最親信的賴秘書買通好上下幾個主管,捲款潛逃。    查帳的結果是,近幾年來的帳目都是假的。而那位會計主任居然是當年和媽一起胼手胝足,辛苦創業過來的老夥伴。    所有媽媽積蓄買的房地產,全部典當出賣;手上握有利潤優厚的股票也不得不以賤價賣出。但,儘管如此,我知道,那絕對是不夠的。    起先,小騏告訴我,她快受不了媽瘋狂似的濫罵,天天什麼「狗男女」「賤人」「卑鄙無恥」「現世鬼」「下三濫」掛在口中,大吼大叫,後來她日漸消瘦,沉鬱愁苦,最後什麼牢騷也不發了,僅是日日呆坐、兀立,甚至不吃不喝。雖然林阿姨天天過來陪媽,但是媽媽像洩了氣的氣球,狀況並無好轉。    「也難怪她會這麼消沉。與正浩的仳離,對於小騏缺陷的自責,這些年來其實都潛藏在她心中不斷地折磨著她,可是還好,還好有令她欣慰的事業,讓她轉移緩衝她心中的空虛……」林阿姨接著說:「可是,現在連她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業都垮了,我看她的心都碎了,唉!」    難得連著數日的晴天,今日台北又簌簌地下起毛毛細雨。    滿空的彤雲,寒氣逼人。    我老覺得今天的情緒,就像那不可理喻的天氣,沉悶得叫自己透不過氣來。    甚至我感到惴惴不安,就這麼毫無來由的。    中午沒課,吃完飯後,我回到自己的住處。    「叮鈴」的一聲,打破了無聲的晌午,而我,差點被這突來的電話鈴嚇得昏厥。你知道,我已經好幾天沒接到小騏的信及電話了。    「我是林昭全。麻煩請柔柔聽電話!」對方傳來一片的焦慮。    「林叔叔,我是柔柔。」    「哦,柔柔,快!去學校請三天假,立刻回高雄。小騏出了點事!」    「小騏?」這些日子,我一直擔心媽「小騏怎麼了?」    「柔柔,小騏不小心『摔了一跤』!呵,現在人在醫院。 「那媽呢?」我發覺握著話筒的一隻無力而顫抖的手。    「妳媽,她人也在醫院。」    我匆忙地留了一張字條給小狄,帶了錢和身份證,就逕自前往機場。兩小時後,我回到了高雄。    院子裏鬧哄哄的,擠滿了人。    有的是不很熟的鄰居,但有著更多不相識的陌生人。    幾個警察站在前面,不知在寫些什麼?    我一走進來,小徑上立即讓開了一條通道。    「他們主人回來了啦!」    「那會那麼可憐?那麼少年,就碰到這種不幸哦!」    我看見幾個老鄰居在擦眼淚。    迎面而來的是林阿姨,雖然她手上拿著手絹,仍然止不住盈盈的淚水,連髮梢都沾著水滴。    「柔柔,妳要鎮定,家裏出了事?」    「怎麼了?林阿姨?」    「啊—啊—啊—啊—」婆婆突然衝出人群,跪在地上,打斷我和阿姨的談話。她老人家抱著我的腿,嚎啕大哭,但聲音已近乎嘶啞。    「小姐,是我對不起妳!是我害死小騏的,都是我啦啊啊啊……」她張著嘴,模糊地說著,跪在我面前,拼命地搖著我,老淚縱橫。    「婆婆,快起來,有話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著這位哭得即將垂死的老人,我直覺已發生我最不願意知道的人間悲劇。    「是仇小姐吧?」一位中年的警察先生說:「請節哀,令弟從屋頂上摔下來,不幸頭先著地,碰到花園的假山,又撞到石橋,送醫途中,不治死亡。」    像是一陣強烈的電流通過全身,我僵直地立在玫瑰園上,一身麻木。    「您是說,小騏死了?從屋頂上掉下來?怎麼會呢?」我全身發抖,臉在抽搐,牙齒不斷地打顫,眼前模糊一片,腦袋空白。    「柔柔,清醒一下,妳可要鎮靜,要堅強啊!」    嘻!怎麼會呢?他都高二了,不去學較讀書,爬到屋頂上幹麼?    「林阿姨,那我媽呢?」我像是夢中驚醒的嬰孩,我要找媽媽。    林阿姨眼眶又紅了起來,哽咽地吐不出一句。她拍拍我,斷斷續續地說:「素琴,琴她想不開,想要,要上吊自殺。已經送到,鳴嗚,到醫院,現在我也不知——道道情況怎樣,只有林——叔叔知道,他人在醫院。」    「小騏啊啊啊,是婆婆害你的啦——啊啊啊……」    怎麼可能?小騏怎會從屋頂上摔下來?那麼高那麼陡的斜坡,他那種身子怎麼上得去?那麼滑的琉璃瓦,他是怎麼攀的?媽為什麼會在同一天、同一時刻上吊?為什麼不去救救我心愛的小騏?哦!天,我根本不能再作任何思考了。隱隱約約聽到的是婆婆悲愴的嘶喊「是我害死小騏的啦!」是嗎?我看見假山上那灘模糊的黏漿及石橋上猶存點點鮮潤的血漬,請問,那可真是我小騏身上流注十七年的腦漿和血脈?是嗎?        ×       ×        ×       ×    感謝上天,媽終於在急救後甦醒,但由於自殺前服食了過量的安眠藥,洗胃灌腸後,身子顯然是格外的虛弱。但是我深知,與其說是醫生救了媽,不如說是小騏。因為,沒有小騏,就是華陀再世也無能從死神手中搶回媽的生命。而我,是在聽完婆婆告訴我當天發生的經過後,才明白這一切的真相的。婆婆哽咽地說:    「中午一點半左右,我在睡午覺。小騏突然跑來找我,一付很著急的樣子,咿咿唔唔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我當時很睏,被他吵醒後,精神就很不清楚,他一會兒撥了電話,自己說了半天說不通,就遞給我聽,對方說是什麼『阮外科醫院』,我實在想不通他打電話給醫院做什麼?一氣之下就掛掉電話。他一臉驚慌而且氣喘吁吁的,好像,好像還流了淚。然後他又拉著手,指著門栓上的鑰匙孔,蹲在那兒朝著洞口看,接著跑去拿一張椅子,跳上去,脫去夾克,繞在脖子上,把舌頭伸出來,眼睛往上吊——」婆婆哭得太厲害,滿臉是受了驚嚇的餘悸。    「我還是不曉得他在攪什麼,竟以為他是故意在搗蛋,根本不理他。他卻死命地拖著我要往妳家跑,嘴裏還唸唸有詞。我被他弄得莫名奇妙,一氣之下甩開他,還罵他『是不是瘋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衝回去了。可是,可是我愈想愈不對,於是隨後跟著他跑出去。我看見他已經從他房間的窗戶裏鑽了出來,很費力地攀在窗戶頂端突出來的遮陽棚,然後又用力地要爬上屋頂。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前挪,一直朝妳媽的房間移動。然後他大概是想要跳到妳媽窗前的陽台吧,可是,他太心急了,腳上一滑就摔了下來,頭就這麼撞上尖尖的假山,又碰到石橋,落水。柔柔,妳知不知道,他摔下來的時候,喊了好大好清楚的一聲『媽——』」。婆婆哭得無法自抑,抱著頭把臉埋在微屈的膝蓋裏,只露出皴皺不堪的臉皮。    「當我衝過去看時,小騏後腦都裂開了,嘴巴張著,眼睛瞪大著,手還指著妳媽的房間。我嚇得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又立刻趕到妳媽房間去看。但是房門是鎖著的,我拼命叫,可是裏面都沒反應。我突然想起小騏指著的鑰匙孔,往裏面一瞧,只看見兩條懸著的腿,那是妳媽……」    小狄大叫了一聲「小騏——」,丟下我和婆婆,而我實在再無力去安慰婆婆,那一幕幕景象向我迎面而來,彷彿我又看見我的小騏,為了他深愛的母親,在做最後一刻的掙扎,還有,那一聲,也是最後的一聲「媽——」。        ×       ×        ×       ×    辦完休學,我開始忙著小騏的後事及看護媽媽。    醫生說,媽已無法承受事業失敗的打擊,無論如何,不可以再讓她受到一點點刺激。所以媽根本不知道小騏死亡的實情。    小騏的喪禮幾乎是林叔叔出面為我一手代辦的。一個冰雨連緜的冬晨,埋葬了我們姊弟三人曾有的默契,那個「以心傳語」的秘密,小騏在黃土下,永遠永遠地安息。    最近,我常和小狄吵架,原因是他始終不肯去醫院看媽。    在我印象裏,小狄未曾因為小騏及家裏一連串的不幸而掉過一滴淚。但明顯的,高碩的他卻狠狠地瘦了一圈。    那天清晨起來,我發現小狄不在,但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面寫道:    「姊,很抱歉,我不能再請假了,就剩這麼一學期,我也將上考場,相信您能諒解我才是。    我先去車站買票,北上前,我會去醫院看看媽。    也許您說得對,我不該冒然搬到台北去。就為了一個鬥氣的錯誤選擇,竟讓我以失去小騏為代價,使我徒然留下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的憾恨,我好氣自己,好恨自己。    往後就要麻煩您妥為照顧媽。代我問候婆婆,您自己也多保重。小狄留。」    我心平氣和的把字條折疊起來。這些日子什麼事沒見過?這種小小的離別對我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我一早就趕到醫院,換林阿姨的班。    媽一看見我,就喚我坐到床邊。    「柔柔,小騏是不是又沒去上課啦?」    「他受了一點傷,還在醫院。」    「他常常沒去上課。妳不知道,每次我想了自己,他就會出現的。」媽神情很恍惚,但卻說得很清楚。    「法院告訴我,要來查封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家。柔柔,我不要我不要……」    「不會的,媽,您放心,有林叔叔在,房子不會有問題的。」為了媽好,我只有再撒一次謊,房子早在小騏喪禮前,就被查封了。    「他們誰敢動我的房子,我就再死結他看。」媽又負氣地說,口吻很堅決。      「媽,您別想太多,要緊的是把自己的病趕快治好。」    「柔柔,我這幾天都夢見小騏,妳帶他來看媽好不好?夢裏他都一直喊我,『媽!媽!』一聲又一聲的!」    「小騏他——」哦,我太不爭氣了,怎麼可以在這節骨眼上,讓淚水簌簌地流下來呢?    「小騏怎麼了,呵?柔柔?」媽的眼神又開始露出異於常人的驚慌和不安。    「柔柔,快告訴媽,小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對了,我昨晚又夢見他對我說『再見』,可是你林阿姨說小騏很好,妳們是不是又串通好要來騙我?」媽死命地搖著我,一句句的逼問,擊潰了我心裡久久建築好的防禦。哦!她簡直快要扯爛了我的肩膀。    「割—子—手—,就是妳殺死小騏的,小騏是被妳害死的,兇——手——」        天哪,怎麼會是小狄?他為什麼要在此刻出現?完了,一切都完了!    「小狄,來,來,來媽這兒。告訴媽,小騏真的是被媽害死的嗎?」媽的臉上是一片溫柔,一片寧靜。    「妳從來就沒有重視過他、愛過他。妳以他為恥,以他為敵,卻要他為妳自殺而摔死。我恨妳」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求你——」我衝到小狄面前,我要堵住他的口,無論如何。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無聲無息的世界悄悄地降臨!但我卻清楚地看見媽媽呆滯的眼神,死死地盯在地板上。    她開始狂笑,兩手慢慢舉起來,嘴裏一直唸著:「小騏,小騏!」    突然,她倏地從床上跳起來,推開站在門口的我與小狄,在醫院的走廊上狂奔了起來,她又哭又笑又吼:    「哈哈哈,我殺死了我的親生兒子,我是兇手——哈哈哈啊啊啊——」    「她瘋了,她瘋了!」    「快捉住她,別讓她跑了!」    「危險啊!大家小心!」    「鎮定劑,快!」    …………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望著醫生制服了媽並帶走了她。我使盡力氣要衝到前面,可是怎麼也邁不出一步;我好想好想再喊一聲「媽」,但是喉嚨卻發不出一字一音……        ×       ×        ×       ×    晝夜交替的片刻,最令人觸景生情。夕陽,是歸家、希望和萬象更新的時候。    許多景色、故事、玩伴,你幾乎快遺忘!等你再去回顧,都已經消逝了……    那幢曾是「白雪公主的城堡」,今日卻是閉門卻掃、閒人莫入的殘垣。    不,我不該再駐足了,我得趕緊回去作晚飯,照顧媽媽,看看婆婆。    最重要的,今天我要好好睡一覺!恢復疲勞,養足精神。我知道,黑夜過去,旭日東昇,我還要走上好長一段路呢!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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