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甘益光〈鴨嘴獸的故事〉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們在偏僻的山上,這裡最接近大自然,所已有許多動物都喜歡以此為佳,只是這裡交通不方便,又遠離文明,實在不太適合人居住。幸好我喜愛大自然,否則真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再說,我是一個愛護動物的人才對,像以前我們家養的小狗病死了,我還難過了好幾天呢!所以我最討厭那些虐待動物的人,我認為他們甚至連禽獸都不如!    由於山路不好走,加上這裡住戶也不多,郵差好幾天才會來一次。在一個下雨的晚上,郵差送信來了。真的奇怪,不知道會是什麼重要的信,使他在這個時候還上山來。我拿到信後一看,居然沒有寄信人的地址,我連忙撕開,當我把信抽出來後,卻發現白色的信紙上連半個字也沒有。突然間,信紙竟然……竟然變成了一隻白色的小鳥!我簡直嚇呆了,這……這怎麼有可能呢?我一定是看錯了!可是,我剛剛抽出來的明明是一張空白的信紙,我還在納悶不知道是誰會開這種玩笑;但是,現在信紙不見了,我只能看見一隻白色的小鳥在屋子裡到處亂飛。唉,難道我是在作夢不成!    我就這樣望著那支小鳥在屋子裡飛來飛去,我想牠一定是在尋找出口,可惜我們的門窗都關得牢牢的,牠是白費心機了。這時,我有一種感覺,那隻鳥好像是……嗯,好像是易淑佳──一個我最喜歡的女演員。她最具有藝術家的氣質,且無論任何角色她都能揣摩得很好,可惜她懷才不遇,因而抑鬱以終。但她又沒有飾演過小鳥,真不知道我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 ,難道人和鳥會有共通之處嗎?我想想看……哦,是有。易淑佳就像鳥一樣的輕巧、可愛,而且她雖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卻始終被現實的一切所羈絆著,這豈不向被關在屋子裏的鳥?我真想好好的愛撫那隻小鳥,於是便動手去捉牠,這時姊姊開門走了進來。    「快把門關起來!」我大聲喊著。    「幹嘛那麼緊張,我又不是不關!」    「小鳥會飛出去的,快點啦!」    「小鳥?」她關上了門,「我們家怎麼會有小鳥,是不是牠自己飛進來的?」    「什麼自己飛進來的?告訴你吧,牠巴不得能早點飛出去呢!快來幫我,我要把牠捉起來。」    「既然他渴望自由,想飛出去,你就讓牠去嘛!」    「讓牠去?外面下那麼大的雨,你讓牠去找死啊!」    「你放牠走,牠自然會有求生的能力,你把牠關在屋子裡反而是害了牠!」說著她便將門打開,但我馬上衝了過去,把門給甩上。    「你幹什麼!」她瞪著我。    「我不管,我就是要得到我所愛的東西,愛就是『佔有』!」    「什麼?哼!要捉自己去捉,我才不幫你這種自私的人呢!」    「人會不自私才怪!」    經過了一場奮戰,好不容易才把牠捉到,牠卻用小巧的喙子猛啄我的手,我被牠啄得火冒三丈,一氣之下便把牠往地上用力一扔,牠竟然就因此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姊姊看牠大概是死了,於是沒好氣的對我說:「你好狠啊!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    「他又不是故意的,誰叫牠要啄我!」說完我便瞄了牠一眼,這才發現鳥的胸部裂了一條縫,縫越來越大,忽然,從牠的身體裡迸出一支奇怪的東西,姊姊和我都嚇得目瞪口呆。牠長得有點像鴨子,但絕對不是鴨子,因為牠有四隻腳,牠笨拙地在地上爬著。這真是我所見過最怪異的事之一──在一隻小鳥裡頭居然藏著一隻比牠還大的動物,這簡直是不可思議,要不是親眼看到,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為了證明他的確存在,我用腳踢了牠一下,牠竟叫了一聲「唉喲」!    「太可怕了!」姊姊嚇得直往後退。    我雖然也嚇了一跳,但卻故意說:「有什麼好怕的?真是少見多怪,剛才我還看到一張信紙變成一隻小鳥呢!像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最近電影裡頭多得是。」    「你瘋了!這又不是電影!」    「一樣啦,」我故做輕鬆地說:「不知道是誰說過,生活就是電影,電影就是生活。」    「可是電影和生活是兩回事啊!」    「怎麼會兩回事呢?別忘了,電影所模仿的是實際的人生啊!」    「你不要跟我囉唆,趕快把牠扔出去,我看了就怕!」    我猶豫了一下才跑去拿掃帚和畚箕,我先把牠掃進畚箕裡,在把牠倒了出去。    過沒一會兒,姊姊又覺得不安,她說:「看牠那個樣子也怪可憐的,牠可能被你弄傷了,你出去看一下,好不好?」    「哼,婦人之仁!」    「別這樣嘛!」    「都是你的話。一下子怕牠、一下又可憐牠,真是反覆無常!」    「可是我老覺得心裏有點……」    「有點什麼?那麼晚了,外面在下雨,又冷得要命……」我雖然這麼說卻還是穿上後外套和雨衣,拿了一個手電筒出去找牠。平時我才不會這麼聽話,還不是因為我想看看那隻會叫「唉喲」的動物,到底還會變出什麼花樣來。    在那又溼又冷的夜裡待在外頭實在不好受,找了許久仍然連個影子也看不到,正想放棄,卻在此時傳來狗的吠聲,聽聲音好像是在打架,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果然有三、四隻狗在那兒打架。再仔細一瞧,裏頭有一隻狗受到其餘的狗的攻擊,牠們甚至咬掉那隻狗的皮。對不,那好像不是狗。我用手電筒往牠身上一照,什麼?竟是牠――那隻由鳥變成的動物。看樣子牠似乎是想變成狗,但沒變成,所以才會被識穿而遭到攻擊。我就這樣站在一旁,看著牠的皮,哦,應該說牠那假的狗皮,一塊一塊地被撕去。看到牠的窘態,我竟有些許快感……。等到快招架不他時,我這才把那幾隻野狗趕跑。    「謝……謝謝你!」牠喘著氣說出這幾個字。    什麼?牠居然真的會說話!我本來以為牠說「哎喲」兩個字只是巧合――牠的叫聲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可是,牠……牠還會說其他的話,這簡直……這簡直是奇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嘗試使自己鎮靜下來。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啊,我是鴨嘴獸。」    「那你為什麼要變成別的動物呢?」    「我長得比較特殊又會講話,所以不容於世,因此,為了躲避攻擊,我只好暫時隱藏起自己。人們不喜歡我,我就變成人見人愛的小鳥,沒想,被愛也那麼可怕――人們只想緊緊地抓住他們所愛的東西,甚至不讓我有絲毫的自由,更可怕的是,有些人還會由愛生恨,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 啍!牠明明就是在說我嘛!太可惡了!    「誰叫你要變成那麼可愛的小鳥?這就叫自作自受!」    「所以啊,後來我才想變成比鳥兇,卻仍然討人們喜歡的狗,這樣人們便不敢隨便欺負我。可惜並沒有變成,因為狗的忠心不是別的動物能裝得出來的。不過,當狗也不見得有多好,因為牠們的忠心有時人們是不了解的,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吃狗肉呢?」    「是啊,有的人是不領狗的情的,管牠們忠不忠心,只要好吃就好了。但我可從來不吃狗肉,因為我不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    「而且狗也無法忍受我混牠們的圈子。」    「這就是冒牌貨的悲哀!」    「說的也是,我真不知道還能變成什麼。」    「我看你還是變成信紙吧!」    「但那只是權宜之計啊!」    「為什麼?」    「變成信紙躲在信封裏,確實能使我獲得安全,但這麼一來我卻得失去自由。而且你也應該很清楚,信封是遲早會被人拆開的,那時候恐怕就不安全了。」    這時,前面出現了兩隻驢子,一大一小。我在山上住了那麼久從來也沒有看過驢子,不知道牠們是從那裏跑來的,今天晚上的怪事可特別多,因為這兩隻驢子竟然也會說話!牠們大老遠就在喊著:「鴨嘴獸、鴨嘴獸……」等到走近了,大驢子說:「鴨嘴獸,我們找你找得好苦……」    牠還沒講完我就接著說:「我以為驢子最笨了,沒想到你們也會說話!」    「你才最笨呢!我們驢子本來就會說話,對不對?孩子。」牠問著小驢子。    「爸爸說的話還會有錯嗎?」    「牠們的確是跟我一樣會說話。」鴨嘴獸居然也同意牠們的話!我忍不住懷疑起來,我真的會笨到連驢子會說話都不知道嗎?不可能,我怎麼可以上牠們的當,驢子本來就不會說話,我一定是聽錯了。可是……    「哦,我差點忘了?」大驢子打斷了我的思路,牠對小驢子說:「孩子,你不是要練習嗎?你先踢!」    小驢子便舉起後腳,想要踢鴨嘴獸,鴨嘴獸機警地一閃,小驢子沒踢著,又沒站穩,自己反而摔了一跤,登時哇哇大哭。大驢子宣稱要報復,補踢了鴨嘴獸一腳,這一腳鴨嘴獸可沒來得及躲,牠跌了個頭破血流。驢子父子這才滿意的走了。    「這附近有沒有醫院?我想我最好去給醫生看一看。」    「有是有,但卻在山下的小鎮上。」我故作無奈狀。    「要走多久才會到?」    「大概要四、五個小時,不過那是以我的速度而言,至於你嘛,大概要花上兩、三倍的時間。」    「那可不可以麻煩你抱我去?」    「抱你?」我雖然山路走多了,體力一向不錯,但我卻不怎麼喜歡動物的體味,我靠近牠一聞,哎呀,臭死了!牠一定從來沒有洗過澡,這叫我怎麼抱牠呢?我正在猶豫,忽然牠慘叫了一聲,我用手電筒一照,看到牠身旁有一條毒蛇,牠一定是被咬傷了。我連忙搬了一塊大石頭,往蛇的頭部砸去,因為我實在不喜歡蛇,蛇一旦遇到我是休想要活命的,不管牠是否有咬人的企圖。    「謝謝你!」牠還以為我是為了救牠才打死蛇的。    「不客氣!」    「可不可以求你快點抱我去醫院?」    「我看恐怕來不及了!」    「不一定,因為我剛剛已經把毒液吸出來了。」    「你可真聰明,那我們倒是不用那麼急。」    「可是我怕毒液沒有吸乾淨啊!況且我還有其他的傷,快點啦,好不好……」    經不起牠再三懇求,我只好抱起牠,而改用口呼吸。    「我終於和人一樣高了!」牠高興地說著。我以手電筒照了一下牠的臉,牠似乎不怕光。我發現牠的眼神好像有點面熟,再仔細一想才察覺原來是因為牠望人的樣子與嬰兒有幾分神似,不過牠的眼睛卻又閃露著嬰兒所沒有的智慧光芒。 我開始抱著牠往山下走。    「你也真倒楣,走到哪裏都會有動物要傷害你,你實在太不受歡迎了。」    「又有什麼辦法?不管人或動物都一樣──他們不是不接受,就是害怕或討厭那些他們不了解的東西,像狗和蛇是因為這樣才會傷害我。」    「那驢子呢?」    「驢子卻是因為了解我才討厭我。由於牠們知道鴨嘴獸比驢子聰明,牠們更嫉妒我、恨我,繼而要傷害我。」    「怎麼說?」    「因為我除了會說話之外,還會變形,所以不但是動物,連人們也……」    「人們也許現在無法接受你,但以後一定可以。」要說安慰的話實在很簡單。    「以後?」牠頗激動地說:「我等不到以後就要被趕盡殺絕了!」    「我可沒看到有人要殺你。」    「你不可能看到每一件事。」    「但我還是認為人類不會殘酷到去傷害一隻不具有威脅性的鴨嘴獸,依我看,就只有禽獸才會做這種事。」    「不,」牠搖著頭,「人跟禽獸一樣,有好也有壞。」    「你的意思是說,能接受你的就是好的,不能接受你的就是壞的,哼,你也太自私了吧!」    「動物會不自私才怪呢!」    牠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聽過,哦,我想起來了,牠居然模仿我對姊姊講的話。    「你為什麼老喜歡模仿別人?」我問。    「學習人類的語言,當然要先從模仿開始。」    「那你又為什麼要學習人類的語言?」    「我想跟人類做朋友,並且多了解一下人生嘛。」    「了解人生做什麼?你又不是人!」    「因為我……我希望有一天能變成人。」    「變成人?」這真驚訝。    「是的,因為人類是萬物之靈,再加上人的命比鴨嘴獸長,還有……」牠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牠也真不要臉,還想高攀變成人,而且又那麼貪心,想活久一點。    「我看你倒不如變成神吧!」我說。    「為什麼?」    「神可以長生不老啊;而且,神也不會有人性的弱點,這豈不比凡人更勝一籌?」    「可是我連人都沒變成,怎麼有可能變成神呢?」    「算了吧,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提起變,我倒是想知道為什麼你既會講話,又會變形。」    「我會講話是因為天份再加上努力。至於會變形……」    「等一下,你說天份加努力?」    「是的,我知道你可能不大願意相信。」    「我是不相信。」    「至於為什麼我會變形,只怕說了也沒用。」    「你是怕我不相信或不能接受?」    「嗯!其實我也不怪你,因為要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要了解一隻鴨嘴獸。」    「少臭美,我才懶得了解你呢!」    我們就這樣沈默了下來。人跟獸本來就不可能溝通嘛!    下山途中不休息是不行的,於是我在山路旁邊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由於無聊和好奇心的驅使(是的,我非但很好奇,且又很想了解牠,但我絕對不願意讓牠知道。),我只好先開口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會變是因為你有魔力。」我用話套牠。    「魔力?不可能的,請你別亂猜。」    「你用不著否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有點詭異,你一定是什麼妖精變的。」    「好吧,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還是告訴你好了。我變的過程是先觀察,再模仿,並運用想像力,繼而變成一個新的個體,就像藝術家的創作一樣。」    「藝術家?」我笑了起來,「別胡扯了,你連活下去都成問題,還想當藝術家!」    「我又沒有說要當……」    「我看你是癡人說夢話,」我沒有給牠說話的餘地,「竟然想用一些可笑的理論來自圓其說!」    「我這樣叫自圓其說?那你……你會不會自圓其說呢?」    「我什麼時候自圓其說?」    「我怎麼知道?那要問你自己啊!」    「不用問了,我根本就沒有!我只是覺得你講的話,還有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實在……實在是荒謬到了極點。」我找些話來搪塞。    「這不是荒不荒謬而是你能不能接受的問題,你能接受就不荒謬。」    「荒謬就是荒謬,是非是不能顛倒的。」    「是非?那我可不可以請教你是以什麼樣的標準來定出是非的?」 沒想到牠會那麼難纏,我說:「當然是以我的標準。」    「那我也可以有自己的標準。」    「你?」我冷笑道:「就憑你一隻鴨嘴獸?別開玩笑了!」    「我又沒有開玩笑,我只是想回答你的問題。」    「又不是每個問題都一定有答案。」    「那你為什麼要問我一大堆問題?」    「我哪有?」    「怎麼沒有?難道你沒問我為什麼老喜歡模仿別人、為什麼要學習人類的語言、為什麼要了解人生、為什麼會講話、為什麼會變形、為什麼……」    「好了、好了!算我有,可以了吧!真是的,想知道為什麼也不行!」    「我沒說不行啊!我不是解釋原因給你聽了?」    「我不相信你對每件事都能解釋。哼!一切都是你編出來的,你太會幻想了!」    「不,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請你……」    「你騙人!」我大聲叫道。    「不,鴨嘴獸是從來不騙人的,就只有人們才會騙人。」    「你胡說!」事實上我知道牠講得沒錯。    「你不能因為你自己不相信就否認它的真實性……」    我真會被牠氣瘋,而這隻惹人厭的東西又偏偏在我的手臂彎裏才糟呢!因為我雖然用口呼吸,一不小心還是會聞到牠身上的臭味,真想把牠仍到山下去。我緊接著說:「煩死人了,你可不可以住嘴,我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人。」    「我又不是人,我是鴨嘴獸。」    「那你就該待在你所屬的地方。」    「可是我不喜歡活在暗無天日的水裏和土裏啊!」    「那是你家的事!」    「請你不要這麼講嘛!我一向把人類當成朋友,你為什麼不能也把我當成朋友?」牠以哀求的語氣說著。    「哦,你搞錯了,」我裝成很誠懇的樣子,「我可把你當成好朋友,不然我何必救你,又要抱你去醫院。」    「對不起啦!我想我誤會你了。」    「知道就好。」說完我們又安靜了下來。    休息得差不多了,於是我們便再度出發。過了許久,我覺得再不說話,我的眼睛就要合上了,所以我找話說:「你是不是睡著了?」    「沒有啊!有什麼事嗎?」    「哦,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要你待在你所屬的地方也是為你好,」我好像是在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講話,「你看你到處跑,差點連小命都飛了。」    「可是我渴望自由與光明,我不願意像其他的鴨嘴獸一樣,只會覓食、睡覺和傳宗接代;我要突破!」 這種噁心的話牠也說得出口!    「你太不知足了,」我以教訓的口吻說:「難道你沒有聽人家說過『知足常樂』嗎?」    「不,我只知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你的野心太大了,你要知道,上樓用的樓梯是不適合鴨嘴獸爬的。」    「那麼是給誰爬的?」    「還用說?當然是人啦!」想不到牠會那麼笨。    「難道沒有例外嗎?」    「也許有,但不會是你,猴子倒還有可能。」    「但我可以突破啊!」    「先天的限制是突破不了的;你想想,你能用兩隻腳走路嗎?」    牠被我這麼一說,似乎信心大失而沈默了一會兒,但當我用手電筒照牠的臉,看看牠有什麼表情時,牠的眼睛又突然一亮,對我說:「可是,我還不是克服了說話的困難,你也知道,這是絕大多數的動物所難以克服的。」    「你會說話是一項奇蹟,但你總不能要求奇蹟不斷地出現在你身上吧!」    「奇蹟不出現,我可以去創造啊!我不是變成過信紙、鳥和狗,這些都是我創造的奇蹟。」    「你忘了一點,狗你可沒變成。」    「我可以再試一試啊!」    「哪有那麼多機會再讓你去試?如果沒有我,你會活到現在嗎?我告訴你,你沒下一次了!」    「你為什麼要澆我冷水?」    「不澆冷水,你就只會活在你的夢裏頭!」    「但夢也有實現的一天啊!」 牠還是不死心,我實在快受不了了,於是我冷冷地說:「你做的夢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動物是動物,人是人,動物永遠不可能變成人!」    「那人可能變成動物嗎?」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不是有一句形容人的成語叫『衣冠禽獸』嗎?」    我可真的被牠問倒了,我只好說:「你弄錯了,衣冠禽獸是指:分明是禽獸,卻又偏偏穿戴衣,裝扮成人。我看你也是所謂的衣冠禽獸,因為你不是處心積慮的想成為人嗎?」    「可是我……我記得衣冠禽獸好像是諷刺人的話,怎麼會變成是罵動物,會不會你……」    「你簡直是鴨子聽雷嘛!我跟你講得那麼清楚,衣冠禽獸就是指你,你怎麼聽不懂!」    「對不起,我不是鴨子。」    「一樣啦!」    「不一樣!」    「我說一樣就是一樣!」    「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你真是死鴨子嘴硬!」    「我又不是鴨子,況且我也還沒死。」    「快了,只要我把你往山下一扔,你會不死才怪!」    「啊?」牠沈思了一會兒才說:「我真後悔……」    「後悔激怒我?」    「不是。後悔一心想要喝開水。」    「什麼?喝開水?」    「嗯!小鴨子,扁扁嘴,一心想要喝開水,喝了開水燙壞嘴,從此不能再喝水。唉!生活在水邊,從來也沒怕沒水喝,可是卻偏要學人類喝燒開的水,這下燙壞了嘴,看以後要怎麼喝水才好!」    「你又不是鴨子!」我真不知道牠到底在說些什麼。    「你自己說鴨子跟鴨嘴獸是一樣的。」 牠可真厲害,我只得轉變話題說:「你少囉唆,我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抱你,多累你知不知道!」    「喔,對不起啦,我知道你很想再休息一下,我也是......」牠停頓一下,才若有所思地說:「我多麼希望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這句話倒很熟,不知道又是模仿誰。我接著說:「我也喜歡在冬天躺臥在青草地上,曬曬太陽。」    「沒想到我們還蠻像的嘛!」    「我們?我是人,而你卻是禽獸!」我特別強調最後兩個字。    「那也許是你將跟我很像的自我隱藏起來了。」    「你又在胡扯了,什麼自我不自我的,你有的是獸性,我有的是人性,差多了!」    「真的嗎?」 竟敢諷刺我,太過份了!我故意把手一鬆,由於路滑,牠便直往下滾,我真得意極了。    「救命啊------」牠邊滾邊喊著。    或許是要證明我有人性吧,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就是跟著牠跑下山去------。找了好久,才在山下的草叢中找到牠;我將牠抱了起來,牠全身濕淋淋的,且不斷地顫抖著;在手電筒的照射之下,我才發現牠身上竟混雜著雨水、泥巴和血,牠一定又疼又痛,難怪會抖個不停。算牠命大,沒摔死,不過我看可能差不多了。我實在不願向一隻鴨嘴獸道歉,但我還是說了:「真對不起!我沒抱好,害你摔成這個樣子。」說出這些虛偽的話,我確實是太......唉,算了吧,想這麼多幹嘛!我問牠:「你還好吧?」    「嗯!」牠無奈地點著頭。牠真的是死鴨子嘴硬。    到了平地,路可好走多了,但走著走著不知道踩到什麼東西,使我摔了一跤,牠也從我的手臂彎裏飛了出去。仔細一看,原來踩到的是一個空罐頭。    「看樣子小鎮一定快到了。好高興,又可以回到文明世界了。」我邊說著,又抱起鴨嘴獸來,他傷得更重了。    「想不到獲得文明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牠無限感慨地說。    「什麼代價?」    「你沒看我傷成這個樣子!」 「喔,是啊!我的手電筒也摔破了,但是沒關係,天已經快亮了。」 這時雨也停了,可是看樣子將會是個陰天。    「討厭,又是陰天!」我說:「這麼一來是不可能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卻看不到太陽!」牠感傷地望著陰霾的天空,「也許我們不該來這裡的。」    「不然我們要去哪裡?」    「重返自然啊!」    「你說什麼?」    「我是指回到山上去------因為在那裡能更接近大自然;我當初之所以會變成信而寄到你家去,就是因你家在山上啊!而且,不是有一句成語叫『登高望遠』嗎?欲窮千里目,到山上去是最好了。」    「你一方面想接近大自然,一方面又渴望獲得文明,這豈不是腳踏兩條船!」    「我......」    「不是我要說你,你看你被毒蛇咬了,又受了那麼多傷,才想要回山上去;但是,下山容易、上山難,我告訴你,來不及了!」    「唉,我真的是中毒太深而又每下愈況!」    「每下愈況?」我趁機嘲諷牠:「你還說要更上一層樓呢!」 牠似乎沒心情跟我辯了。    終於到了小鎮,由於天剛破曉,街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再加上被寒風刮起的落葉和紙屑到處飛揚著,所以這裡給人一種蠻荒涼的感覺。    「到了,前面那家醫院就是。」    「濟生醫院?」    「嗯!那家醫院還是我表叔開的呢!」    在醫院的門口,我將牠放了下來。    「我想我再也無法和人一樣高了!」    「你總不能要我一直抱你啊!我手酸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按了按門鈴,過了許久才有人回答。    「誰啊?」是我表嬸的聲音。我實在不怎麼喜歡我表嬸,因為她在這附近是刻薄出了名的。我躲了起來,我要看看她發現鴨嘴獸會講話時有什麼反應。    「到底是誰?」她開始不耐煩了,「七早八早的,吵什麼吵!」    「我......我受重傷,恐怕快......」    「快你個頭!難道你以前沒來過,不知道我們的營業時間還沒到!」表嬸在裡頭用她那高八度的聲音嚷著。    「我是沒來過啊!」    「那你等一下再來掛號吧!我還想再睡呢!」    「掛號?可是我沒有錢阿!」    「什麼?沒錢!沒錢怎麼行!」    「拜託妳啦!我真的受重傷,恐怕快要......」    「我管你去死!」表嬸就是不開門,鴨嘴獸便用牠那幾乎是血肉模糊的身體去撞門。    「你到底是不是人嘛,人講的話都不會聽!」她的吼聲像是要把人給吃了,   「我跟你說過,沒錢不行就是不......」話還沒講完,她便把門狠狠一開,只聽到尖叫一聲,表嬸應聲倒地。    「這下子還得了!」我跑到鴨嘴獸身旁,「她的尖叫聲八成把左鄰右舍都給吵醒了,等到一大票人馬圍過來時,看到你這副怪模樣,不把你亂棒打死才怪!」說著我便趕緊帶著牠躲進了掛號處。    「我該怎麼辦?總不能老躲在這裡啊!」    「我怎麼知道!」 牠環顧一下四周,然後失望地說:「我看我只好變成一張病歷表了。」    「為什麼?」    「我想應該不會有人要去傷害沒有生命的東西吧!」    「嗯!這個主意還不錯。」    「想當初我變成一張空白的信紙時,竟不知足,而現在卻得變成一張記載著病情的病歷表!」    「不過那正好符合傷痕累累的你啊!」    「說的也是。可是這麼一來,我便無法達成我的心願了。」    「哦?你是指活久一點嗎?」    「不,還有另外一件事比這個更重要------我希望藉著變成人,使我得到人們的認同與肯定;我不願人們認為我只是一隻會模仿他們講話的鴨嘴獸,但現在......」牠以含著淚水的眼睛望著我。 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可不可以請你蹲下來?」    「有什麼事嗎?」我蹲了下去。    牠嘗試著用兩隻後腳站立,而牠竟然成功了!牠伸出兩隻帶有蹼的前腳握住我的手,我真想抽掉,因為牠的腳實在太髒了。牠說:「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忙,你真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人......」其實我並非真心想幫助牠,我只是......只是覺得好玩。    「我想......」牠考慮了一下才說:「我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對牠笑了一笑。    「再見!」說完牠一轉眼便化成了一張病歷表。    我表嬸時常說,不值錢、沒有用的東西都應該扔到火裡燒掉。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叫她把那張病歷表扔到火堆裡,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個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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